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偌大一场神灵雪

又是一场神灵雪,飘飘荡荡,将大青山染成白色。

檀嶠负手在屋门口看着,天上茫茫,远近不见人影。这时候太早了,清晨的鸟也无声。屋里的同门生还在睡觉,鼾声大作。

看了一阵子,檀嶠干脆走出门去,一把油纸伞挡在头顶。真正的雨雪不需要打伞,大不了弄湿了衣裳,但是神灵雪不同,这是恶灵的灰烬,好比人的骨灰,怎么能直接落在头上?

檀嶠每走一步,积雪的地上就出现一个脚印,黑洞洞的。此时是夏天,草木正旺盛,但是神灵雪一年四季都会落下。于是雪覆盖在草上,雪如此洁白,显得下面的草就如此漆黑。

校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天色不明朗,本该日出了,此时却被神灵雪遮蔽,一片阴沉。

檀嶠听了这寂静一阵子,一挥手,一阵波动从他的身上震荡开,以他为中心,地上一片神灵雪飘了开去。从上面看,校场出现一个圆圈,圈内没有一丝神灵雪。

檀嶠漠然看着浮动的雪片,像是在看着尘埃。片刻之后,他忽然一点脚尖,飞了起来。一丈,两丈,他越飞越高,完全没有落下的趋势。

少顷,他竟然已经人在半空!

在高处,天空更加分明。檀嶠眯眼向西边看去,见那边的天空不是灰暗的,而是通红的,像是炉子在燃烧,更多的雪片正从那个方向涌来。

如果有人此时看见他,非要惊掉下巴不可。因此这年头,已经没有人能飞了。

两千年前飞行时司空见惯的,至少对于被多数人称作“仙人”的人来说,但是一场大变让三界然力逐渐消失,仙人从最初的能升天,到能低飞,到现在,一点也飞不起来了。

飞不起来的神仙是什么神仙?三界难道没有神仙了么?

还是有的,他们仍然住在神京,那个凡人上不去的地方,但是他们却不是飞上去的,而是乘坐云车上去的。

云车和人间的车类似,但是却不是骡马拉车,而是靠灵力驱动,灵力来自燃烧的恶灵,燃烧就发生在西方高天的洪炉中,神灵雪是燃烧的残渣。

所以,神灵雪为什么会下?就是因为神京玉垒的人要用云车。

神灵雪本身没什么危害,落在地上,过不了一日便化了,比普通的雪消失还快,且一点也不冷,于是人们就见怪不怪了。

或许两千年前,人们还会因为“那是骨灰”闹心,但现在大家已经能和神灵雪和平共处了,即便是有时候一不注意让神灵雪飘进嘴里,也顶多是“呸呸呸”,没什么激烈的反应。

之前的人修仙还图一个御风而行,遨游四海,现在的人却只能得一个“长生难老”。当然,修仙的人仍然不在少数,修成了便能爬天梯到神京玉垒供职,有朝一日也做上云车,圆一个遨游四海的梦想。

这么算起来,修仙的结果其实没变,还是“去神京”和“飞”。不仅如此,修仙的过程也没什么变化,首先还是都要去四方学院——比如大青山。

东方的大青山,名字简单到没有一点文采,朴实无华到似乎要将自己的特点大喊出来。山很绿,苍翠欲滴,长满了各色树木,山中泉水瀑布悬挂。

对这样一座仙山而言,想要避开神灵雪还是有办法的,比如围绕着山的三座铁荷花里面就燃烧着灵力,下雪的时候打开,山上就形成一个结界,任凭神灵雪纷扰,也不能落在山上。

但是铁荷花总有坏的时候,比如今天。自从檀嶠来到山上,这种事情是第一次发生。他对此倒是波澜不惊,油纸伞撑开,就在天上飘荡,没了结界的限制他甚至还能飞得更高一点。

一低头,见下面三三两两出现了学子,就知道到了起床时间,于是悄悄落在树上,瞅准没人看,落到地上,溜达着回到屋子。

几位同宿刚醒来,动作最快的一个已经在穿鞋了,还有几个头发散乱倒在穿上,目光涣散,状若服毒自尽者。

檀嶠的目光扫过他们,他拿起自己要用的东西,就要出门,却被叫住:“檀嶠,今天天上要来人了。”

