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往事第十八

赢获出了大理寺,从容地用袖子避嫌似的擦了擦手,仰向天边的方向,叹了口气。

他立在原地滞了一会儿,思忖片刻,又徘徊一般走远了些,像是在等什么人。如此见人流来来往往,赢获有些倦了,他不禁用拇指揉了揉眉心,索性走到一个较为开阔的地方,就那么狠狠地杵在那里。如若这不是这般墨守成规的宫里头,他定能洋洋洒洒地倚在墙上,没个正形。

赢获悄悄垂了垂眸,静静听着脚步声的渐近与渐远,不禁有些惆怅,眸子里全然是宁静,没了那丝肃穆与疯癫。风吹起他的发丝,飘飘然的,挡住了他的半边脸,障了他的目,这风啊,似乎也能浇愁,吹散了那匆匆忙忙的声音,让他觉得这个世界都寂了。

“赢大人。”方存见赢获不语,便悄声道。赢获听了,愣了两秒,回过神来,方笑道:“原来是方大人,真巧啊。”

方存也笑了两声,继续说:“见大人立于此地眺了半天,迟迟不走动,可是大人迷了方向?”

赢获缓缓点头:“正是。”

赢获只是在此地发愣片刻,听了后,恰巧不认得去广渊阁的路,便一口答应。

“那好!”方寸笑道,“奴婢恰巧路过,要带赢大人一程呢!”

“这广渊阁,听闻是卷宗理得条条有理,井然有序。”赢获插科打诨道,“后世看来,有些功绩,便在这上头了。”

方寸一听,连连点头,说:“可不是,这案宗都全得很。大人查案有劳,改日谁也说不准,没准大人会在顶上添一笔呢!”

赢获面不改色,只道谢,说:“还谢谢方公公好意。”

方存又想起了上次的银两,于是捏了把衣袖,摩挲了几下,觉得心里一阵骚动。但他没有表露出来,只是低了眉作了揖,眯着眼掐着嗓子道:“大人自是日理万机,方某自然耽搁不起,若是能为大人效劳,博大人一笑,那方某再荣幸不过了。”说罢,便又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衣袂翩翩的。

赢获也不推辞,便也对着方寸作了个揖,爽朗地笑道:“方公公这是哪里的话,能得公公相助,权当赢某欠公公人情一个!”说着,便走至方存身旁,朝他袖指的方向移步而去,“赢某初来乍到,还有些许不清楚的,这不,公公正巧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

方存在前头领着路,听了赢获这话,又谦虚地打着哈哈:“哪里哪里,大人公务缠身,在下帮大人,这是本分,何况只是举手之劳。”

赢获大笑两声,放缓了脚步,对他说:“改日请公公吃酒!”

“好。”方存便也笑着应了,他心里明了,赢获是不会真邀他吃宴的。毕竟你来我往的情义,万不会白白浪费在这等银白物什便会了解的事上,他们都不傻。

方存就这样想着,走了一路。片刻后,他猛然滞住了脚步,忽一抬头,对赢获说:“到了!”

赢获细眯起眼,唇角轻轻一勾。牌匾上,几个赫然的金光大字:广渊阁。

“这里也非什么人都能进去,大人初来宫里头,许多规矩还都不熟悉,若大人有什么问题,尽管谴人问我!”方存躬了身,领着赢获上前。

“不必了。”赢获大手一挥,道:“你瞧,这浩如烟海的典籍也够我这俗夫一看了,公公自是每日焦头烂额,赢某耽搁不起的。”赢获又推辞了一阵,说罢,方存便起身推开了书阁的大门,尘土飞扬了许久,令赢获不免清咳一声。

方存抬了脚,迈入了书阁中,指着一卷案宗便对赢获说:“这里头全是些陈年往事,除了先前几年彻查那浩劫一战,都不常用的。喏,那头是户部的账,离得颇远,近来又查的严,大人就先别去那头了。”

赢获点头,作揖道:“劳烦公公了。”

