贱民不得参加科举,更不得入仕,这是共识。
周禄道:“李凭云他娘是被卖到南方的乐工,他爹是船户,爹娘都是贱口,他自然也是贱口。这个人,小时候仗着点小聪明,满口撒谎,我爹对他屡次容忍,最后也是忍无可忍,才把他转卖给了寺庙,真没想到他竟敢谎称良民参加科举。”
王道林说:“老人把‘三岁看老’挂在嘴边,也是有些道理的。李凭云和太和的前县令司徒相互包庇,做假账亏空,仗着衙门县丞的身份作威作福,我同赵主簿此前屡受他欺压,要不是周抚使来访,还不知要被他欺骗多久。”
赵鸢淡淡道:“李县丞或许是贱民出身,但他也确实是陛下亲自册封的状元郎,他在太和县兴修水利,把老天都放弃的荒地变成可以耕种的田地,一个人的才干是骗不了人的。”
周禄道:“贱民就是贱民,笨一点儿的,小偷小摸,聪明一些的,就鸡鸣狗盗,再胆大一点的,欺世盗名,这是他们祖上传下来的劣根,就算那李凭云穿上士人衣冠,装出个冠冕堂皇的样子,也掩盖不住贱口天性,赵主簿,你得早日清醒啊。”
王道林道:“赵主簿,你以为李凭云是平白无故地巴结你?他看中的是你的出身,谁知道是不是想借你脱籍?”
何为贱民?他们是让人啃干了骨头上的最后一丝肉,还要叫人将其骨头杂碎泄愤。
赵鸢终于明白,权贵不许贱民读书入仕,并非他们没有读书的天赋,而是因为一旦他们学会了读书认字,便有了记录权贵恶行的工具。
李凭云是贱民...
贱民...话说回来,他是如何一路顺风骗到殿试的?
王道林见赵鸢心不在焉,便道:“赵主簿,尝尝猪手,这是姑娘家大好的补品。”
赵鸢顺势夹了一筷子尝了口,“说起来,这是陛下最爱的食物,前年除夕我随父母进宫赴宴,吃到了陛下御厨做的猪手,其实口味和今日所吃的这一口,也没多少不同。”
何为权贵?
这就是权贵。
参加宫宴,吃过女皇御厨做的猪手,最重要的一点,是要云淡风轻、毫不在意地看待这一切。
见赵鸢从宴上下来,六子从房顶跳下来:“赵大人,他们没欺负你吧?”
“欺负我...也不看看他们是谁。”赵鸢垂眸道。
思忖半瞬,赵鸢忽然目光有神:“六子,李大人呢?我有些事想问他。”
“这真为难我了。”六子道,“那可是李凭云,行无影居无定,他只让我把他放在城门,下了车就不见人影了。”
“若他有事找你呢?”
“他说如果有要联络的必要,就在城西门往东数第十三、十四块砖的裂缝里插一根稻草蜻蜓,我也担心他,所以每天早晨都会特地去检查一趟,反正今日是没有。”
“我们再去看一趟!说不定,说不定他中午正要去插蜻蜓,咱们刚好抓他个正着。”
“赵大人,你不用担心他,李大人命大,没那么容易出事儿的。而且他走了不到一天...”
是才不到一天么?
赵鸢也分不清,自己是要见李凭云,还是想见李凭云。
六子大方道:“行啦行啦,你要真着急,咱们现在就去西门插蜻蜓,他要是看到,就知道是你在找他,肯定会来找你的。”
“多谢。”
“谢啥,赵大人,别忘了咱们得赌约啊,他对你越上心,我赢面越大。”
然而三天之后,蜻蜓依旧挺立在残砖的裂缝里,没有风把它吹走,也没有人将它取走,更没有人来找她。
整整三天,李凭云杳无音讯。
中午时赵鸢又想去城门检查一次,六子知道她为了准备选士,几乎没有能喘气的机会,想让她趁中午休息一会儿,便在明堂拦住她,“赵大人,我去看就行了,你别累坏了。”
“不多这一趟。”
“赵大人,你找李大人,是想问他出身之事么?”
“你早知道了?”
“我跟你同一天得知的。”
赵鸢抿唇道:“若李大人是贱民出身,那他如今的功名,都得作罢。”
六子难得认真:“说起李大人这个人,真是迷雾重重啊,他是什么样的人,只怕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赵鸢深有同感:“谁说不是呢。”
六子又道:“但是赵大人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世上人,十有**都被猪油蒙心,只分贵贱,不分善恶,赵大人,你和他们不一样。”
其实这件事的根本在于她信不信李凭云,她也许偶尔被雾障遮掩,可是在她内心最深最深的地方,坚定地相信着李凭云。
这一日依旧没有李凭云的消息。
县考已经报名结束,赵鸢在胡十三郎的帮助下,三天审了一百人的背景。她将最后一个合资质的考生名字写在名册上,终于能喘口气了。
此时乌云滚滚,将黄昏压地晦暗无比,赵鸢想趁雨来之前速去外面吃一顿好的犒劳自己,但刚出明堂,就听到一声擂鼓轰轰。
她先当做是打雷声,毕竟太和县衙门的鸣冤鼓只是摆设,在司徒的懒政之下,七八年没人敲过它了。
咚咚咚——咚——
如此有节律,已非雷鸣可以做到。
所以,真会有百姓敲那破鼓?
虽然她想当一名合格的百姓父母官,但非要在她出门觅食前鸣冤吗?
