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盖被推开,狄光得见天日,他笃信自己赢了——别说下雪了,院里的积雪都融化了,遍地冷冽的干爽。
院中放着一个升堂椅,贺乾坤正襟危坐,两名衙差奉她之命,把一个沉重的木箱搬到屋子里。
狄光神清气爽地感慨:“贺县令,上天旨意不可违啊。”
赵鸢朗声道:“这箱子里装着的,是这回买卖要给你的银子,我赵鸢一生追求不切实际的公正,不能欠了你银子。”
只见眼前之人缓缓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女人面相,眉心流云印如烈火燃烧。
“陛下可曾告诉你,让你费尽心思也除去的人,是个女子?”
狄光眼里的惊诧已经给出了答案。他很快镇定道:“既然是妇道人家,更不该见血光,日后我会全力帮你剿灭歧天。”
赵鸢忽然展臂扬手,满天纸屑被风吹散,这些纸屑拼凑起来,就是龙庆侠要救的诗。日他哀求士兵把这首诗还给他,只因他受一商人委托作诗,诗未写完,尾款未到。
她重新带好面具,淡淡道:“狄光,你看这像不像雪?”
像极了,满天黑白相间的纸屑,像极了被污化的雪。
狄光还没来得及愤怒,便被五花大绑固定在棺材里。赵鸢下了令,衙差们开始像搭房子一样,把箱里的银子一个一个地摆到狄光身上。
人多力量大,摆了一个时辰就摆完了,狄光被银子覆盖,已经看不到他的人了。第二日清早淳于来收尸,狄光尸体已被压变形了。
淳于道:“赵大人,这些银子怎么办?”
赵鸢道:“既然是借徐娘子的,洗干净送回徐娘子那里吧。”
淳于问:“那谁来洗?”
赵鸢扭头看向身后目光闪躲的崔宜文和林芫:“体力活已经干完了,剩下这点儿轻松的,有劳你们了。”
林芫显得有些犹豫,毕竟这些银子沾了狄光的晦气,仿佛碰了这些银子,她就会被狄光的晦气玷污。崔宜文双手叉腰,已经做好了干活的架势,她以过来人的口吻劝林芫:“既然跟了赵大人,就要做好同流合污的准备。”
赵鸢听崔宜文这话说得像是劝良从娼,而林芫书出身书香门第,让她接受自己所做的事,得有个过程。赵鸢道:“龙县丞的后事是林娘子操持的,你这几日就不要操劳了。”
林芫虽然一时难以接受赵鸢的行为,但赵鸢有意的照顾,让她觉得自己像个什么都不行的废物。自尊心指使她道:“我可以的。”
赵鸢和崔宜文交换眼神——看来成功把林芫这小白兔拉上贼船了。
三人都围着炉火边擦拭银子,边扯闲天,林芫对赵鸢的为人极其好奇,在崔宜文的撺掇下,傻乎乎问道:“究竟是什么让你走到了如今这一步?”
赵鸢还没说话,崔宜文已经替她答了:“是所爱非人。小林娘子,日后嫁郎君,可要擦亮眼睛看清楚。”
赵鸢自记事起,就被关在书阁里读书,她中进士时的年纪又小,入了仕途,就彻底脱离了这个时代一个正常女子的人生轨迹,从而从没有过闺中密友,今日三人边刷洗银子,边谈姑娘家爱谈的事儿,也算圆了她的一份愿。
她给田早河下药,带走狄光,应当不需太久,他就要来找自己讨说法了。她私自处决了狄光,按律也是一条死罪。
悔吗?
有何好悔。她赵鸢这一生虽还没来得及顶天立地,也没做青史留名的功业,可她没有愧对过任何一个真心待她的人,恩都还了,仇也都报了,她悔什么。
午时一过,果然有人肃州来的衙差送来邸报。
赵鸢做好了被捉拿的准备,但见肃州只来了两名衙差,又不得心怀侥幸,难道老实巴交的田早河要包庇自己么?邸报被张贴在县衙门前,赵鸢带着人去看报,这报上对她只字不提,而是公告了另一件举国轰动的大事:西州都护裴膺微服遇刺于肃州。
裴膺上任都护一职没多久便于肃州遇刺,此事极不利于西洲安稳。赵鸢拦住送报的衙差:“谁人竟敢遇刺裴都护?”