铁荷花坏了,神京要派人来修,这些枢纽物件算得上高级,大青山没人懂得怎么修。他点头,表示这是自然。

“但是这次来的人却不寻常。”对方还在兴奋中,连鞋子都从手中飞出去了。

檀嶠抱起手臂,很耐心地看着他扑上去把鞋子抓回来,继续慨然道:“说不定谢醒公也要来呢。”

这句话出口,大家瞬间清醒了,一个个从床铺上弹跳起来:“谢醒公!”

檀嶠还是不言语,他素来少言寡语,此时听了“谢醒”这个名字,更陷入思考:神京五部,含枢纽管理三界枢纽,铁荷花坏掉,派来的人自然是含枢纽的。一般来说,来人不过是普通神官,甚至可能是个小童。但是谢醒却是含枢纽三公之一,坐一把手的位置,有大本事,听说这人很得玉君器重,不知这次为什么有他要来的传言。

不用檀嶠问,这同宿就像是被打了,很快就全招了出来:“神京快要开经坛了,这番正好排谢醒公下来和咱们师长交接此事。”

大家哗然:能去听经坛了么?

这人摆摆手:“经坛可不是随便去的,四方学堂,总是要派去佼佼者。”他将目光投向檀嶠,忍不住地羡慕:“檀嶠这样的资质,一定能被选上。”

檀嶠背负着大家齐刷刷的眼神,神色不动:“我不想去。”

大家又是哗然:“神京是三界之首,大家都以日后去神京供职为荣,谁不想早点去看看神京的风采,你怎么不为所动呢?”

檀嶠的手玩弄着腰带:“供职是以后的事情,着急什么?”

“哎呀!”一直喋喋不休的那同宿恨铁不成钢:“你早日接触神京的人,才能为自己搏的一个机会。”

檀嶠看着他年轻的面庞,“哦”了一声。现在的年轻人越发会为自己铺路了,也不知道是喜是忧。他潦草地赞许道:“说的对,大家到时候好好表现。”说着便抬脚出门了。

大家在后面面面相觑。

有人冷笑道:“惺惺作态么?”

最聒噪那人挠头:“倒也不是吧,檀嶠一直这样。”

“他以为自己清高的很么?我看,他直到现在也不知道咱们几个的名字呢。”有人抱怨。

身在外面的檀嶠完全不知道屋内大家对他的议论。若是真听见了,他恐怕也要对最后一位同宿表示赞许:说的对,他确实还不认识大家。虽然搬来时间不长,但也有两个月了,但是檀嶠却一点不想和大家做笑脸。在大家看来,此人最爱面无表情地发呆,眼神落在很遥远的世界。

就在同宿对他揣测不休的时候,檀嶠本人已经吃了早饭,在校场上活动筋骨。常人活动筋骨是让身体热起来,檀嶠却借着活动身体的机会让然力充满了全身。流转之中,自由一份畅快,如同饮醴泉。

他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身负然力,但却明白要将这件事情瞒下,绝不能让大青山的人知道。

一会儿的功夫,师父到了,却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与两人并肩而行。

檀嶠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两人绝不简单——他们的老师居然走在这两人后面一点的位置。而前面的两个人,衣着华丽,并肩而行,如同富家公子出游。但他们可不是什么富家公子,一个人手中转着一把钥匙似的东西——那是云车的钥匙。

他们是神京来的人,他的同宿说的不错。

仔细打量,左边的人面容如同刀砍斧劈,英俊中透露着刚健;右边的人嘴角带着和煦的微笑——那笑容像是画上去的,他一面动嘴说话,一面笑容却不减。

哪一个是谢醒公呢?