罢了罢了,身为百姓父母官,百姓吃不饱,她怎敢先吃?
怀着伸张正义、为民请愿的志气,她疾跑向县衙门口。
鸣鼓之人看到她,将鼓槌在手里转了一圈,放回鼓槌架上,道:“没想到这破鼓真能敲。”
“李大人?”
赵鸢擦亮眼,当真是李凭云!
“李大人!你看到我留的蜻蜓了?”
“什么蜻蜓?”
“...没什么。”
“赵大人吃了么?”
“没...没有。”
“吃什么?我请。”
“徐大娘家的烤羊腿。”
徐大娘的姘头是个波斯商人,她在上床的时候骗来了对方的烤羊腿秘方,自己开起了店。徐大娘烤羊腿是太和县为数不多的美食,整个县城都飘散着炙烤香。
但烤羊腿量大且价格昂贵,只有商人和贪到司徒县令水平的官员才吃得起。赵鸢平日大手大脚,到了吃羊腿的时候,就捉襟见肘了。
当她坐到王大娘食肆唯一一间雅座时,不可思议:“李大人,没想到你和徐大娘还有勾结呢。”
徐大娘一个人端着一整只羊腿走到他们面前,“小娘子,你有所不知,当初要不是李大人给我主持公道,我压根开不起店。”
徐大娘是个寡妇,长安贵族开放的民风还未吹到太和县,寡妇不能二嫁,不能抛头露面,只能孝顺公婆。她要抛头露面卖烤羊腿时,被公婆告上衙门,当时处理此案的正是李凭云。
赵鸢借着李凭云的光,吃到了大名鼎鼎的徐大娘烤羊腿,完全忘了他的出身一事。
“一条羊腿十两金,赵大人身为衙门命官,吃了我十两金,该当何论?”
赵鸢恨啊。
她怎么忘了李凭云这货是个奸诈小人了。
她喝了口薄荷清茶,去去腹中油水,试着讨价还价,“我吃的这点儿,最多只有三两金。”
李凭云深知对赵鸢最管用的还是美男计。
他挑眉浅笑,“赵大人,帮我一回。”
“我帮你!李大人,我一定会帮你回到衙门!”
他笑意渐深,“不是这一桩。有个学生和我一样出身贱民,想请赵大人网开一面,准许他参加今年县试。”
这可是**裸的徇私枉法。
赵鸢回绝:“不行。李大人,你我都是科举选出来的士人,维护科举公正,是你我的责任,你怎可让我知法犯法?”
李凭云道:“赵大人,这是邀你与我同赃。”
亏你说的出口...
“这学生你也认识,高程,当初是你将他的文章递给了我,他才华如何,赵大人比我要清楚。”
赵鸢想到那个碧眼少年,想到那些让自己自惭形秽的文章,再想到他也是贱民出身,不禁质疑起科举的公正。
“李大人,王道林买卖县试题目,我嗤之以鼻,你私下找我,让我将高程塞进太和的考场里,我和王道林有何不同?再说,今日我为了高程一人作弊,那那些不认识你我,千千万万的贱民呢?”
李凭云面色瞬间冷淡,他望着窗边压来的阴云,道:“既然赵大人有自己的主意,我也不费口舌功夫了,不过...只要高程有机会参加县试,一定能走到长安,届时,他会成为赵大人口中那千千万万贱民的希望。”
“李大人,我若早知道你是为这件事才请我吃饭,我断然不会答应,你住何处?改日我还你一条羊腿,今日的羊腿就当我没吃过。”
“赵大人,天色已晚,而且看来是要下雨了,让楼下车夫送你回去吧。”
他这般说着的同时站起了身,话罢就直接离开。
赵鸢嗫嚅:“惯的你...”
她让店小二将剩下的羊腿打包,拎到马车前,直接对车夫道:“跟着李大人。”
车夫纳闷道:“咱这么大一马车,不太方便跟踪人啊。”
想想也是。赵鸢道:“那车夫大哥,你先回去,我步行回衙门,正好消消食。”
“赵大人,咱没文化,又不是傻,你刚才说过要跟踪李大人的,咋可能是回衙门。”
赵鸢僵硬道:“既然你都知道了,还不走?”
车夫从车厢里抽出一把雨伞,“今夜肯定要下雨,这是李大人给你备的伞,你打着伞,正好做掩护。”
赵鸢空有书袋智慧,缺了些街头智慧。她觉得车夫说的有道理,便接过伞,顺手把打包的羊腿送给了车夫。
今夜干打雷不下雨,街上零星的行人看到有人打着伞鬼鬼祟祟,不禁不寒而栗,相互絮叨:“最近还是少在夜里出门,碰到精神失常,咱有理也说不清。”
赵鸢抓着伞连躲带藏,跟着李凭云来到一条熟悉的街道。
李凭云走入一栋豪楼,躲在暗巷里的赵鸢从伞沿下露出一双嫉恶如仇的眼睛,狠狠盯着“真红楼”三个字。
好你个李凭云,几天不见人影,原来是住在青楼里了!
也罢,国子监的女学生都说,十个男的九个花,剩下一个是yangwei。
她的心上人,可以是贱民,不能是贱货!
赵鸢转头就走,刚一转身,撞到一黑面。
不下雨的时候,比打伞之人更不正常的是什么?
是身披雨披,斗笠遮面之人。
赵鸢以为自己碰到变态了,把伞砸向对方,撒腿就往人多的地方跑。
对方痛叫一声,然后追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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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二只蜻蜓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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