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鸢在州府地牢里找到李凭云时,狱卒正在对他用刑。
李凭云这人和牢狱真是有点缘分。
他进过大理寺的牢狱,下过刑部诏狱,在军营被关押过,如今连这八竿子打不着的益州地牢也有了他的身影。
回顾二人之间的历史,她不是在前往牢狱看他的路上,就是在牢里和他相会。
赵鸢见他露在外面的肌肤上没什么重伤,面色和蔼地对狱吏说:“我身边人不懂事,跑出来给诸位添麻烦了。”
姚文忠派来放人的消息还没传到狱卒耳中,狱卒不认赵鸢,凶神恶煞道:“哪来的女人私闯州府重地!是来犒劳我们兄弟的么?”
他们说话时,赵鸢看到了李凭云白袖上的血迹。
她冲过去捋开李凭云左臂的袖子,模糊血肉之下,是森森白骨。
两个狱吏被赵十三拦住,质问:“来者何人?”
赵鸢回身,面上的慈悲荡然无存,“太宁八年进士赵鸢。”
她走到赵十三身后,“你们两个,是谁伤了他的左手?”
其中一个狱卒立马说:“我什么都没干,我也是刚换过来。”
另一狱卒说:“老子伤的怎么了?无用书生,活该两手都...断。”
他话没说完,赵鸢已经从赵十三身上拔出刀,砍向其左臂。
姚文忠赶来,见狱卒抱臂痛哭,手指打颤指着赵鸢,“赵贤侄...你...明德皇后已死,你肆意伤人,无人再给你掩护!”
赵鸢漠然道:“益州刺史姚文忠买卖贡生名额,教唆手下残害礼部侍郎,人赃并获,金吾卫左使赵十三郎,请立即将其捉拿。”
赵十三没想到玩忽职守一回,还能撞上抓贪官,他亮出自己金吾卫左使、武德将军的令牌,在姚文忠面前炫耀一番。
“姚刺史,做事前应该先用六爻算上一卦,要不然容易湿鞋。”
姚文忠这才反应过来谁是礼部侍郎。
他看向那刑架上的男子,重刑之下,对方反而面露慈悲。
李凭云伤最重的地方是左手小臂,完全没伤到的地方是那张气人的嘴。
赵鸢去给他身上的镣铐开锁,他在她耳边哑声问:“不是信佛了么?为何伤人?”
“信佛与我身在地狱,不相互冲突。他伤的是你求取功名的手,我只伤他一条无用左臂,便宜了他。”
赵鸢的思路很简单:一报还一报,仇一定要报,但也不贪多。
李凭云以身犯险,姚文忠买卖科举名额、残害伸冤举子证据确凿,按照新律,死罪无疑。
赵鸢把李凭云送回赵家老宅,赵立章请来大夫,一群兄弟姐妹趴在门口,眼含泪光望着他们多病多灾的二姐夫。
“没伤到骨头,陪肉得慢慢养,绷带每天一换,多吃鱼虾瘦肉,皮肉恢复的快。”
赵鸢一向是需要别人操心的一方,大夫的话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便缠着大夫又说了一遍,她正在心中重复,一个不知好歹的声音打断她的默诵。
“赵大人,这是个学做贤妻的大好机会。”
门旁趴着的兄弟姐妹开始起哄。
“鸢姐和姐夫真是情比金坚。”
“鸢姐和姐夫患难与共。”
“鸢姐和姐夫...鸢姐,别别别动手。”
赵鸢掐住简素的嘴,回头对李凭云说:“既然李大人没伤到喉嗓,请尽快审问姚文忠,将证词送往刑部。”
李凭云双手全废,仍坚强审案,在益州获得“身残志坚”的美名。
贪官通常不会一审就招的,赵鸢没指望一审能审出名堂,便没去听李凭云堂审。
听说赵家姑爷伤了手,三姑六婆都涌进祖宅送来补品。
赵鸢把自己喜欢吃的挑出来,吃罢以后,剩下的就是给李凭云的。
日暮时,赵立章从州府送来消息,说李凭云召来了各县县令,审到现在粒米未沾,只喝了几口苦荞茶。
赵鸢有个天大的缺点:有良心。
她拦住要打完叶子戏要回家的十八婶,“婶婶,听说您的猪手汤是一绝,能替我做一份么?”
“你这丫头这么大年纪了,好不容易有个人愿意娶你,还不学勤快点?你娘当年也不像你这么娇贵。”
于是,赵鸢被三姑六婆们架进伙房,按在灶台前烧猪毛、清理猪手、准备香料、炖汤...
有三姑六婆七嘴八舌地指导,成果倒是不赖,赵鸢对自己的厨艺信心大增。
汤煲好了,李凭云不见回来,赵鸢把猪手分给兄弟们,继续守着汤等待李凭云。
更声响起,州府终于散堂。
李凭云回来,赵鸢抱着汤盒坐在芙蓉木旁的望穿秋水。
一见到自家残志坚的状元郎,赵鸢活了过来:“审完了?”
“审完了。”虽然这样说,但李凭云脸上却没有轻松的表情,“益州各县县令守口如瓶,应是早就串通好了,现在只能给姚文忠一人顶罪,但买卖贡生名额的源头在长安,只能长安再慢慢查。”
“从贡生身上入手,倒是更容易些。”
李凭云低头看向赵鸢怀中的汤盒:“给我的?”