老师肃然站在他们面前,校场上安静下来。此时神灵雪仍在高空飞扬,但是不落在校场上。上面一片白色的光,是结界,但不是大青山的结界。这两个神京的人带来了别的枢纽,暂时做了替换。

“速速站好。”老师发话了,檀嶠看着周围乱哄哄的场景,饶有兴致地欣赏青筋在老师的太阳穴上跳动,像是小蛇。

大家这才注意到来了奇怪的人,说话声音渐小,队列整齐了。

“贵客远道:这位是神京玉垒赤熛怒的大人昼统,这位是含枢纽的谢醒公。”

赤熛怒掌管军队,主将有十几位,但是统帅只有一位,此人是玉君的亲子,神京的大殿下,昼统。檀嶠在大家的哗然声中打量昼统,他是左边那位。

习武之人,果然生得威风,檀嶠想。

那么这笑嘻嘻的就是谢醒了。

或许是因为同宿的渲染,檀嶠的目光在谢醒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见此人在大家崇拜的目光中保持微笑,一双眼像是桃花水,多情又深沉。

檀嶠的目光很锋利,总是像不知道入鞘的刀剑。这位谢醒公站在前面,觉得被什么刺得慌,一转头看见檀嶠。

四只眼睛短暂一撞。

檀嶠旋即扭开头去了,继续听老师说话。

老师费了半天劲平息了大家的喧嚣:“这次两位大人来有几件事情。第一是为赤熛怒选新人,第二是择人去神京听经坛。大家都知道,神京经坛两年一开,五部尊长开讲授业,能有机会上去一听,幸莫大焉,大家要抓住机会——”老师看见了檀嶠,强调:“切莫不当回事。”

檀嶠转回头来,接触到了老师的眼睛,礼貌地对老师点点头,老师就知道:自己这话算是白说了。

老师转向昼统:“殿下,您看怎么来?孩子们都在这里了。”

昼统眉毛很重,压着眼睛,让人觉得他的眼睛承担了太多。此时,这双眉毛挑起来,锋芒毕露:“你们哪个想来赤熛怒?”

问的真直接,檀嶠被他的直率弄笑了。但是周围不少人举起了手臂,按捺不住的热情洋溢在大家脸上。

檀嶠觉得不可思议:大家可真喜欢赤熛怒!打打杀杀,有什么意思?

有人拍他,檀嶠转头,看见早晨说话最亢奋的那人。檀嶠点头示意,来人压低声音问:“为什么不举手?”

“没兴趣。”

“那可是赤熛怒。”

“所以呢?”

“神京最吃香的地方,又有大殿下的加持,人人求之不得。”

檀嶠烦了:“我不是人人。”

那人还想说什么,檀嶠问:“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很伤人心,檀嶠之前一直装作知道大家的名字的。此时故意问,是想让这人赶紧被气走。谁知对方不仅不生气,反而笑嘻嘻道:“我叫山涛,神京的事情我知道最多。”

檀嶠不想听他卖弄,正色道“好的,山涛,你听好,我对在神京做官不感兴趣,不要再向我推荐了。”

山涛眨巴眨巴眼睛:“可不是我推荐,你跑不掉的。”

还没等檀嶠问他什么意思,就见山涛忽然缩到了后面的人群中,昼统在上面问:“你们的大比第一是谁?”

大比是大青山的固定活动了,一季一次,全山学子,凡是学了武的,都要参与。上一次大比是半个月前,檀嶠拔得头筹。这对他而言不是难事,若不是这具身体正在青春,有气无力的,胜得还能更快些。当然,大比也是不能用然力的,周围十几个老师看着,不能露了马脚。

大家齐刷刷看檀嶠,昼统的眼睛也落在这个少年身上。

见他一副淡漠的样子,似乎对什么也不感兴趣,神京来的高官也好,大比的胜利也罢,都不能让他激动分毫。

小小年纪,宠辱不惊,难得。

昼统问:“你叫什么名字?”

