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鸢给张疏出了一个万全之策:赶紧逃命。
女皇父亲死在他的管辖之内,这罪名可比丢了太原重的多。
张疏也接纳了赵鸢的建议:逃。
只不过,他想的“逃”和赵鸢想的“逃”不一样,他在琼庄当了几十年县令,生根于此,逃离琼庄,也不晓得能去哪。
女皇统治之下,酷吏人数是先皇在位时的十倍。
张疏苦思冥想,只能想到一个太平的地方——地府。
阎王爷再可怕,也可怕不过人世间的皇帝。
“赵御史,就此别过,愿你不忘为官本心,早日成为老百姓的脊梁骨,别像我这样,做官做成了窝囊废。”
赵鸢擅察言观色,她从张疏话里听出了永别的意味。
“陈公死了,张县令的仕途才刚刚开始。”她眺望绵延千里的山河。“张县令,你为官经验丰富,你说,这么好的山河,到底是谁的?”
张疏给了她一个坚定的答案:“万里山河,是草木的家。”
“那我们就不要管它皇位上的人姓陈还是姓刘,纯粹地为这些草木活下去。”
张疏目光闪动,“你的意思是...”
“张县令,死很容易,但草木坚韧不拔,请你为了他们再坚持一段时日。”
赵鸢作罢礼,默然离去。
她从永宁门入长安,过了城门,特地下马步行。
少年只识长安繁荣,不识繁荣之下白骨累累,民生多艰。
长安的道路四通八达,赵鸢却只认得回家的路。她步行到位于皇城外侧的赵府,以赵府为起点,沿皇城而行,先路过读书时的国子监,然后是贡士备考时的四方馆,再是会试时的尚书省、举办烧尾宴的凤凰台。
最后,她又回到了国子监。
曾经她就站在这个位置,坚定不移地等待着李凭云凯旋而归。
这十年她到底改变了什么?其实她一直没有变。
她还是那个等待他旗开得胜的赵鸢。
作为女人,她恨其隐瞒、利用、操纵,可作为士人,她也始终只追随过一人,十年如一日。
不过,比起十年前,还是有所不同的。
十年前她站在这里,只配做他的战利品,而今日,她足矣成为他的对手。
天色微暗,快到了国子监闭馆的时辰,就在赵鸢转身的时候,国子监里一个身影艰难地“蹦跶”出来。
“赵兄留步!”
田早河双手拄拐,隔着门槛唤她,袍裳下摆掩住了他萎缩的双腿,他看到赵鸢,喜出望外。
赵鸢最敬佩田早河的就是这一点了,不论他遭遇什么,一张单纯憨傻的笑面始终不变。
赵鸢微笑着走上前,“田兄散衙了?”
田早河住在国子监的官舍里,没有散衙一说。
“陆生说看见了你,今日食馆做了羊汤,我怕你错过,亲自来请你。”
国子监作为大邺最高学馆,学生无寒门,公子小姐们吃的自然是玉盘珍馐。赵鸢赶了一整天路,一碗羊汤下肚,才真正踏实了下来。
“赵兄,吃完了,咱去消消食。”
消食倒是没问题,但田早河两腿尽废,也有消食的必要么?
“我废了以后动弹的就少了,前段时间发现以前的衣服都穿不上了,肚子跟球似的,我为人师表,可不能如此放纵仪容。”
田早河口中“以前的衣服”,至少要追溯到十年前了。
赵鸢扶着他起来,“衣不如新,国子监沐休之日,我请裁缝来给田兄做几套新衣服。”
“我这人啊,奇葩,旁人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是人不如故,衣也不如故。”
当年他们的结局都算不上好,甚至可以用“惨烈”二字形容,但他们好似都不在意。
赵鸢从田早河破旧的衣衫上,看到一缕清光,那便是他的坚守。
高程至死守的是一份恩,田早河半身不遂守的是一寸义,她十年沉浮守的是一份公道。
那李凭云呢,他有坚守之物么?
“赵兄,咱们是朋友吧。”
“当然了。”
“既然是朋友,你能不能告诉我,坊间传言李兄还活着,可是实情?”
“属实,在太原时,我见到他了。”
听到这个消息,田早河双手丢开拐杖,他整个人栽倒在地。他双臂抱头,赵鸢分不清他是在哭还是在笑。
赵鸢道:“他如今是逆贼身份,国子监是陛下耳目最多的地方,咱们还是不要提他的名字了。”
田早河痛哭结束,去找拐杖,赵鸢把拐杖递还到他手中:“这是支撑你的东西,可别乱丢了。”
“那他还好么?”
