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孟太守将私养役奴的富商扣押在了州狱,役奴们也都被请上公堂作证。
张秋凛一清早赶去陪审,可是听了一上午的证词录供,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张秋凛道:“我觉得此事有点怪,但是怪在哪里,又说不上来。昨日我亲自押那富商到公廨处,孟太守听闻此事,竟然毫不惊讶,遇事不惊,处置也很妥当,但......”
叶青玄问:“你昨天根本就没醉吧。”
张秋凛沉默。
“......但确实喝了酒。”
“酒壮怂人胆。这我知道。”叶青玄晃悠悠地一笑,“下次可骗不了我了。”
这时候,一名书吏跑过来:“张大人,孟太守让我将供词呈给您。”
张秋凛拿来看了,道:“没什么问题,请太守尽快给那商人论罪,解放这些役奴。”
“只是不知,役奴们之后该到何处去,也都是些可怜人。”
叶青玄道:“他们中不是有的识字吗?”
她从怀里掏出来昨日文会上接到的一片残事,递给张秋凛看:“光州读书人的地位很高,一般百姓都不能识字,这诗若真是一个役奴所写,那可是天纵奇才了,我可要上报朝廷。”
张秋凛的神色微动,抬头对那书吏道:“带我去见见。”
“在孟太守府上。”
“去太守府上干什么?”
“是太守夫人怜悯役奴,将他们接回去做饭招待。”
张秋凛和叶青玄对视了一眼:“去看看。”
途中,那书吏走在前,二人跟在后,张秋凛脚步走得急,叶青玄略微慢些。她忽然抬手,拉住了张秋凛的袖摆。
张秋凛回眸。
叶青玄道:“我今日来找你本是想说,昨日我收到了白秀吟的线人送来的消息,她要我找的人,很可能化名改姓、藏身于未脱奴籍的人之中掩藏耳目。”
“你怎么刚才不说?”
“我想看看张大人能不能自己猜出来啊。”叶青玄坏笑着道。
“......”张秋凛压低声音,“我昨日差点与那富商打起来,你也在旁边看乐?”
“那你路遇不平见义勇为,我也不好拦着啊!”
“......”张秋凛顿住脚步,深深地看了她两眼,叶青玄便用一双含笑的眸子、仰着头没心没肺地盯回去。张秋凛瞬间放弃:“算了。”
她加快脚步往前走,越过了那书吏。
进入太守府院内,一排布衣侍女站在影壁前,正对着一张临时支起的圆桌,桌上菜肴已尽,杯盘狼藉。孟怀昱正站在一位身穿灰白相间襦裙的中年女子身边,此人大约四五十岁,神态慈祥,面颊苍白,淡雅清冽。
叶青玄上前一步:“夫人。”
“允和,我一大早正找你呢。听怀昱说昨日文会出了些乱子,没伤着你吧?”
“我无事,夫人不必牵挂。敢问您这是......”
叶青玄大方地甜甜一笑。她当然不会提及昨日出城会见了京城来的线人,且与那人同在城外驿站住了一夜。她把目光移到院子里正在扫地、剪枝的几个短褐布衣人身上。
魏芳歇看了一眼那些人,露出慈祥神态。“他们啊,是太守昨日从楼家富商手里救出来的役奴,暂时没找到安置的场所,放出去也是丢人,我就......和太守商议着,留他们几日。这不,他们自愿帮忙打理府上,也是诚心。”
叶青玄平日见魏芳歇,其人虽是慈眉善目、菩萨心肠,但沉静寡言,不擅表露心迹,是个本分文雅的读书人。但像这般讲话时吞吞吐吐、神色躲闪,实在不多见。
更像在隐瞒着什么。而且藏得不深,旁边她女儿孟怀昱下一秒就给捅漏了:“这几个从前是母亲的学生,有这一层师生之情,自然是要收留。”
魏芳歇不悦:“昱儿,瞎说什么呢!”
孟怀昱道:“怎么了娘,您做这些善事,不愿与人声张,但我跟允和说两句还不行吗。”
张秋凛回头看向门前站着的那几个侍女,见她们的神色都不大自然,有几个察觉到她的目光后就显得眼神慌张。她心里微微生了疑,转向魏芳歇,恭敬地施了一礼。
“夫人,我是新任卫城通判张秋凛,前几日来府上拜会过。”
“我知道你。”魏芳歇笑道,“昨日若不是你帮忙,我家怀昱也没法把那楼氏押到公廨去报官。最近光州巡防军人员整顿,文会上值岗的人手不够,多亏了你们。”
“还要多谢孟姑娘为我开路。”张秋凛弯眉附和道,又转而向孟怀昱一拱手。孟怀昱抱拳回执一礼。
叶青玄看后暗暗感叹,我就出去了一天,你们怎么熟成这样了?
