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谨辞墓还有五里路的地方，已经布满鬼面人，他们带着凶神恶煞的面具，让人误以为闯了地府。

赵鸢心说，六子品味还是一如既往地俗气。

还有三里的距离，鬼面人拦住了赵十三，“道主吩咐，只见赵鸢一人。”

赵十三突然娇嗔了一声。

这是他给的暗号，娇嗔，就意味着开杀戒。

在他用美色麻痹鬼面人的时候，赵鸢从车上跳了下来：“十三，你找个地方乘凉去吧。”

赵十三咬牙道：“你不怕死，我怕你死。”

赵鸢不改温柔：“他不会杀我。”

怕赵十三不信，她又补充了一句：“至少今天不会。”

恶煞面具背后的人也是人，瞧这女人谈吐温柔，不免心生担忧，生怕她不是真的赵鸢，于是立刻派人给道主传话。

赵鸢站在太阳底下等了半个时辰，才等来江道主的回信。

“道主说，不用怀疑，放人。”

鬼面人说：“山路难行，辛苦官老爷和我们步行上山了。”

赵鸢：“没轿子么?”

鬼面人：“...”

赵鸢协商道：“若不然，我骑马上去，这里离我兄长的墓还有好几里地，我腿不大好使，恐怕走不上去。”

鬼面人终于确认她是赵鸢本人无疑了。

道主说过，赵鸢头脑灵活，极擅伪装。

协商无果。

鬼面人带着赵鸢走啊走，路程过半，她突然向前一个趔趄，跪倒在地。

他们疑心是她演戏，催促道：“别装了，误了时辰，道主发怒，咱都不好过。”

赵鸢机敏地抓住了他话中的重点，“我是真走不了，现在你们有两条路可选，一是让我自己骑马上去，而是拖着我上去，不然...我们就在这里耗着。”

我朝第一奸臣，果真不让人失望。

江淮海再三嘱咐，一定要午时见到赵鸢，鬼面人不敢耽误时辰，又不像拖着赵鸢走，于是允许她骑马上山。

午时到，赵鸢离谨辞的墓还有一里远，此时一声哀鸣响彻山谷，这声音她很熟悉，是人死前的求救声。

根据她的经验判断，那人应该是死透了。

赵鸢也不慌忙，反正时辰已经耽误了，她急也无用。

山上看守的鬼面人虽多，但真到了谨辞墓前，却只有江淮海一人。

他穿着并不合体的丧服，坐在谨辞墓前，左手边是刚被他一刀毙命的人，右手边是一个托盘，托盘里盛放着一身白衣黑冠。

赵鸢从马上下来，她有条不紊地把马儿栓到树上，缓慢朝六子走来。

她尽可能走得稳重，不让对方看到她蹒跚的步伐。

十年，故人终于相见。

“六子，好久不见。”

江淮海和记忆里的六子判若两人，他满脸胡茬，一身风霜，肃杀之气让人闻风丧胆。

赵鸢改口：“或许我该叫你江道主。”

“称谓罢了，赵大人随意。”

赵鸢腿疼，不能蹲下，因此看上去有些高高在上。江淮海仰起头，对上一双晦暗的眼睛。

“江道主，家兄已故多年，家母身体抱恙，还请您高抬贵手，不要为难他们。”

江淮海对着左手边的尸体说，“赵大人，认得这人么？”

“我在舅父的军营里见过他。”

“你来的有些晚，没听到他刚亲口承认当年是他亲手抹了李凭云的脖子，然后把他扔进了黄河里，黄河水那么浑浊，他怎能把他扔进黄河里呢？赵大人，你说他该不该杀？”

“该杀。”

“我打听过，你舅父和李凭云无冤无仇，要杀李凭云的人，大概不会是你舅父。真是奇了，能调用你舅父的人去杀李凭云，也不知谁有这么大的胆。”

赵鸢道：“有话直说吧，这里够晒的。”