这是个好问题,它难住了赵鸢。她四顾茫然,倏然看到国子监学生休憩的寝舍。一些旧时记忆袭来,她记得那时李凭云在那里欺负她,她心里其实喜欢的紧,却碍于自尊非要同他决裂。
现在想来,若那时她可以更坦诚一点点就好了。
要说李凭云到底好不好,要看是跟谁比了。
说他好,他失去了读书人的执笔之手,说他不好,他自己坦然接受了一切,没有怨言。
“他挺好的,性情也比以前温和了许多。”
凛冽的北风袭来,田早河吸了把鼻涕。
“赵兄,为何不跟他走?”
赵鸢反问:“你为何不向他而去?”
“当教书先生,是我儿时唯一的理想。如今我得偿所愿,不想再有变故了。”
赵鸢道:“我的答案和你的相似。我父母在这里,陛下在这里,我也不愿有变故。”
“恕我多嘴问一句,你明知当年那件事,他是蒙受了天大的冤屈,为何你能不怨陛下?”
“没有李大人,我的人生只是少了一场意外,若非陛下开恩,允许女子读书,我甚至没有站在此处与你平等对话的机会。陛下对李大人有愧,她对我...”赵鸢轻描淡写道:“却恩重如山。”
李凭云的恩情和女皇的恩情,她都尽量去偿还了,从现在起,该为自己求一个后路了。
离开国子监,赵鸢并未直接回府,她去了长安鬼市。
那份由李凭云在狱中所作,赵太傅主持施行的革新十策,被称作“太宁新法”,其中有一条是通过修建更多的官道强化对朝廷对地方的治理,那几年既要修边防,又要修驿道,国库几番吃紧,便由京兆府牵头,向外地有钱的冤大头售卖长安不值钱的地皮。
刚开始的时候,无人敢买官府的地,长安地价一降再降,赵鸢咬紧牙关,拉下脸皮从裴瑯那里借来六十两,买了一块地皮,交给淳于他们自力更生。
淳于在这里开了一座客栈,靠着一张小白脸,客栈营生不赖。
赵鸢来时,几人正在调侃让淳于把客栈改成鸭馆。
“赵大人,我们说笑的...”
赵鸢认真道:“改了鸭馆以后,支会我一声,我找些独守空闺的贵妇前来捧场。”
淳于委屈道:“赵大人,你别拿我说笑,我威严全没了。”
赵鸢正色:“下月是岁末武举,如今各门各户忙着往里面塞人的好时机。你们身手了得,只因出身草芥,而不得机遇。若有改命之心,我会以赵家门荫推举你们。”
淳于错愕一瞬,问道:“赵大人,是不是出事了?”
“长安派出十万兵马增援东都,城防薄弱,逆贼全力进攻长安,则长安不保,各为若能武举登高及第,请在叛贼进攻之时,全力守住京兆。”
武举人隶属朝廷,不论是否中举,长安有难,他们会立刻被送往前线。
这是赵鸢作为一个被革职的文官,唯一能参与这场守卫皇城之战的机会。
淳于虽不明白赵鸢的意图,但他什么都没有问,回到院中,拿起长枪,一□□穿槐树。
功名二字,谁人不求?除了贱民。
淳于因祖辈犯事获罪,空有一身武艺,却报国无门。发落他的县衙看中他的武艺,招了他做捕快,又因一场祸事,泼脏于他。律法不曾救他,不曾还他清白,给他性命,还他清白的,是赵鸢。
不论她这走的这一步是好棋还是烂棋,淳于都全力以赴。
一月后,淳于在武举中夺下前三甲。武举举行的当天,正是今年长安最冷的一日。还未评出三甲,城门火速传来战报,琼庄失守,逆贼突袭北关楼。
北关楼是入长安时的城第一道城门。
不到半个时辰,圣旨就下来了 ,淳于和其它武举一起被打包送去了北关楼。
女皇紧急召开朝会。
赵太傅担任相国以后,以尚书省为办公场所,长官压轴,这是规矩,他是最后一个离开尚书省的高级官员。
在尚书省外,他看到了一个不该在此出现的人:赵鸢。
隆冬来临,不见霜雪。赵鸢一席青色书生单衫,立身于寒峭之中。
父亲担心儿女食宿衣禀,如此简单的人伦,在他们这样的家族里,异化成了冰冷生硬的“孝礼”。
赵太傅思忖了番,当众脱下自己的氅衣,递给赵鸢:“为父要入朝,你回家等候。”
赵鸢没接父亲的氅衣,甚至未曾行礼。
“我只问一句话,你给了我答案,我自然会走。”
“当年你们为何非杀李凭云不可!”