方存笑道:“无妨的,赢大人,那咱家先走了,不叨扰大人办案了。”赢获复点头,也笑道:“公公慢走——”

待过了片刻,目送方存走后,赢获才四处走动漫无目的转起来。他注意到,虽这广渊阁里头大门尘封了许久,但卷宗还是七八成新的,吹了落灰,半分不泛黄。

赢获随手抓起一卷,懒懒地翻了翻,漫不经心地读了几句,便知道这是纯阳十七年的些许往事,落款却是纯阳二十年。他想,十八年这与鄂泰勒血战一场,约摸还未平息,却也不至时隔三年才提笔以述,这史官岂不是吃素了的?

怪不得,这卷宗都这样新,赢获暗道。他放下手中这卷,有抓起了另一卷,看了一会,又扔回原本的位置,重新抓了一卷,眼睛瞥过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墨迹,如此抓了□□卷,赢获终于顿了顿,耐心看了下去。

大邺的史官与他国不同,这史官的位子虽没有实权,大邺皇室却很看重。几百年来这史官皆是皇上亲自御用,擢升上来的,人为安排之毕竟少之又少,少数帝王为了图个自己的丰功伟绩,也有自己点评自己的。不单单是这一个职位,别的位子,这人的选择,是慎重非常的,遑论换人。

他蹙起眉,一双桃花眼里闪着捉摸不定的光。轻轻拈起一页,上头记载的是纯阳十七年的内容,正逢与鄂泰勒交战。赢获一行行扫了下去,他注意到,落款在纯阳十八年。

他心底一惊,呼吸滞了几秒。他快步走回原本刚进来的位置,找到第一卷案宗,猛然翻了起来。他越看越不对劲,心里头打鼓似的,“突突”直跳,索性又拿起手中的另一案宗忽一对比,目光犹疑地流连其上。

“不对……”他喃喃自语道,“这两份卷宗,并非出于一人之手……!”

一份圆润内敛,如璧如圭;一份笔笔遒劲,恰剑锋犀利。

没有可以藏锋与模仿,而是光明坦荡。

这是众目睽睽,在自己方在槊北时,他们已然全知,这人被更换了。

“为何突然更改史官,又为何众官不疑。”赢获低下头,兀自摩挲着下巴,蹙着眉思忖几分,却在此时心中倏忽冒出一个声音来:

因为他们不知道内幕。

他们不知道,赢燃非他人以刀枪所杀,也非因病而故,而是为奸人所害。

他突然彻悟了。而后微微仰头,转身抬步,轻轻游走于书阁之中,凝视着浩如烟海的典籍阳光刺痛了他的眼。

而这个人就是宋英良。

赢获脑子有什么似一闪而过,闪出了一个极诡异的想法,虽只有一刻,但他还是极快地捕捉住了。如此想法,他没去肯定,也没去否认——

写这些案宗的人,定与宋英良脱不了干系,也与赢燃的死脱不了干系。能光明磊落地写卷宗的人,只有两类:史官所为,代人所为。

可究竟是何人所为?他为什么要换掉旧人,替上新人?

答案就近在眼前了,但还有些许大雾这在赢获的身遭,令他瞧不清,也看不明,令朝廷的局势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对于此,赢获还有许多疑惑,譬如:为何突然更改史官,为何时隔良久方提笔载入,为何父亲明知前方是深渊,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这些疑点,就像层层迷雾,遮住了他的眼,这就意味着,需要他调查的还有很多。

赢获闭了闭眼,他突然觉得这寂寂深宫好生喧嚣。一星无名的火,随着长风就那么飘摇,却成了一苗火、一簇火、一丛火,逐而成了燎原的烈火,灼得他生疼生疼。

一只蝶蹁跹在门外,在月光下,扑闪着生彩的羽翼。突然枝条倏曳,新叶忽拢,尘埃遽散。赢获朝门外看去,却终归不忍卒看,只好扶着架子,无奈地再次闭了闭眼。

待到他再睁眼时,蝶已不见了,只留下了骤乱的一方天地。

飞檐朱墙里,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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