实际她不是嫌这里晒，而是她的膝盖快撑不住了。

“是我没考虑周到，今日故友重逢，我们不谈杀戮。”

“这十年我是寻寻觅觅，觅觅寻寻，想寻一个风水宝地，埋了他的衣冠，但总是找不到满意的地方。后来听说，你们赵家祖坟占了长安最好的风水，只要生在赵家，就算是个骡子都能入朝为官。今天正好是他走的第十个年头，我是他唯一的仆人，你是他唯一的亲人，咱们一起把他葬了吧，就让他的衣冠住在你兄长旁边，往后你双亲每拜一次你兄长，他也能分一份福分。”

江淮海说了很长一段话，赵鸢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十年啊，赵大人，我都差些不认识你了，听说你们陛下为了让你除掉我，特地把你调去了御史台，是个有实权的大官啊，我无意阻碍你仕途，只是看不惯你在他离世的日子，风光上任。”

“赵大人，愣着做什么？这是你哥的坟，总不能让我这个外人来凿。”

“还是你心里有鬼，不敢面对亡者衣冠？”

“亡者”二字，好似远方传来的一阵招魂笛声，赵鸢突然有了灵魂，她俯身揪住江淮海的衣襟：“李凭云没有死。”

“赵大人，大白天的，别吓我了。”

赵鸢厉声质问，“是不是李凭云让你来找我的？是不是他让你来找我的？是不是！”

江淮海大声嗤笑：“原本听说你疯了，我还不信呢。天道好轮回啊，当初他因贱民之身入狱，我们去求你，你避而不见，国子监门口他受伤，你视而不见，他要娶你，你不嫁，他流放那日，你躲在家中当缩头乌龟，你爹娘派人杀他，你包庇，我告诉你，今日只是你报应的开端。”

“你赵大人不是皇帝手中最快的刀么？你杀了我，提着我的头去向你们陛下邀功啊。”

“你为非作歹，祸害无辜，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江淮海用力推开赵鸢，赵鸢的背砸在了谨辞的碑上，疼痛欲裂。

比这更让她难堪的，是她无法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

江淮海说起来，也不是真的恨她，其实她才是最可怜的人，可是她的命太好了，好到让人不敢可怜她。

“赵大人，我无意冒犯令兄，他的牌位我已让人送回赵府了，至于你的双亲，他们谁害了李凭云，我找谁偿命，不伤及无辜。今日是他十年忌日，这十年生死，人生无常，你我各有成就，他壮怀未酬，魂魄孤零零在黄河里呆了十年，想要入土为安都难如登天，我弄这么一出，只是想让你陪陪他。”

“他没死，当年捞上来的尸骨，根本不是他的。”

“行了，你当自己是神仙么？他死没死，天说了算，你说的不算。哦..对了，劳烦赵大人有空帮我问候令父令母一声，究竟是谁要他非死不可？毕竟是你的至亲，我不会下手太狠。”

他左手扛起尸体，右手托起李凭云的白衣，“他是个干净人，白衣从不沾尘，这身衣冠我护了十年，十年如新，不容易，赵大人若敢让它沾了尘，可别怪我不念过去的情分了。”

赵鸢双手接过李凭云衣冠的瞬间，突然不受控地颤抖了起来。

江淮海不信她的话，她自己也不信。

四年前他的尸骨从黄河里打捞出来，是她亲自迎回来的。

她亲耳听到今日被江淮海杀害的这个人对父亲说，李凭云确死无疑，甚至并非六子说的一刀抹喉，而是十八刀，刀刀致命。

赵鸢没有起身送江淮海，他觉得有些怪异。

赵鸢这人最重那些虚礼了，曾经在太和县，他和李凭云一大乐趣就是数她每日能行多少次礼。

他认真数数的时候，李凭云总是看着那段窈窕腰身分心，他骂他色迷心窍，他不会否认，当然也不会承认。

李凭云只会反问：“你不觉得她的礼作得很标准么？”

