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烈马第十四

蓟都里下了场雨,朦朦胧胧的,朱墙里的雨帘如垂玉联珑。

阳升起来了,天也开始转暖了,想把这雾气穿透,地上却还是寒得砭人。

赢获在乘风殿里静静坐着,任由熹微的光打在他脸上,半边的脸沐浴在阳光里,正执笔写些什么。

良久,他叹口气,放了笔,暗道风波未息。那天回来后,这案子便全权交给了大理寺少卿尚虞,赢获也没插手,只是后来沈无为一家子终是被抓回去了,他不禁有些扼腕长叹。

赢获转头望向窗外,静静地看着远方的一角天穹。他心底里盘算着时日,苏汜已经醒了有些日子,想来皇上也该快了。待皇上醒来后,便是他封功论赏的时日,待在这偌大的宫里,也算有个实权好出人头地了。

这是机会,他敛眸道。

门外响起阵阵的脚步声,悄悄的,踏的玉砖发出好听的声音,赢获依旧望向窗外,瞧着那天光,却被朱墙楼阁挡住了视线,切成了棱角。

脚步声渐近,他一动不动,依旧望着禁锢于一隅的天穹。阳光在他好看的眼睛下投下阴翳,半边的脸熠熠生辉。

脚步声戛然,他说:“日子久了,想宫外头了吧。”

赢获笑着点头,看向苏汜。

苏汜上前几步,长身玉立,一袭白衣翩翩,漾起了白莲。便也随着赢获瞧着窗外,眼神深邃,道:“约摸过个几日,父皇便可批了你入蓟军了。”

“我便也是做官的人了。”赢获笑道。

他点头,说:“父皇惜才。”

赢获一哂:“眼睛毒。”

苏汜站在他身边,叹了口气:“是贤良正少。”

赢获抬了抬眼,修长的手摩挲着雕花的剑鞘,煞是爱怜: “不妨我毕露锋芒。”

“毕露锋芒就免了,佐以朝廷尚可。”

他却哈哈大笑: “我是烈马,我无需禁锢,我在这宫里头只要不僭越了规矩,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苏汜却淡淡道:“端居耻圣明。”

赢获听了,微微挑眉,揶揄道:“这奸臣当道,何来圣明?”

“那你便做那匹一往无前的马,将乱臣贼子杀尽,开辟一个太平盛世。”苏汜盯着他摩挲着剑鞘的手,凝着眸,半开玩笑着道:“不是说这天下不清明。”

“再烈的马都要好的骑兵。”他拉长了语调,“我愿做天底下驰骋苍野的马。”

“樊笼里养不出这么烈的马,只有那西风呼啸的大散关上,马才会纵情驰骋。马儿回不了故乡,而是情愿困囿于樊笼,说吧,你到底是谁?”苏汜微微侧头,看向少年挺拔半边脸。

赢获只好也笑道:“我非情愿离我故乡。马儿厌倦了沙场,奔回了金堂,甘愿做一回锦绣万里的玉马,享尽荣光。先前早说过,家父战死沙场,我意承父志,槊血满袖杀仇敌,父却愿我安乐无忧一生。而我偏偏不要,我要披着那三万里的锦绣,奔回疆场,纵横黄沙一生。”说着,他的笑意更深了,顿了顿道:“我是别处的野马,不可与太子殿下这等荣华贵胄比,不愿比,也不能比。”他自嘲着。

苏汜不动声色,心底里却在暗自想,他这般说,便是承认了自己从别处来。

赢获眼里带笑,含情的一双眸里眼波潋滟,满是蛊惑。便转了转身子,也偏头看向苏汜,期待着他的回答。

谁知苏汜冁然一笑,如沐春风,也让人望尘莫及:“离群的野马不会为士卒所用,盘虬的横木从不是最好的舟楫。”

赢获便也轻轻地乜着眼儿,倚上了身后的窗子,修长的身形遮住了大半片天光,仰头懒懒道:“我从远方来,风尘仆仆满袖袍。我既救你,刀已出锋,便从不会收鞘。”

苏汜又轻轻地拉了拉衣襟,看着他淡淡道:“今日你替我出鞘,毕露锋芒,来日你也可以转身捅我一刀,刺我一身血袍。你是刀,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若我用不得,他日死的便是我苏子夜。”

“太子殿下不必妄自菲薄。庙堂之上谁人不知,你这用人是出了名的好。什么秦玉林江弈秋,还不通通是你太子麾下,对你俯首称臣,为你所用!”赢获头靠在墙上,下颚削出一道凌厉的直线,他晃了晃脑袋,接着又说:“我先前已有无数机会至你于死地,若我真要杀你,何不斩草除根的好,日后反倒给自己留个大患。”

苏汜语调不惊,却话里藏锋:“桎梏会锁住野马的马蹄。你若是想当一介贤臣,便先把马蹄砍去。”

赢获却打着哈哈道:“这可使不得,殿下恶杀生,若是我真自断双足,恐怕要沦为这天下的笑柄。”

苏汜微笑,不做声。举步上前瞧着赢获陈铺的纸张,瞧了几眼,看不出神色,仿佛便一如既往的随和,淡淡说道:“字若游龙,与你剑法一般。背后定有良师相助。”

赢获转身看过去,大步流星地走了两步,似乎不满于他窥得他的手笔,闷声道:“哥哥我天纵奇才,自学的。”

