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晚来风雪3(一更)

含元门是入宫的第一道关口。

十年前深冬之际,赵鸢在此跪了两天两夜,跪坏了双膝,只为求见圣上一面。

现在她跪在同样的位置,或许是上天待她仁慈,今日没有下雪。

跪了半个时辰左右,她神志有些模糊,一双黑色皮靴出现在她的视野里,“鸢妹,回去吧,你家里没事。”

是裴瑯。

他朝赵鸢伸出一只手,扶她起来。

裴瑯一身戎装,赵鸢记得今日不该是他当值。

“你去何处?”

裴瑯道:“去守广宁门。”

赵鸢紧握住他的手:“你不能去!”

裴瑯还是一副吊儿郎当:“哟,你几时这么在乎我了。”

“裴家只剩你一人,你家中有祖母妻儿,你不能去。”

裴瑯嬉皮笑脸,“方才我入宫面圣为你父母求亲,要是我出事了,你也得替我照顾家人。”

士礼繁琐,但君子一拜,胜乎千言万语。

裴瑯拦住赵鸢行礼的动作,“别拜了,礼是给外人看的,咱们是发小,自家人。”

赵鸢轻轻点头。

裴瑯走下台阶,回望时,大风刮起赵鸢的士人衣袍,她似一只孤独的白鹤。

裴瑯突然跑上台阶,严厉地对赵鸢说道:“广宁门的事不用你操心,陛下清楚刘颉作风,已经下令京师重兵镇守广宁门了,在洛阳大军抵达北关楼前,你务必守住北关楼。整个长安都误以为当年你不嫁我,是为了给李凭云守寡,若被他破了北关楼,大臣们一定会拿你做人质威胁李凭云,为了你自己,为了你的名誉,鸢妹,你不能做错事。”

“我会的。”

“鸢妹,珍重。”

“裴瑯,珍重。”

淳于等人处理完伤口,在赵鸢家的院子里躺着休息了大半天,重新出发前镇守北关楼。

前线有淳于,后勤有小甜菜,赵鸢虽然操心,但也插不了手,现在能做什么?当然是好好睡一觉,保护好她尊贵的大脑了。

赵鸢送走淳于等人,伸了个懒腰,今日她一定要做府里最早睡觉的人。

房门口,赵十三穿着男装,忐忑地等她归来。

兴许是他平日都穿女装,赵鸢总觉得他是在女扮男装。

“何事啊?”

“我想去前线。”

赵鸢果断道:“不准。”

“为何他们能去,我不能去?”

赵鸢推开他,打开房门,“刘颉是你恩人,是他教你拿刀剑,你不能用他教给你的东西对付他。”

“那你自己呢?当年太和县你被王爷囚禁,是他冒着风险暗中救你,琼庄一劫,他为你不余遗力,你不也选择了和他争锋相对?为什么你可以,我不可以?”

赵鸢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因为我允许自己忘恩负义,恩义于我,固然重要,但我的性命更重,但你不行,你以江湖义士自称,以‘恩义’立命,少年时刘颉对你有收养之恩,太原时,他明知你为我办事,却饶你一命,对你有不杀之人,你活一日,就不能与他针锋相对。”

赵十三终于明白,赵鸢是怕他陷入两难,她在保护他的“恩义”。

赵鸢关上门,赵十三失魂落魄地离开。

走到院门口,他折返回来,对着赵鸢的房门叩拜了一记。

他知道这十年自己没有跟错人,赵鸢这人,难用“黑白”“忠奸”这些绝对的词语来评判她,她看似走了一条歪门邪道,但她努力地在这条歪门邪道上,为所有人谋一个善果。

刘颉得道多助,广宁门必破,陈妇必死,至于百官,他们只是风中蒲草,命运的风吹何处,他们倒向何处。

这是人人都能预料到的败局。

赵十三默默道:今日我不能为你守住你的故乡,为你求一个胜利,我守你一世平安。

是夜,赵十三投奔旧主刘颉,加入光复军。

小甜菜为这事骂了一早晨,赵鸢不想听她唠叨,一直躲在被子里,等到中午小甜菜骂累了,她才敢出屋吃饭。

现在百姓面临着吃不上饭的问题,赵鸢也吃不下,口粮也跟着减半。

赵鸢看着小甜菜的脸色,把粥喝的一干二净。

小甜菜横她一嘴:“人家丫鬟的小姐太太都白白胖胖的,你瘦成这样,让我怎么在同行面前抬头做人?”

赵鸢把碗倒过来给她看:“我喝完了,用不用把碗也舔干净?”

太原一行,赵鸢瘦脱了相,小甜菜恨恨道:“早知道这帮男人这么不靠谱,我就该跟着你去太原,我在你身边,你至少能吃好。”

赵鸢“我又不是猪,再说了——”

赵鸢指了指自己的胸脯,“不该瘦的地方一点儿都没瘦。”

小甜菜方才还在骂人,突然间又哭了起来。

“好端端的哭什么?家里死人了么。”

赵鸢站起来,走向门口,打开房门。

冬天的长安,一片枯白,松柏失色。

赵鸢感叹:“今年的雪来的可真晚。”

小甜菜说:“都年底了还不见雪,今年怕是不下了。”

赵鸢道:“长安从未有过旱冬,一定会下雪的。”

小甜菜说:“天寒地冻又逢战事,下了雪,老百姓日子更苦了。”

赵鸢回首挑眉:“赌一把,今年一定有雪。”

