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白皓月刚输完液,胃口不好,端坐在餐桌前,像小猫似的扒着饭吃。

姬煜翔看不下去,时不时往他盘子里丢几块糖醋小排,盛碗汤的功夫,盘子里堆起一座小山包。他睨向姬煜翔,嗫嚅:“够了。”

姬煜翔挑着最大的红烧肉和最嫩的小白菜,一筷子一筷子往他碗里夹:“你吸收不好,别人吃一块儿,你得吃五块儿。”

白皓瑾深感欣慰:“你也学会关心人了?”随之,也给白皓月夹了一块儿芦笋:“多吃点儿胖不了。”

姬煜翔忽然察觉冷落了亲妈,掉转船头给白皓瑾夹菜:“妈你也多吃点儿,咱家就我一个能打的,得给你们伺候好。”

白皓瑾看着自家儿子突然这么懂事儿,喜笑颜开:“郑医生说小月的身子骨儿比以前好多了,应该适当锻炼。学校那些运动量大的就别让他参加了,听说你师父近期下山,带他去见见,学学太极。”

“行。”姬煜翔爽快道:“老头这周末的飞机,我俩一块儿去接机。”

白皓瑾弯唇一笑,主动给姬煜翔盛了碗汤。

白家人均病秧子,唯独姬煜翔是个例外,以至于他上小学第一次和人打架的时候,白皓瑾甚至有些动容。

为了保存好这副身体,姬蔚专门拜访青云山的吴大师,威逼利诱半个多月,总算将自家儿子塞给吴大师做关门弟子。

在他看来,习武不仅能强健体魄,亦能修身养性。比什么拳击、健身、街舞强得多。

几年下来,强身健体确有成效,修身养性实在无果。

好在姬煜翔只揍外人,也算一种德行。

白皓瑾备了些补品外加几份点心,吩咐张姨早早做饭,提前两个小时将两个孩子连同满满当当的后备箱打包送往机场。

飞机尚未降落,两人找了间咖啡厅休息,姬煜翔眉飞色舞介绍起自己十岁前被师父和师兄们追着揍的经历。

“老头说了,我天赋极高,要不是还得回来上学,恨不得把毕生所学都传给我。”

话音未落,身后猛然落上一记重拳,姬煜翔疼得直往前倒,回头望去,一位身着长马褂,器宇轩昂的老者立于背后,身侧紧跟一位同样着长马褂的青年男人,手拎行李,冲姬煜翔无言笑着。

“师父!大师兄!”姬煜翔顾不上疼,快步迎上去。

老者面目和善,忽对姬煜翔胸口一掌,姬煜翔轻松躲过,老者笑了一声,反手往姬煜翔手臂关节一推,力道之大,险些将人推了个踉跄。

姬煜翔顿时举起双手,做求饶状:“师父这是机场,您饶了我吧。”

老者抬手,按住姬煜翔的肩头捏了捏:“几年没见,退步很明显啊。”

姬煜翔耸肩:“我又不跟人动手,手生了。”

吴师父眼睛微眯:“你还有不惹事的时候?”

姬煜翔指了指身后的白皓月:“我现在是他的保镖,跟他没关的事儿一律不管。”

吴师父的目光落在身后的白皓月身上,笑眯眯道:“不给师父介绍介绍?”他参禅悟道多年,对俗世的事儿早已失去兴致,但事关关门小弟子还是要多问几句。

姬煜翔郑重地介绍了白皓月,趁机将此行的目的挑明:“师父,你会不会什么轻柔的,强身健体的功夫,比如太极拳什么的,能不能教教他?”

身后的青年手刀一落,命中姬煜翔的后脑:“太极拳可一点儿也不轻柔。”

姬煜翔干脆道:“那就别管是什么,只要能强身健体就行。他在学校总受欺负,我又不能把自己拴在他裤腰带上,师父你行行好吧。”

青年道:“小翔,你忘记关门弟子是什么意思了吗?”

姬煜翔笑眯眯地摇着吴师父的胳膊:“师父可以先教给我,我回家再教给他。”

吴大师年纪大了,又无儿无女,对姬煜翔总有种“老来子”的感情,未答应也未拒绝。

晚上,白皓瑾摆了一桌素食宴,又给吴大师灌了一顿“**汤”,将人哄的很是满意,嘴上还推辞,心里已应下了。

不出一周,姬煜翔就收到一本《吐息术》,通俗易懂,极易上手。

姬煜翔照本苦练了几周,自认学成,挑了个周末,给白皓月安排了一节“大师课”。

时至深秋,风撩落叶,暮色更早。过路的鸟在窗栅上跳跃,斜日将影子投在少年脸上。

白皓月在地上盘腿坐了半个小时,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分明是最基础的动作,却始终不得要领。

姬煜翔卧在他身侧打拍子,时不时提出几句指导。

“呼气——吸气——呼气——”

“不对,你学我。”

“还是不对。”

“你呼吸不稳,在电视剧里是要走火入魔的。”

“怎么还是不对?”