“檀嶠。”檀嶠一时间想不起来怎么形容自己的名字,但他本也没想着给昼统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于是报个音就算了。

昼统从怀中拿出一个圆盘,命令道:“过来。”

檀嶠猜这圆盘是考验,但不知道是做什么的,但也不畏惧,大步上去,停在距离昼统两步的地方。

昼统随意地将手中圆盘抛了出来,这东西看着分量很重,似乎立刻就该落在地上,但奇怪的是,它竟然飘悠悠向着檀嶠飞来。

檀嶠不躲闪,直到这东西笼罩了他头顶了,才忽然从墟鼎中拔出剑来。几乎在同一时刻,圆盘展开来,化作一条钢鞭,如同灵蛇,来缠檀嶠。

剑和鞭,正是刚与柔。檀嶠懂得其中的道理,不让二者相接,滴溜溜一转身,已在钢鞭控制范围之外,身子如同飞絮,飘然到了三步之外。

钢鞭一下子没缠住,像是一愣,顿了顿,忽如电打了一般,以飞箭之势向檀嶠而来。旁人眼中,飞箭迅即无比,几乎成了残影,但在檀嶠看来,时间似乎变慢了,飞箭分毫的推进都能看的分明。

不过一个呼吸的时间,飞箭贴着檀嶠的身子过去。观者都是一身冷汗,他们刚才甚至以为,檀嶠要被这攻势猛烈的东西洞穿了。不少和檀嶠交过手的学子此时觉得脊背发冷:檀嶠若使出这样快的动作,他们绝对已经输了几十次了。

檀嶠似乎觉得和这东西斗完全不需要自己的兵器,转身回来时,剑重归墟鼎。昼统的手指微微抽动了一下:这钢鞭是他的兵器,考验这学子时,他自然没尽全力,甚至没有亲自拿着钢鞭,但这年轻人竟直接将自己的兵器也收回了……

昼统心中十分复杂。

谢醒在一边看着,啧啧道:“大殿下,这就可以了。你上来就用钢鞭,这孩子居然还躲过了,是人才。”

一道白光,钢鞭消失在昼统的腰间。他脸上表情一分不变,也不评价,只是对檀嶠说:“你回去吧。”

大家探头探脑,抓心挠肺。什么叫“回去吧”?这是看中还是没看中?如果檀嶠如此之俊的身手都落选,自己岂不是更没希望了?

但檀嶠却不以为意,对昼统微微欠身,就要归队。

“留步。”檀嶠已经快要记住谢醒似笑非笑的声音了,听他这么一叫,驻足问:“谢醒公有何指教?”问这句话的时候檀嶠没转身,将自己的后背留给谢醒。队伍中的人大惊失色,纷纷朝檀嶠做手势:不想死就赶紧转过去。

遂转身,见谢醒不知道什么时候上前了几步,和他距离很近。

这么近了,檀嶠更看得出,这位谢醒公很年轻,但是身上端庄稳重,是个高官的样子。

他和昼统长得不像啊,檀嶠不由这么想。他听到过一些传闻,说谢醒之所以在神京官运亨通,其中是有些密辛的,比如,他其实是玉君的孩子。

第一次听,檀嶠嗤之以鼻。尘世中人蜚短流长最是无聊,人家谢醒人在天上,和他们八杆子打不着,居然也要将之变成茶余饭后的谈资。

虽然不屑,但是由于大家对此津津乐道,找到了若干作证的理由,因此不知不觉间,这个念头居然也在檀嶠心中根深蒂固了,时不时出来舞蹈一番——比如现在。

见谢醒竟然如此模样,檀嶠的思维不知不觉就从“谢醒公年轻有为”拐到了“他和昼统不像”。

不知道自己正在被人如此揣测的谢醒冲檀嶠笑了笑:“小子,大殿下在这里还要忙,我看你有一把子力气,来帮我修铁荷花吧。”

此语一出,下面的人群立刻沸腾了。站在后面的昼统,目光也落在了谢醒的背上。虽然不明说,但能躲过他的鞭,檀嶠算是被他选中了。此时谢醒当面将檀嶠叫走,是要来争一争么?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