“嗯,凶神恶煞的赵大人亲手熬的。”
赵鸢甚至比平日还活泼几分,李凭云无法从她身上看到杀过人的痕迹。
他单边唇角挑起,笑得有几分无赖,又有几分宠溺,“身残志坚的李大人一定会认真品尝。”
赵鸢经过锲而不舍的训练,终于可以对李凭云的**直接无视。
李凭云左手骨肉未愈,没法自己喝汤,赵鸢自然是亲手喂给他喝。
李凭云双手健全时就会使唤人,双手俱残时,只会得寸进尺。
“赵大人,烫。”
“哦,那我吹一下。”
“赵大人,这口喂的太多了。”
“赵大人,我还没喝到汤你就把勺子收走了。”
“赵大人,别喂这么快。”
赵鸢喊来手下,两名黑脸死士按住李凭云的肩,赵十三一勺一勺地给把猪手汤喂到他嘴里。
“身残志坚的李大人,我做的猪手汤如何?”
李凭云回味无穷,“和赵大人一样,凶神恶煞。”
益州口音极其富有感染力,李凭云来没两天,说话就带了益州腔调。赵鸢实在喜欢看到他这样“像人”的一面,她让手下退到一旁,“李大人,我若不及时相助,你已经双手俱废了,后悔一意孤行么?”
“赵大人已经及时赶来了,所以我不后悔。”
李凭云的嗓音一年比一年低沉,仿佛沉淀着岁月的一汪美酒。
今夜花前月下...不,今夜没有月亮,芙蓉花也花期未至,可赵鸢仍联想到了“花前月下”这四字。
十年前李凭云肆意猖狂,叫人爱恨交织,十年后,他变内敛了,温和了,却让人痴迷了。
若是当年那个赵鸢,遇上如今这个儒雅也脆弱的李凭云,一定恨不得立马为他生儿育女。
赵鸢双手抱住他指节分明的左手,“李大人,当年若不是我非要喜欢你,你不会遭受后来那些事,便也不会失去右臂了。现在你的左手,是为天下白衣书生谋取前程的手,我不后悔为它杀人,你一定要保护好它。”
赵鸢骨子里刻着一个“忠”字。
李凭云是她认定的信念,只要他仍穿白衣,她永不背叛。
“赵大人,我说过很多遍了,当年一切是我下错了注,十年光景也好,右臂也好,都是我必须付出的代价。”
“李大人擅赌,我却不擅,若我能赢你一次,可以给我个奖励么?”
如非亲眼所见,李凭云也不会相信,忠正、残忍、纯真,它们可以存在于同一双眼睛里。
“我的人和身家都是赵大人的,赵大人还想讨什么。”
“讨个真相,我若赢了,告诉我是谁断你右臂,我会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赵大人,我知道你想为我讨个公道,但我是李凭云,上苍偏爱,它拿走了我的十年和右臂,是为了给我更好的前程。”
这个更好的前程,也许包括她。可赵鸢不想问,因为她害怕,更好的前程,也许没有她。
李凭云他俯身吻上赵鸢额间流云,“赵大人,这十年你为我守住了一片朗朗乾坤,以后我换我来守你心中的万里青云。”
赵鸢拂开他的手,“别提这个,我好不容易才忘记你擅作主张毁我面容一事。”
李凭云笑意渐深,“那我得趁你发怒之前逃之夭夭。”
“这几日李大人劳累,今夜好好休息。”
李凭云离开后,赵鸢坐在方才他坐过的地方,低语道:“我已经走了歪门邪道,你就继续走圣贤道吧。”
三百六十行,书生是最容易逆天改命的一群人,也是最天真的一群人。书生的治世之法,是谨遵圣贤之道,无数次先例证明,圣贤道固然完美无瑕,却脆弱的不堪一击。
姚文忠被抓,她料到赵仰华必定有所行动。目前,李凭云在赵仰华心中还是一个好说话的形象,所以他肯定会去找李凭云。
赵鸢琢磨着,让赵仰华拖住李凭云,正方便她送走长吉。
她决定放出一些假消息。
前些日子她让赵十三偷了赵仰华的银子,因为是赃银,赵仰华闷声吃亏,不敢告诉别人。今夜,让赵十三往姚文忠家里送点赃银,赵仰华看到了赃银肯定会跳脚。
如此一来,李凭云被赵仰华绊住,赵十三也被调开,她就能和长吉见面了。
赵鸢不敢说自己精通人性,但赵仰华的性子她可是死死拿捏。
赵鸢有小聪明,欠大智慧,赵太傅常说她和二叔一模一样,果然小道消息一经放出,赵仰华就如惊弓之鸟,生怕自己和姚文忠扯上关系,恨不得像个狗皮膏药一样贴在李凭云身上——就如当年的赵鸢。
李凭云被赵仰华的难却盛情到酒席上时,赵鸢带着除了赵十三以外的全部手下,踏上前往平江寺的道路。
无风浪时,平江如一面被遗忘的深林之间的古镜,岁月侵蚀,它波澜不惊。
过了山门,马步急停,赵鸢拨开车帘,“何事磕绊了?”
问完这句,她自己也发现了平江寺的异常。
火光将平江寺照得透亮,一圈黑甲士兵骑马将佛门包围。
那些黑甲是...皇帝亲卫,难道刘颉已知道此事,亲自前来?
赵鸢走入平江寺,皇帝亲卫并未拦她。
所有的僧人都聚在院中,他们惶恐的目光落在同一处,那是伫立在寺中的前年古槐,一个老者被悬在树上,在他脚底下,几名士兵持剑相对,绳子一旦松开,老者就被会被剑捅死。
老者正是杨凤。
槐树另一侧,还站着一个人。
今夜无风,那只空袖安静地垂在他身体右侧,冰冷沉着,毫无生机。
赵鸢又一次溃败,又一次,他亲手把她送上败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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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进士赵鸢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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