姬煜翔有些不悦地攥住白皓月的肩膀,白皓月腰挺得笔直,姬煜翔单膝跪地,迫使他和自己对视:“看着我,跟我学。”

“调整呼吸,吸气、吐气、再来……”

“……这样对吗?”白皓月气息很轻,搔过姬煜翔的脖颈,轻缓的、不留余地的步步逼近。

姬煜翔愣了两秒,恍然清明:“挺……挺好的……休息一会儿吧。”

白皓月眉心舒展:“练了一下午,总算对了。”两人并排靠在沙发上,“我去热点吃的,姐姐去医院复查了,咱们早点吃饭吧。”

斑驳光带透过镂空窗帘在白皓月胸间摇动,暖橙色的日光为凄白的皮肤涂上柔和。

姬煜翔快声说:“我来吧,你歇着。”

微波炉有序嗡鸣。

姬煜翔躲在隔段内,忍不住往客厅瞟。

白皓月摆好餐具,等姬煜翔端菜上桌,吃菜、咀嚼,偶尔给姬煜翔夹一筷子,泰然自若。

姬煜翔有点沮丧,又道不清缘由。见白皓月如常将两人的碗收进洗碗池,长出了一口气,闭目窝进椅背。

不知过了多久,楼上浴室传来水声,愈渐酣畅。

姬煜翔脑子乱,躲进浴室冲了个凉,出来时水声未停,去厨房切了一小碟儿苹果,还没停,又切了一碟儿。

水声无息,苹果已经没了,姬煜翔眉眼耷拉着,心不在焉嚼着苹果,不多时,吃完了一碟儿。

终于,水停了,门开了,而后再无声响。

他端着碟子在厨房里踱步,苹果的切面逐渐氧化为衰败的硌黄色,姬煜翔看着难受,想白皓月肯定不喜欢,自己吃完了,又切了一份梨子上楼。

房门未关,姬煜翔顺着门缝看进去,白皓月上身白短袖睡衣,下身五分短裤,绯色的耳廓,发梢滴着水,顺着脖颈淌进睡衣领口。

他枯坐在椅子里,脊背微躬,静默地凝视着泛黄的照片。

那是一张全家福,夹在本同样泛黄的老相册中。

身着幼儿园制服的小娃娃被姐姐抱在怀里,漾开嘴角冲着身后的一对男女笑。

这两张脸对于姬煜翔而言既熟悉又陌生,其中的女人与他母亲长得极像,气质更端庄,很小的时候见过两次,是他姥姥。而男人,大概是他从未谋面的姥爷。

白皓月的父母。

白皓月用指腹摩挲照片的边缘,而后移动到人像上,将要触摸那两人的脸时,停下来,指尖颤了颤,最终恇怯地收回了手。

他捻起页脚,好像要翻过去,却迟迟没有行动。

叹息间,他合上了相册,放回书柜,盯着柜门的透明玻璃,眼中漫上两团雾。

姬煜翔遥望白皓月湿润的睫毛和通红的眼眶,胸口闷得难受。他把碟子里的梨子摆得更工整些,轻轻叩了门。

两个人相距十几米,他看到白皓月明显顿了一下,调整出一副无懈可击的温和表情。

姬煜翔放下水果,不尴不尬地说:“你是不是有心事?”

白皓月摇头。

“真的?”

白皓月点头。

姬煜翔:“……那……你吃点东西……”他把水果递过去。

白皓月夹了一口。

“……要不你上床歇会儿……”

白皓月乖乖爬上床。

姬煜翔:“……你……”还真上床啊。

他在床边踱了几圈儿,感觉自己十分多余,又怕自己一走,林妹妹又要感伤。灵机一动:“不如我给你松松筋骨!”

白皓月笑了笑:“不用啦。”

姬煜翔拍着胸脯:“别跟我客气!”说罢,撸起袖子,跃上白皓月的床:“我以前练累了,师兄们都是这么给我按的,让我想想从哪儿开始。小腿!”