张秋凛又转向魏芳歇:“张某不才叨扰夫人,相对这些役奴问几句话。”
魏芳歇站在那未动,神色平和。“张大人请便。”
张秋凛则背手走到院子中央,抬高了嗓音问话:“你们当中有谁识字?”
“我。”
“我。”
“我。”...
张秋凛微微诧异,侧目与叶青玄对了一个警觉的眼神。
这群役奴共计七人,竟然,全部都识字。
她又问了籍贯、生平、何时何地买入楼府为奴,这些役奴统统对答如流。哪怕问的是十年前的旧事,也都说一不二。
这些与孟章交给她看过的供词没什么不同,似乎一切都在情理中。
只是,那些役奴回答得太多流利,不露感情,看不出其中的身世悲苦,甚至透着淡淡的不屑。这样的态度与他们的处境太不相符。甚至,他们说是帮着太守府打扫庭院,却也只是拿着扫帚摆姿势,未见多上心。
其中有一个役奴看上去很年轻,二十岁出头,右眼上有一块旧疤,似乎让他多视力有损。许是因为年轻,他回答问题时也不敢问抬头看着张秋凛,好像很是紧张。张秋凛逮住这个软柿子,紧紧地逼问许久。
“二十年前的事,你都记得这么清楚?”
她稍一压低语气反问,那年轻人忽然慌张,把手边的水桶撞倒了,里面是用来浇花的肥水,一股腥臭味的淋了他自己满身。
“——杨灿,你没事吧!”
周围几个役奴都围上来看他的情况,有人直呼了他的大名,其中就包括魏芳歇。
张秋凛一霎那回头,看到魏芳歇的那一刻,凌厉似火的眼神被强行压下,换作一片难测的乌翳。
“夫人,他是你的学生?”
魏芳歇眼神微避,但镇定自若道:“卫城的许多孩子刚开蒙时,都是我教的。”
“夫人曾教过这些青年,至今都能认出他们?”
“唉,我教过的学生太多,哪能每一个都记得呢。”
张秋凛想了想:“夫人仁善。这么多人住在您府上多有不便,我还会再与太守商议,给这些役奴寻到合理的归宿,定不让夫人的心血白流。”
张秋凛说得太客气。于是魏芳歇便也想写推辞,不留神间便流露出了对几个役奴的偏护:“不过是尽分内之事,也替我夫君分忧,何谈什么心血......”
魏芳歇忽地停顿,与张秋凛视线相交,意识到自己可能说出了什么,哑口无言。
张秋凛俯首:“谢夫人。”
她刚要离开,方才在边上装作打扫的一个役奴突然爆发了,跳起来冲着张秋凛大吼:“……我们不需要你的好心你的帮助!我们本来自有安排,你又懂什么!”
“放肆!”魏芳歇怒斥。
但那个役奴依旧弓着背对着张秋凛,神态狰狞而坚毅,做着防守的姿势。
他爆发的那一瞬间,将扫帚当作棍棒攥紧的那一瞬间,整个人的动作姿势都很像张秋凛记忆中的某种状态。张秋凛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此刻她感受更多的,是对役奴突然爆发的敌意感到诧异。
“我将你从主人家里救出,赎你人身,还你清白,官府愿为你尽责,保你健全安稳,有吃有穿有活做,你为何怨恨?”
那役奴的眼底闪过了一份难以名状的复杂,似乎有千言万语,欲说还休,最终都吞进了肚子里。他的神色逐渐冷静下来,显出懊恼之态,似乎也为方才的鲁莽而后悔。
张秋凛便知道,她再也问不出什么。如此耗下去也不合适,她便告辞离开了太守府。叶青玄没有立刻跟上来,想必另有打算,她也没在意,先回公堂处理当日的其他杂事。三月春正是农忙时节,哪怕没有昨日文会这节外生枝,她也能把自己忙得脚不沾地。
光州山多水多耕地少,卫城一带坐落在河岸沙洲上,不宜种粮食,每年都还要从临县购买。她最新收到的一封奏报说,这附近大两家的农户因为重挖水渠起了冲突,偏偏今年卫城一带的巡防军人手短缺,情势一度恶化,还需额外调度人员过去调节纷争。
转眼间,到了午后。提醒张秋凛用膳的书吏最近已经学乖了,不敢在她理事时打扰。因此,当久违的叩门声响起时,她头也不抬地道:“先放在那,我等一等。”
“呦。”
张秋凛抬头。
叶青玄站在门前,逆着光,长发没有束着,缠了一条青色发带飘长垂逸。
她微微愣了愣,才问:“有事吗?”
叶青玄忽然收了大脑打闹的神色,跨不进来,表情几分急切。“出大事了。我本不想找你,但你必须随我走一趟。”
“什么事?”
“我回城外驿站找昨日见的线人,但发现他已经......没气了。”叶青玄眼皮颤了颤,“我想请你去认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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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故垒西边(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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