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第 130 章

莱拉敲响了艾涯书房的门。

入春以后,天气变化很大。

一整个冬天的冰雪都在融化,外面冷得很,花园里一片泥泞。

艾涯因此减少了户外活动的时间,每天都呆在家里,不是在卧室就是在书房。

书房里没有回音。

莱拉有些焦虑,她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敲第二次门。

她是不可能去卧室找艾涯的,这不合礼节。

她举棋不定,时间又过了一会。

“你找我?”

楼梯上传来了艾涯的声音,莱拉惊讶地回头望去。

她发现艾涯正站在下面的楼梯上,也在抬着头看着她。

艾涯身上穿着一件厚重的黑色呢子风衣,头上顶着一顶绒帽,手上还戴着皮手套,一看就是刚从外面回来。

原来艾涯出门去了,莱拉心想。

她急急地转过身,裙摆快速地划开了一个弧度,在楼梯间飞舞。

“艾涯,”莱拉很快就走到了艾涯身边,“我……我有话要对您说。”

艾涯定定地看着莱拉,抿了抿唇,勾起了一个微笑。

两个人走到了客厅里,艾涯让女仆去沏一壶路易波士茶。

艾涯坐下了,她将帽子和手套都摘了下来,随意地扔到了一旁的沙发上。

相比起她,莱拉就要紧张很多。

莱拉的身体几乎绷成了一根弦,腰板挺得笔直,像是完全不知道怎么放松下来一样。

“您是刚从哪里回来呢?”

莱拉原本打算对艾涯开门见山地讲明来意,但是艾涯身上的气势,又让她退缩了。

于是她又采用了最熟悉的社交手段,从一些好入手的话题里切入。

艾涯瞧了一眼莱拉,端起了一杯女仆递过来的茶。

“从基石那里回来,他们邀请我去参加一个会议。”

莱拉卡住了壳。

这样的回答,让她感觉到陌生。

在贵族的社交圈里,没有人会这样说的。

大家只会不经意地炫耀着自己挥霍金钱的经历。

有几个人会像艾涯这样回答呢?说自己和这个国家真正的当权者开完了会?

莱拉的社交手腕根本没用。

艾涯喝了一口茶。

“你找我,是想和我谈一谈奥兰多家族的处置方式,对吗?”

艾涯反客为主了,莱拉只能顺着艾涯的思路走下去。

“是的,我正是想和您谈一谈,我们家……奥兰多家的事。”

艾涯双手捧着茶杯。

“我知道,您和林客一开始同意这件婚事的时候,是为了戴伦家的利益,我无意指责您,也知道,这就是您的处事风格,若非如此,您不会成为执掌戴伦家近半个世纪的家主。”