衙差还要赶往下一个县里送报,懒得费口舌,急哄哄道:“我要是知道了,还能让人刺杀了裴都护吗?”
赵鸢让人给他们送了口热茶,又打点了些盘缠,终于还是打探除了一些内幕消息。
裴膺遇刺的地点,不是别处,正是狄光小妾的私邸,狄光和裴膺素有一些私事上的争端,现在狄光嫌疑最大。
待这两个衙差走后,赵鸢六神无主地在院子里踱来踱去,正在扫院子的淳于恨不得拿扫帚把她赶出去。
赵鸢出神道:“这个狄光,总不能化作鬼魂去刺杀裴都护吧,就算如此,也该来杀我,而不是杀裴都护啊。”
淳于拄着扫帚道:“赵大人,别想了,邸报上说裴都护死于昨夜,昨夜狄光还没死呢。”
“也就是说,杀害裴膺之人,也要陷害狄光,大冷天的,谁这么闲呢。”
赵鸢在外面站的时候过久了,崔宜文不知从哪里蹦出来,将她按倒在回廊的长椅上,勒令她穿上护膝,又逼她喝了一碗药。
喝完药,赵鸢才问:“这是什么药?”
“治你腿的,李侍郎刚才长安送来的新方子,说是有个年过七旬的老人喝了这药,不到半年风湿就消失了。”
赵鸢嗤之以鼻 :“有空给我找大夫,看来他是真闲啊。”
州府怀疑是狄光杀害裴膺,而狄光今天一大早就被自己毁尸灭迹了,赵鸢此时唯一能做的,是以不变应万变。她已经做好继续当缩头乌龟的打算了,缩了三天,州府又传来新的邸报——找到刺杀裴膺的凶手了。
凶手正是肃州行军司马狄光,因拒捕掉下山崖,粉身碎骨。
赵鸢彻底从狄光的事上脱身,她当然不会相信是自己侥幸,因为办理此案的人是田早河。他知道自己从军营带走了狄光,最后还是选择了包庇。
田早河回长安时,赵鸢特地去了肃州送他。
驿馆后的草亭里,依稀可见当年的痕迹。赵鸢的仕途是从这间驿馆正式开始的,她犹记当年田早河和李凭云在这间草亭下棋,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田兄,你不该包庇我。”
田早河知道赵鸢害怕拖累自己,便说:“我不全是为了你。第一,裴都护之死确实要有个说法,只有有了这个说法,西洲各族才不会趁机发难朝廷;第二,杀裴都护的人,是狄光的小妾,她还不到十五岁,你让我如何狠心捉拿她?”
“狄光的小妾?为何要杀裴都护?”
“狄光来肃州没多久,为谋取便利,没少给西洲都护府的官员送女人。这次裴都护是微服私访,目的是来挑女人。”
“裴都护也是曾为大邺立下汗马功劳的老将,没想到私德和程仲仪不分伯仲。”
田早河道:“人生漫漫,明哲保身容易,守心难。狄光和裴膺,都是该死之人。”
赵鸢道:“你明知狄光死于我手,你包庇了我,若是东窗事发,你让我如何面对你?”
田早河属于读书人里最老实巴交的那一类人,极为恪守本分,书上的道理他不敢有半分偏差。当年要不是跟李凭云去了长安,也许现在已成为当地的一名教书先生。李凭云回长安后,他未酬的壮志终见出路,可又因要避免皇帝猜忌,写下了那封同李凭云割袍断义的《劝帝王书》,至今未曾与好友畅饮一回。
多年前在凤凰台,沮渠燕醉后对他一吻,他为沮渠守心多年,可最后还是娶了对自己付出良多的小甜菜。
他做的每件事,都违背自己的心意,唯独包庇赵鸢这一桩。
“当年我被打断双腿,半身不遂,我都嫌自己窝囊。你硬是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我才有今日,此次就当还了你的恩情。”
田早河人虽过于老实,可他有真才实学,有治国抱负,这样才得具备的人,却落得双腿俱残的下场,赵鸢不忍质问老天爷到底长没长眼睛?若老天爷是瞎的,就不要干涉人间的事了吧。
但是一转念,赵鸢又想到了多年前的另一桩旧事,忍俊不禁了起来。
田早河道:“赵兄是想起什么了么?”