不过那都是过去了，过去她也是个菩萨心肠，嫉恶如仇，再看如今呢？

赵大人手里的人命，不比他这江湖重犯手上的少。

江淮海走后，赵鸢几乎是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呆到深夜。

虽是夏天，但夜里还是有些凉，她把李凭云的衣服盖在身上，背靠谨辞的坟，大咧咧地睡了一觉。

睡醒以后，有几分空虚。

她自言自语道：“我都抱着你的衣服了，你还不肯来梦里见我一面，男人不能太小气啊。”

突然脸上一阵湿凉，赵鸢伸手去抹泪，后知后觉，不是她哭了，只是下雨了。

她又对着那衣服说：“从前我就觉得六子不大聪明，坟里埋的是我亲哥，我会怕么？他要想真的让我恐惧，应该...你想不到吧，现在我什么都不怕了。”

“你放心，你教的那些学生我照顾的很好，甜枣兄也被我照顾的很好，过些日子，我会想办法让他进入礼部，还有高程的仇，你别嫌我动作慢，网已布好了，收网之日，我会挖了陈家父子的眼睛，让他们吞下对方的眼睛。”

“我回不去了。如果我能活着做完这些事，你就放过我，让我嫁个好人吧，我真的太累了，他们什么事都来找我，也不顾我想不想做。我想和你说说话，可每次都不争气地睡着。”

江淮海撑着伞站在雨中，如此大雨，那女人竟然头也不抬。

不过她当年也是这样，说淋雨便淋雨，丝毫不皱眉头。

“道主，她在做什么？”

手下的话把他拉回现实，他看到赵鸢双手攀住赵谨辞的墓碑，一点一点往墓碑的方向挪动。

她应该是要去墓碑下避雨。

可是...不该站起来走过去么？

“这女的可真够懒啊，这么两步都不乐意走。”

江淮海意识到，她不是不想走，而是不能走。

“腿脚怎么了？”

大雨戛然而止。

赵鸢平静道：“风湿，不成大碍。”

“...你才多大的年纪？”

“年纪轻就不能得风湿么？”

他扔下个一个白色瓷瓶，“你我都知道真正害他的人是谁，这药无色无味，连服七日，必死无疑，赵大人，他的仇，只有你能报。”

“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尚无皇储，陛下出事，将朝政大乱。”

“所以，他的仇，终比不过你的仕途。”

“朝政乱则民乱，大邺如今民间起义四起，邪道横行，我就算是奸臣，是狗官，也是百姓拿血汗供养着的，我不能为了自己的仇危害百姓。”

“狗屁！”江淮海拔出后背的刀，砍向赵鸢。

她不但没有躲，连眼睛都未曾眨过。

六子不知道这些年她为了练就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吃了多少苦。他只是在落刀的瞬间，想到了李凭云，想到了太和县的日子，想到了曾经那个赵鸢。

“十年前你愚孝，十年后你愚忠！不是他，你赵鸢早死在了太和县任职的路上。”

赵鸢伸手把刀刃拨开：“六子，向前走吧，别活在仇恨里。”

“七日内，只要皇帝还活着，你全家都别想安生，到时候别怪我不顾念旧情了，赵大人。”

听到六子唤她赵大人，赵鸢失神了一瞬，她有一种错觉，下一瞬，会有另一个人也来喊她“赵大人”。可她竟想不起他的声音，在她的记忆里，就连他的样貌也只是个模糊的轮廓。

赵鸢拿起瓷瓶，握在手中，“陛下让我抓你，我不能无功而返。前段日子从陈家盗的赃银，给我一部分让我去交差。”

她波澜不惊地讨价还价，明明是一场死局，她也在努力搏出一条活路。

“赃银明夜会有人送到你府上。”

“多谢。”

“还有...你不配用他的方式活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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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十年生死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