艾涯一边听,一边开始想念温特沃斯。

哪怕艾涯已经在贵族圈子里浸淫了这么多年,对官话和套话都非常熟悉,她本人也对这些东西得心应手。

她还是更喜欢温特沃斯的说话方式。

如果今天是男孩坐在这里,他绝不会傻傻地等在艾涯的书房门口,而是直接给艾涯打一个电话。

温特沃斯开口之后,他也一定不会问“您从哪儿回来”,而会直接点名来意。

既占据了主动权,又节省了双方的时间。

艾涯绝不是一个喜欢贵族式恭维的人,莱拉的这番话不合她的心意。

但是艾涯也知道,这已经是莱拉能够做到的极限了。

莱拉能够向艾涯开口,能够厚着脸皮来求艾涯,能够一边挺直了脊背,一边放下身段,来恭维艾涯,恭维戴伦家族。

她为了自己的目的,低下了头,这是莱拉能做到的最好的一步。

艾涯年轻的时候,也求过人,也喝过很多酒,咽下了很多不能宣之于口的事。

可是她知道,所有的低声下气,都是为了最后要得到的东西。

这对艾涯来说甚至不是什么牺牲,而是一种必要的交易。

她并没有将它当成一种受辱的过程,退让不应该被称为卑微,这两者不能相提并论。

艾涯知道,尊严并不是一个人与生俱来、必须要有的东西。

它在社交场合里是让别人敬重自己的工具。

很多时候,特别是在面对人际关系上的责难时,艾涯是在使用自己的尊严来捍卫自己的利益,而非仅仅是为了捍卫尊严本身。

在利益交换的牌桌上,尊严甚至连筹码都不算,它只是荷官洗牌时扔掉的牌盒。

一张废纸而已。

自我宣称的尊严从来不能使自己得到别人的尊重。

人要把自己当成工具,这也是尊重自我的一种方式。

正如她在槲寄生足球场,对莱拉说的那样,他们是基石的工具。

所有人是所有人的工具,人通过人来达成目的。

这听起来违反人性,可最违反人性的,正是人类本身。

是所有的人,共同创造了现在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

梦想、目标和共识,它们构成了规则的一部分,让世界变得越来越压抑,越来越复杂。

这几乎可以被称为一种自我毁灭,但是人就是如此。

她从小就是这样学过来的,所以求人的时候没有一丁点不好意思。

既不介意低声下气,也不在乎威逼利诱。

最重要的是要物有所值。

她习惯了这套模式之后,很快就乐在其中了。

现在,她当然不会对一个不谙世事的大小姐苛责什么。

但是,艾涯仍然看不起她——不管莱拉能做到这一步,下了多大决心,废了多少勇气。

如果温特沃斯在场,他和艾涯应该都能就此一事达成共识。

“我恳求您,奥兰多家,从我的曾祖父开始,就一直苦心经营,我的祖父、我的父亲和我的哥哥,都对这个家付出了毕生的心血,戴伦家想要奥兰多家的产业,这无可厚非,这是……所有贵族一以贯之的游戏规则,但是……但是,我还是想恳求您,拜托您……不要将这个姓氏从世界上抹去,请您……请戴伦家族,给奥兰多家族保留最后一点尊严吧!”

莱拉终于把话说完了。

在话语的末尾,她已经激动起来。

她能感觉到自己眼角的热泪,能感觉到自己正在发烫的眼球。

说真的,她被自己的这番话感动了。

莱拉期待地看着艾涯,心里怀抱着希冀。

她已经做到了这个份上,已经这样努力,已经摆出了这样的姿态,事情会不会有转机呢?

她已经废了这样大的劲儿,已经耗尽心血了呀!

她碰到了困难的事情,已经这样竭尽全力地去恳求了呀!

这会有用的吧?

以前,碰到了走不通的路、迈不过去的坎儿,她都是用这个办法来解决的呀!

哪怕是她的心结——她害的病,怎么治都治不好,每天只能喷无数的香水来掩盖自己身上臭烘烘的气味。

但只要她求一求埃尔,求一求瓦伦先生,他们都会心软,都会心疼莱拉的眼泪与苦楚,来帮她想办法。

她还要怎么样呢?

这就是她会的东西,她只会这些,再不会更多了。

艾涯放下了茶杯,她伸出手,示意了莱拉面前那杯没有动过的茶:“喝一点吧。”

莱拉一愣,她的期待落空了。

艾涯完全没有被莱拉的恳切打动,她只是让说了这么长一串话的莱拉,喝一口茶。

莱拉的心坠了下去。

“这件事,你和林客说过了吗?”

艾涯等莱拉嘴里的那口茶咽下去了之后,才开口问道。

莱拉面色惨白,摇了摇头:“我和伦科说过了。”

“哦?”艾涯嘴里发出了一声疑惑。

“……伦科让我去问林客,我今天上午到戴伦家的公司里去了……”

艾涯了然:“林客没见你,是不是?”

莱拉掉下谷底的心脏终于摔碎了,她点了点头:“可能是因为……林客在忙吧。”

这是一个多么难堪的场面呀!

她来求艾涯,却在林客的母亲面前,告林客的状。

她还在乎自己没能见到林客,没能恳求林客。

她说着“林客可能在忙”,只是为了给自己找回一点所剩无几的面子。

明明是戴伦们正在侵犯奥兰多家的利益呀!

艾涯的眉头皱了起来:“那你为什么不上去找他呢?”

莱拉一愣。

“他可能在忙——是,他和伦科最近都忙得够呛——那你为什么不上去找他,直接推开他办公室的门?或者坐在外面,等到他开会结束?你为什么不给他打一个电话,发一条消息,说要见他?甚至一封邮件呢?这几天,他肯定时刻都盯着自己的邮箱的,绝不会漏掉任何一条信息。”

莱拉捧着茶杯,不知道怎么回答。

艾涯却已经站了起来,她的身影高大而具有威严。

莱拉想起了瓦伦先生死亡的那一天。

在槲寄生足球场的待客室里,艾涯也是这样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了莱拉的身前。

是的,一模一样,绝不会错。

“莱拉,”艾涯的声音坚定,像一块永不会移动的顽石,“你当初为什么要和人私奔?”

她竟然问出了和温特沃斯一样的问题。

温特沃斯!

莱拉的心中,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

奥兰多家,瓦伦和埃尔的死亡,都与这个男孩息息相关。

她应该恨他的!

不管他又什么样的理由,又曾经给予过莱拉多么大的勇气,她都应该恨他!

她应该恨着这个男孩的!

她恨他,恨不得生啖其肉!

恨不得对男孩剥皮抽筋,削骨搓泥!

可她要怎么恨他——她要怎么恨他?

莱拉自己害了病,才会让瓦伦先生,不管不顾地想向凯特买断低温酒精的技术,导致了凯特与瓦伦先生同归于尽。

温特沃斯为了给凯特报仇,又杀死了埃尔。

这一切……这一切都是起源于她的病啊!

这都是莱拉的错——这都是莱拉的罪啊!

瓦伦和埃尔的死……莱拉才是一切灾祸的起源啊!

她要怎么恨温特沃斯呢?

莱拉茫然无措,站在浓雾里,看不清前路。

可冥冥之中,又有一个声音在责问她——

你连恨都不会了吗?

你连恨都不会吗?

莱拉——

莱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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