“嗯,想到你刚从刺史变为平民,李大人带着我和六子去你家中拜访,你自己都吃了这顿没下顿,却还是拿家里最后一块腊肉招待我们。”
“那时是真拉不下面子啊,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当李兄嫌弃我家腊肉时,那种被人扒干净游街的耻辱。”
“那天夜里,我原以为这个书呆子的人生已经落魄到头了,可没想到后来你被六子送到我家里,浑身血肉模糊,当时我想,大概是大限将至了。那时李大人走了,六子与我割袍断义,我被逼嫁给裴瑯,如果不是想着我一倒下,就没人管你死活了,我决计熬不过那个时候。那么绝望的日子,我们都熬过来了,以后我们的仕途只会越来越好。”
赵鸢眼中有热泪,田早河亦是,他等了会儿,待这阵子情绪消停后,说:“和我一起回长安吧,李兄在长安等你,像当初你在长安等他那样等着你。”
“不可能了,他擅作主张让我嫁给裴瑯,十年音信全无,一朝相见便利用我来夺太原,当着我的面杀我恩人,明知道我在意,却对过往只字不提,让我如何回到当初?”
“李兄面冷心热,他对你的诸多牵挂,都藏在心里,不肯说罢了。”
赵鸢嘲讽道:“田兄,你不适合做说客,他的心若是热的,我岂会感受不到,若是因我自己的心也冷了,那更不该回去了。”
田早河仍惋惜道:“小程以前最大的心愿不是做官,而是看你们两个完婚。”
赵鸢笑道:“我已经向前走了,你们也该往前走了。”
送走了田早河,时辰还早。
有件事悬在赵鸢心里,随着裴膺的死,彻底发酵了。那便是裴元尉...或说歧天到底要做什么?裴元尉是裴膺之子,歧天收购军械一事,于裴膺之死又有何关联?
西洲暂时没有一个能与裴膺威望匹敌的朝官,若有人想趁虚而入,这是最好的时机。
她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为这事去找一趟崇玉,得知她来了肃州,崇玉自己找上门了。
“贺县令,昨夜发生了一起盗窃案,我琢磨来琢磨去,州府就你一个靠得住的,我只能找你商量了。”
赵鸢驾轻就熟地问道:“何处被盗、丢了什么?”
“北山粮仓被盗,粮仓一半被搬走,另一半被烧了。”
这事儿荒唐至极!赵鸢忙问:“粮仓没有守备么?”
“这帮贼是挖地道潜入粮仓的,而后声东击西,利用火势,运粮出去。现在别说丢失的粮草,就连车辙的痕迹都找不到。”
“北山粮仓是军用粮仓,除刺史你之外,无人知道具体位置,怎会被盗!”
“你别骂我,我已经摊上事了,这不是来找你商量对策吗...贺县令消消气,听我慢慢说。”紧接着,崇玉说了一个让赵鸢更想骂娘的消息。
军粮被盗一事,还得追究到她初来乍到时发生的那场兵械库失火案。当时狄光和崇玉为了保住自己官帽,隐瞒了实际损失。那场火倒是没烧着人,也没丢失兵器,唯一丢的,是肃州粮仓的分布图,一个冬天都快过去了,也没见着有人盗粮仓,狄光就没放在心上,而天塌下来有狄光这个大头顶着,崇玉更不把它当回事。
现在出事了,背锅大头没了,崇玉走投无路,只能来找全陇右最不怕事的人了。
赵鸢原本已决定了对歧天这个邪门歪道不闻不问,但北山粮仓失窃一事,让她无法再视若无睹。
赵鸢命里带是非,年轻时没少主动惹事,但这些年被敲打了不少,做官的抱负早被敲成渣了,能睁一只闭一只眼的事,绝不会睁开两只眼。只有两类事绝对除外,第一类事,是关乎她身边人安危的事,第二类事,是关乎大多数人安危的事。
假设盗北山粮仓的是歧天,他们先是大量收购兵器,又要盗粮烧仓,目的何在?
赵鸢沉声道:“崇刺史,咱们要有大麻烦了。”
邸报:用于通报的一种公告性新闻报纸,专门用于朝廷传知朝政的文书和政治情报的新闻文抄
歧天后面被口口的是 xie jiao
这两天发生了很多沮丧事,怀疑我就是个智障,但是一打开文,发现收藏涨到1700了,有被治愈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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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守心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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