他谨慎地捏住白皓月的小腿,拇指和食指发力,边捏还边得意道:“力道还行吧。”

白皓月的眉头自他上床就没舒展过,讷讷“嗯”了一声。

姬煜翔稍安心,顺着小腿一路往上,腿侧的水痕还未干透,皮肤被水汽洇红。

姬煜翔不受控制的想到水珠从白皓月身上滴落的声音。

腰间、胸口、锁骨、脖颈、发梢,该是不同的音符。

姬煜翔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察觉到自己在盯着白皓月时喉结不自然地鼓动,脸也越来越红。他感觉到白皓月的身体微微颤抖,皱眉问:“太疼了吗?”

“我困了小翔……不用按了。”姬煜翔抬头,发现白皓月紧紧攥着他的胳膊,而他的手不知何时已经覆上对方的腿根。

姬煜翔慌忙坐起来,退到床边,才发现自己的脸很烫。他故作镇定地干笑了两声,三步并作两步逃了出去。

白皓月脖子僵直,视线定格在墙上的时钟,面色平静,嘴唇却轻轻颤动。

时光退回某个蝴蝶盘旋的季节,一只白粉蝶趴在他家阳台上,无意煽动了翅膀。

那时,他还不住在这栋小墅里,母亲在阳台种了很多花,常有蝴蝶光顾。

该上小学的年纪,因为身体原因,他没去过学校。而他那个小两岁的外甥,已经早早在跟人打架了。

比起普通人家打架要被关小黑屋,他姐连夜带着小外甥回家,抱着他妈哭天抹泪地感叹家里终于出了个身体好的。

白皓月藏在卧室里,蝴蝶顺门缝飞出,随他的目光落在男孩肩上。

男孩皮肤很白,和白皓月的惨白不同,是健康透亮的嫩白色。个子也高,校服四敞,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紧实流畅的小臂,怎么看也不像是白家的小孩儿。

自白皓月有意识起,所有关于外貌和气质的褒义词都属于他和他的家人。数不清的人夸他好看、脱俗。

但真要跟他们换,多半是不愿换的。

痛苦要长在别人身上才值得同情。

最好连同贫穷、无知、懒惰一同长在别人身上。

如果不能,就赐他不治之症。

以便“正常人”们高高在上的怜悯。

此种语境中,门外的男孩显得不合时宜。

他躺在沙发上玩游戏,时不时将游戏机丢得老远,又灰溜溜捡回来。要么就蹦的老高,说大堆自我吹捧的话,散发幼稚张狂的中二气息。

他是好看的。

正常人的好看。

白皓月这样想。

忽得,那男孩似乎察觉到,猛然盯向虚掩的门。

白皓月吓得躲到门后,大口喘着气。

蝴蝶惊落。

他锁上房门,此后数年,再未相见。

没过多久,他母亲又住了院,如以往一样,平常得不能再平常。

医院是全市最好的私立医院,离他们家很近,平时有护工陪着,他时常也去,偶尔会碰到姐姐。

母亲叹气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聊着天就抹眼泪,原因无外乎是一对儿女。

“我听小瑾说,她给你外甥请了个武术老师,要不……你也去学学?”

白皓月边剥橘子边摇头,就他这身子骨,还没练就先散架了。

母亲又是一声叹息:“你要多跟小翔学学,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白皓月愣了一秒。

他叫小翔。

母亲从床头柜中取出一本相册:“你看看,多有朝气。”

他接过相册,厚厚一本,他妈妈的、姐姐的、他自己的,每个人都板正端庄,像精致雕刻的塑像。

唯独一个人,他的照片清一色在跑道中央,于赛场上。

看台人潮澎湃,旗帜高扬。

他张开双臂冲越终点,身后的好几个班的学生站起来鼓掌欢呼,白皓月甚至能够想象出那一刻的万千景象。

他抽出其中一张,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薄唇蕴着血色,脸颊和鼻尖因运动泛上绯晕,锐利的眼睛闪着精光,咧嘴笑得张扬。

他眼眸闪动,像被猎枪堵截的小鹿窥见了森林。

至今仍能记起,当时杂乱的呼吸和无序的心跳。

如同前几天,他躲在被子里,一遍又一遍刷新贴吧。

属于他和姬煜翔的帖子越来越少,直至无迹可寻。

他能没找到森林。

空气静止,尘埃落定。

门外传来混沌的敲门声,他知道是谁,却不敢去开。

他觊觎着一样不属于他的东西。

不能声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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