1

月光如银，班班驳驳，庭院四处是暗红的叶子，脉络昭然若现，明月的清辉泼洒在上面，折射出让人眩目的凄艳。檀香味随风逐流，静沁无语。

已过立秋，暮色四合的苍茫前，秋生舞影，疾风劲起。

浮瑶披散着华发，衣着艳服，头戴龙凤金簪冠，静静地坐在铜镜旁，只等时辰一到媒娘进来为之修容。

摇曳的烛火在夜色中熠熠生辉。

门前忽然听闻“吱呀”一声，些许的寒风侵灌而入。

浮瑶不觉莞尔一笑。眼底有丝微的怅然。他到底还是来了。

徐莫在她身后沉默许久，终究叹息一声，“浮瑶……明日，我会去救你的。”他拿出一把匕首，轻轻放在桌台前，“在我赶到之前，你先用这个防身，那些尸人……”

他的话顿了顿，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所谓的尸人，也不过是失了魂气的人罢了。他们靠吸蚀人血为生，感受不到尘世的喜怒哀乐，亦没有俗人的悲痛忧伤。直到□□腐朽，魂飞魄散。

当年尸人横行，一次又一次地如同瘟疫般侵占了人们的村落，甚至城池。若是没有国师的符咒将它们束缚在华阳山上，只怕这世间已是尸人的天下。

而按照他们的计划，明日，她将被推入华阳山，那座让人闻风丧胆的尸人城……

心中的苦楚让她冷寂下来，她冷声道，“只要我明日不嫁，你便不用费那功夫去救我。”

那人一听，沉吟半响，又缓缓声道，“你答应过我的。”顿了顿，“你为我们做的一切，我不会忘记的……浮兮也不会忘的。”

为他们么？浮瑶苦笑，他可知道，她做的，只独独为他。而他却忍心让她披上嫁妆嫁做他人妇。

浮兮，她的妹妹，那个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若不是她因十年前因年少无知救下一名半尸却因此遭到袭击导致脸上留下可怖的伤痕，那么她得到的，绝不会这么少。

“是么……”她喃喃自语，没有接下他的话。

气氛冷凝了片刻，她再次抬首望向他，“明日你真的会来华阳山救我么？”

她双眸如墨深邃，带着让人不易觉察的决绝。

徐莫的眉轻轻敛皱，他不知觉地低声道：“其实你嫁人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声音太低，他不知道她是否听清。

他没看到浮瑶嘴边那自嘲的笑——这才是他今晚来找她的目的吧——在他带走浮兮的同时，让她做一个真正代嫁新娘。

徐莫明明与两人青梅竹马，却只偏偏爱上了浮兮。并且在向双亲提亲时被狠狠拒绝，父亲欲将浮兮嫁入豪门，为浮家光宗耀祖，那是徐莫平民的身份无法带来的。

得到消息的徐莫一蹶不振，浮瑶不想看到那样的徐莫。她是喜欢徐莫的，但这种喜欢，却掺杂了太多杂质，她讨好他，奉承他，害怕他，但却不会在他对她说喜欢浮兮时恨他。她甚至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

她知道，如果自己不帮他，那么这辈子徐莫都会活在对她的怨恨之中——他会认为是她脸上的疤让他失去了浮兮——若不是，那么嫁给城主的便不一定是浮兮。

可，此刻的浮瑶，却突然不知自己这样不顾一切是否是正确的。

打更人的叫喊声突然响彻在云天边，徐莫静站了一会，像儿时一般抚了抚她的头。“一切按计划行动吧。”

说罢便想转身离去。

“等等！”她突然叫住他。

他回过身，看她，白玉般的容颜在月光下模糊起来。

“明日……你也小心一些。”

2

酉时，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被喜气的艳紫纷红所覆盖。鼓乐大作，鞭炮连声，那锣鼓、唢呐、舞狮的伴随着的，是红色绸布包绕的花轿。

新郎是宜城城主，年过半百，却带着遮掩不住的狂傲之气，坐在那绑着喜花的马匹之上，好不威武。

就在新郎下马准备迎接、众人翘首期盼的时候，管家忽然惊慌失措地奔来，“城主，别被骗了，那不是浮兮姑娘，那是她的妹妹丑娘！”