“无可奉告。”
父女二人同时说出口。
赵家世代都是读书人,祖祖辈辈,没几个好下场。赵太傅的祖父在战争时殉城,他的父亲为了给学生平冤劳心而终,他的儿子为同僚以身殉道。
当赵鸢出生时,见她是个姑娘,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姑娘好,姑娘好,不像男儿脾气又硬又臭。
他们不曾对赵鸢寄予期望,更不曾预料她会继承赵家硬骨。
君不仁,则臣入死路。父无能,则子女入歧路。
悔不该逼她读圣贤。
悔不该许她入仕途。
悔不该让她见乾坤。
十年前的错,现在还来得及弥补。
“为父救不了如今的你,你跟他走吧。”
赵鸢很委屈,因为连自己的父亲也认为她要依赖李凭云才能活。
不...她不能委屈。委屈是弱者的权力,而她已经不再是弱者。
十年前李凭云本有逃脱的机会,但他选择了堂堂正正接受命运,今日她亦不会因为恐惧而逃离长安。
世上不公比比皆是,唯有一桩还算公正。不论是皇帝,贵胄,是文士,是女人,是贱民,你的荣誉、声名、清白,只有你自己能守住。
刘颉的打着“光复皇室”的旗帜,兵临城下,长安百姓如惊弓之鸟,在朝廷政策下达之前,城里一片混乱。
百姓最担心的是吃不上饭,过了一个晌午,长安的米价盐价长了十倍。
小甜菜抢完米,痛心疾首道:“我攒了三年的嫁妆,全用来买粮食了。”
赵十三推着推车,骂她:“谁叫你买这么多米!真不怕撑死自己。”
小甜菜一口气买了三十袋米。
“甜枣大人那里得送两袋吧,他一个半身瘫痪的教书先生,平日里不争不抢,这时候更是什么都抢不到了。”
“那还有二十八袋呢?”
“米价低的时候,长安吃不上饭的大有人在,米价一涨,他们是最先饿死的一波,咱们大人自己能吃苦,却见不得百姓吃苦。我受了她的福泽,唯一能报答她的,只能是把这福泽传下去了。”
“你想报答她,那你倒是自己扛着米啊。”
说着说着,已经到了府上。
两人定睛一看,一个光秃秃的脑门趴在他们家门口探来探去。
赵十三上前揪住那人后领。
“何方秃驴,鬼鬼祟祟?”
老和尚白白胖胖,善目慈眉,长得和画像里的弥勒佛一模一样。
“我来给赵施主送信。”
赵十三问小甜菜:“咱大人认识这和尚?”
小甜菜说:“大师你在这里等着,我去问问我们大人。”
赵鸢的午睡又被小甜菜破坏了。
她听完小甜菜对和尚的描述,忙说:“快请。”
和尚被请入茶室,须臾过后,赵鸢赶忙前来。
这个一脸福气的和尚,正是当年的龟兹和尚。赵鸢从他手里得来李凭云的卖身契,又借他手上的一本无字天书,让女皇认为自己是那位长公主的转生。
“有缘人让我把这封信交给你,贫僧说写信不落款,犹如行善不留名,他说名字是身外之物,我说不过他,就答应帮他送信了。”
赵鸢裁开信封。
一张笺纸对折着,赵鸢将其打开,一只稻草编的蜻蜓立于纸上。
信上只有短短一行字:
明夜永宁城门见。
赵鸢将纸扔进炭盆里,手中把玩着稻草蜻蜓的尾巴,“可否请大师再帮我一个忙?”
“看在赵施主给寺里捐了这么多香火的份上,贫僧尽力而为。”
“当年那本无字天书,可否再添几笔”
“陛下视天书为佛旨,不是你想添就能添的。不过,你想添何字?”
“公道立,私权废矣。”
“公道立,奸邪塞,私权废矣。”出自班固《萧望之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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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这个文剧情不大众,男女主人设比较普通,但最近重新看了好几遍,自恋高涨,写的比我想的还要好。写剧情文真是写不出来就想rua死自己,一旦写出来我就世最牛逼了
长安初雪,邀请大家一起见证李大人沉冤得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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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晚来风雪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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