“赵大人,我赢了的话,你就让我嫁人吧。我不想跟着你了,我每天有操不完的心,我害怕长安守住了,陛下要杀你,又怕长安守不住,光复军要杀你,我...不记恨当年你害死我爹娘,我只求你,别让我再失去任何人了。”

时间将一切恩怨化于无形。

赵鸢茫然地看着小甜菜。

怎么能说不记恨就不记恨呢?真是个一点出息都没有的小屁孩。

洛阳大军提前赶来长安,兵分两路,一路去广宁门,另一部分去北关楼。

短短三天,无数名将陨落。

百姓只在光复军刚来的那几天短暂恐慌了一下,自刘颉光复军立下“不伤长安百姓”的旗号后,他们就开始安逸地等待过年了。

这场长安争夺,谁胜谁负,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至于他们支持谁,自然是谁立的政策赋税少,就跟谁了。

赵鸢在家里呆闷了,就带着小甜菜出来听书看戏。每天正午,文昌馆都会有说书先生传递战报,说的那叫一个绘声绘色,与事实毫不搭边。

但架不住他太会讲故事了,赵鸢也每天都去听他讲前线的故事。

过了半个月,她发现长安街道上的年轻男子越来越少。这日听书,赵鸢轻轻拍了拍前坐的大姐:“姐们儿,你有没有察觉,现在男人越来越少了?”

大姐揪起兰花指,掩人耳目,悄悄告诉赵鸢:“光复军那边征兵,条件说的可好了,不管以后政策怎么变,服兵役者,连续三代赋税减半,儿孙可以进入官学念书,要是有军功,连赋税都不用了,还能得到封地呢。”

两军抗衡,实质是两种制度的对抗。

新生的必将战胜陈腐的。

今日说书还没结束,广宁门又传来一名老将死讯。

百姓震怒:“朝廷这帮饭桶干什么吃的?开国老将都派去广宁门了,还这德行,这不造孽吗。”

赵鸢命人去淳于那里打听过才知道,是李凭云把扶云道所有能将都送去支援广宁门了。

也就是说,现是击溃北关楼叛军的最好的时候。

不过现在名将都上场了,赵鸢自知没有经验,不敢再掺手战局。

长安和洛阳大军两侧夹击北关楼叛军,他们粮草断绝,耗下去早晚饿死在北关楼下,根本不用派兵去打。

人心惶惶,小甜菜不敢自己睡,晚上非得跟赵鸢挤一张床。

赵鸢刚睡着,被她一句话吵醒:“赵大人,万一...李凭云死在北关楼,你打算怎么办?”

赵鸢说:“不知道诶。”

脑子里有声音不断重复着,那来自于十八芳龄,少不更事的赵鸢。

「我赌你长命百岁,若我输了,我今生不得善终。」

叫你乱立誓!

“赵大人,你觉得孟侍郎如何?那天你受了杖刑,他就在院子里等着大夫的消息,下雨了都不知道。”

赵鸢道:“孟老师...他是鳏夫。”

“人家可没嫌你名声臭。”

“睡觉。”

噩耗在好梦之前来临。

大半夜,赵府的门被拍烂 ,小甜菜和赵鸢两人点着灯火,前去开门。

一张血肉模糊的脸焦急道:“赵大人,北关楼门被冲破了,淳于大哥让我来通知你。”

赵鸢认出是自己的手下,“光复军几天几夜粒米未粘,何来力气冲破城门?”

手下摇头:“我们不知道,他们...他们疯了一样,不要命的冲城门。”

赵鸢道:“告诉淳于,不与疯子争先,失北关楼不代表输,剩下的战局,在保全性命的前提下,依然要全力以赴。”

越是该慌乱的时候,赵鸢越是镇定。李凭云他们饿了那么多天,不可能有力气冲城门,她立刻派人去查是不是有人暗中支援。

赵大人官阶最高时,也不过一五品郎中,但她拥有长安最厉害的鹰犬。

不过一天,他们就查清了赵鸢交代的事。晚上,一个鼻青脸肿的书生被带到赵府。

原来在这几天北关楼僵持中,一群书生暗度陈仓,表面闹事吸引鳏夫注意,暗中运粮出城接济叛军。

一盏昏灯,一身黑衣,是赵鸢以前在刑部审犯人时的标准配置。

她举着昏灯,走到那书生褴褛的书生面前,照亮他的面容。

“讨苦吃?”

这人是秋日鸿慈泉碰到的贡生。

唐苦池胆小,他往后缩了一下,一言不发。

赵鸢命人点上四方灯火,问道:“为何这么做?”

唐苦池依然一言不发。

赵鸢说:“你是贡士,过了年就是春闱,听闻你是司马氏的乘龙快婿,他家助你科举,你父母兄弟都在等着你金榜题名,为何自毁前程?”

“我父亲是城里的手艺人,我们一家六七口人挤在鬼市的鸽子楼里,十一年前,李公在鬼市授道,教我们这些孩子读书认字,分文不收。士终有一死,能还恩于他,我无愧于心。”

十一年前的李凭云...赵鸢回首当年,她亦受过他恩惠。

赵鸢道:“听闻你今年选的是明法一科,可会写诉状?”

唐苦池默默点头。

“替我写一封诉状,此事就此作罢。”

“为谁写,控诉谁?给谁看?”

“为我大邺的第一位白衣状元写,控诉皇帝以公权谋私利,写给被蒙蔽的世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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