他们甚至记不得她的名字，只唤她丑娘。

浮瑶握紧了手中的丝帕，计划，总算开始了。

在场的诸位瞬间被管家的话惊住了，片刻的静默后，便像炸开了锅般沸腾起来。浮府开始手忙脚乱，城主怒气滔天，父母惊慌失措，这些，全在她的意料之中。

城主当众掀开浮瑶的红盖头，看到的是她脸上那被胭脂掩饰过的丑陋疤痕，一时之间气恨万分，“为什么是你？！”他恶狠狠地丢掉她头上的喜帕，转身下令寻找浮兮。

浮瑶清笑一声，撩开红帘，“不用找了，浮兮离开了。”

一片哗然，母亲闻言当场便晕了过去。

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城主这样的身份便好比君王般神圣不可侵犯。这下，浮瑶所犯的罪便是欺君大罪不可饶恕了。

然而自始自终，浮瑶的嘴角一直保持着柔美的弧度，未曾改变。

她还知道，作为惩罚，自己将会被作为尸人们的果腹之食推进那贴满年代久远符咒的尸人城。

尽管她知这是极为冒险的举动，

但浮瑶相信徐莫，只要徐莫为她打开那被重重官兵守护的尸人城城门，她就可以逃离那个可怕的地方。

而徐莫，便可携着他的美娇娘浪迹天涯。

这样的谋划算得上缜密精彩，一箭双雕。

只可惜，浮瑶太过相信徐莫。

浮瑶站在壮实紧闭的城门前，不由瑟瑟发抖。她的脚下，躺着几具面目骇人的尸人。手中，握着的，是昨夜徐莫留给她的匕首，上面流淌着尸人的绿色腐臭液体。

她在城门内等了一夜，却始终没有等到要等的那个人。

她早该想到的，他不会来救她，他怎会来救她？

身上那大红的嫁衣在寒夜的疾风下显得单薄异常，她却没有任何感觉，浮瑶缓缓蹲下，双手紧抱着自己的膝盖，任由凤冠顺着发丝滑落。

她没有哭。那是她自己所做的决定，她没有资格怪谁。

不知道在原地呆了多久，浮瑶突然感觉到身前有一股冷寂的气息，她缓缓抬头。

那是一名衣着褴褛的少年，犹如孩子般蜷缩地蹲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双手安分地搭在了膝盖之上，脑袋耸拉在上面。披散的华发微微遮住了他那苍白的脸，只透露出那双茫然却深邃的眼眸——那双眼睛，乌亮单纯，带着陌生的气息朝着她铺天盖地而来。

浮瑶顿了顿，随即苦笑一声，“你也来嘲笑我么？”

少年没有回答。他歪着头，喉头上发出类似猫咪的咕噜咕噜声，那双琥珀色琉璃般的双眸，也在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浮瑶自嘲地垂着头，离不开，便会与眼前这少年一般，最终也为成为一名尸人吧？

忽而少年伸出苍白而冰凉的双手，探向她，在离她几寸近时似乎迟疑了一下，但很快便触碰上她的嘴角。

浮瑶一惊，身子本能地往后缩以避开他的触碰。“你想干什么？”

少年队她的反抗似有不满，固执地扯过她的脸，沾满灰尘的手在她唇角处笨拙地牵拉，缓缓上提。

他的手带着寒气，将她温热的脸庞刺生冷。浮瑶不由“嗤”了声。

少年再次发次了咕噜咕噜的声音，

手中的动作直到她那带着胭脂的丑陋瘢痕变得扭曲才停下。他对自己的杰作很满意，又发出了几声咕噜声，改去抚摸她脸上的疤。

浮瑶喘了口气，笑了笑，“你……也觉得这条瘢痕很丑，对吧？”

少年又歪了歪头，带着孩童般纯净的表情。他张了张嘴，稚子般牙牙学语地跟着开口，“走……”

“……丑。”她纠正他。

“轴。”

“丑。”

“……丑。”

浮瑶缓缓低头，将头埋在少年的双手间。沾满了眼眸的泪，终究还是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