话中刀光,句句争锋。

苏汜见未套出什么来,也没说什么。于是摇了摇头,披紧了大氅,眼神微斜。他没再去赞扬那笔好字,而是话锋一转:“今日我疾初愈,想来离你封赏也不远。”

“那是。”赢获说,斜着眼瞧着苏汜,眼波微动:“太子殿下还真是体弱多病,虽说离立春还有些时日,但披这大氅还是夸张了点。”

他一抿嘴:“不如你,我非操戈弄枪之辈。我这人只会挥毫舞墨。”

赢获又盯着苏汜纤白的手瞧了半天,揶揄道:“看出来了。”

苏汜眯着眼,眼尾勾勒出一抹凌厉的弧度。

赢获却是乐了,心里头有些痒痒,两手一拄窗,半坐不坐地仰着,道:“太子莅临我寒舍好长时间。”

苏汜也是点点头,看了看四周,没寻出什么来:“确实。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随即看了看赢获,轻轻一笑。

赢获没有挽留,却是挑眉笑:“先前逞口舌之快,臣正好些许累了。殿下慢走,恕臣不送!”说着,眼睛便眯成了一道月牙儿。

秦冥朝狱卒使了个眼色,示意散退来。那狱卒们倒也懂事,领着令便下去了。

空气阴森的冷,砭人,灌着心髓。

他睨着眼,停了半晌,握紧了拳。

秦冥在暗无天日下大步流星,衣袖猎猎,黑衣与黑暗融为一体,墨色的眸子闪烁着阴晴不定的光。

“哒哒,哒哒。”脚步声低沉、幽远。

距离并不远,寒气越来越逼人。

在这个毫无生气的地方,连一点动静也成了响彻霄际的声响。

他蓦然停住了。

只见地上跪着一个人,鹑衣百结,满身血痕,蓬发垢面,有意无意地呼着气。血流了满地,腥臭味冲天得刺鼻,口里发出嘶哑的声音。

秦冥皱眉瞧着,没有做声。

“啊——啊——”那人听见有了声响,面露土灰。他吃力地抬了头,瞧见了秦冥,想说些什么,却只是徒劳。

仿佛在说:我恨你。

惨白的脸毫无血色,只有一双眸的清澈。

秦冥微动了动嘴唇,却终究没说出什么。

他沉默着,垂了眸子。然后缓缓地低下了身,半跪着,低声说:“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万籁俱寂。

他像是自嘲一般,知道不会有回答,仍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早该想到有朝一日你会沦落至此的。”

沈无为抬眸,一动不动地看着秦冥。

秦冥叹了口气,一把拽起他的衣襟,顿了顿,逼着他直视自己的眼睛,里头充满了怜悯与恻隐。他任凭他的血滴答在冰冷的地面上,却丝毫不觉得厌恶,只是冷了嗓子刻薄地道:“你已至此,我无能为力。我们同病相怜,都是各自为活。你既然选择了一时的衣食无忧,来日便要拿性命偿还,宋英良就是这样的人。沈无为,我们太可怜了。”

沈无为无声地一阵嗤笑,瞎比划了几下。

秦冥仔细看着,瞧出了个大概。

他墨色的凤目仿佛在黑暗里浸了墨,眼波微动。秦冥想了想,盯着眼前落魄的人看了会,只是这模样实在不忍卒看。他凝眸,最终缓缓从袖中掏出一张纸,递给沈无为。

沈无为一把抓过,刚瞧了几眼,嘴里“哇哇”的聒音,喊的更胜了。

秦冥叹了口气,盯着他,脸色越来越沉,缓缓起身说:“你母亲也被抓进来了,我知道你不希望她为你受所牵连。”又拍了拍衣上的落灰。

这话就像是利剑一般,刺进了沈无为的心窝,他的动作戛然,僵直在了原地。

半晌,他才缓缓点了点头。

桎梏的声音好阴冷。

“我们都是宋英良的一颗棋子,可我们却有所不同。你已被弃如敝履,而我只不过还有所用处而已。他若真为了这位子狂一把的话,我注定与你一般,是死路一条,你今日之状,便是来日之我。”

“我会予你母亲一套新宅子,这点你不用担心,你可以放心地去死了。”秦冥眼神漠然,淡淡地说。

沈无为依旧愣着。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神情复杂。秦冥就一直眯着眼盯着他,在想些什么,半晌,才道:“我何曾失言。听闻你家中还有姊妹,放心吧,我一言九鼎。”

他松开了抓住他衣襟的手,“扑通——”一声,沈无为跪倒在地,身子软软的缩成一团。

“大理寺让你招供,你便去供!说此事乃你一人主张,无关太子,无关宋英良!”秦冥狠狠地说着,眼里像藏了一把刀。他抖了抖衣袖,挥了挥长袍,最后瞧了他一眼,便转身举步欲走。

沈无为却吃力爬着,像一只蠕虫。他用力抓住了秦冥远去的脚腕,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却沙哑的很。

“好。”

秦冥没有回头。

沈无为像是拼劲了全身力气,缓缓地,慢慢地,松开了手,就像一条丧家之犬,染了他与秦冥满身血。

秦冥终究还是走了,一如衣袖猎猎。

如来时一样,低沉的脚步声幽远了整个廊。

“哒哒,哒哒”。

沈无为盯着他挺拔的身影殆尽于黑暗中,颤颤巍巍地想从喑哑的嗓子中挤出几个字。他拼劲了全力,却是命运弄人。

他想跪坐起,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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