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父母是谁?”李问。
“我没有父母。”温特沃斯答。
“如果你拒绝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可以用DNA测序。”李说。
温特沃斯的眉头拧得很紧,这已经是第二十三个问题了。
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温特沃斯,和瓦伦、凯特的死亡没有一点关系。
更离谱的是,温特沃斯不知道这些问题应该怎么回答,才是正确的。
真话不一定对,假话不一定错;保持沉默偶尔有用,表明态度大多数时候没用;按照法律条文答可能会过关,也有可能过不了关。
温特沃斯的精神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中,甚至他还不清楚,李这样问他的目的是什么。
于是他只能见招拆招,一招不行就用下一招。
真话行不通,就说谎,说谎不行,就用法条,法条记错了,或者没有这一条规定,就保持沉默,如果沉默没有用,就插科打诨,开玩笑没用,那就反问。
今天,温特沃斯总算是体会到了语言的艺术。
“你们为什么会有公民的DNA样本?”温特沃斯反问。
李没有回答。
“按照公民享有的……私密权……**权……法律规定,任何国家、政府、机构、组织,都不能私自获取公民的个人信息,必须经过公民,他本人的同意。”温特沃斯磕磕绊绊地说。
他根本记不住法条的具体名称,只能凭借印象给自己找依据。
那本《基石联邦宪法》,他只看了一点点,这远远不够。
有些问题可能早就已经侵犯了他的权利,但是温特沃斯懵然不知。
这让他的反击余地变小了。
李保持着沉默,他没有给温特沃斯任何解答——这和戴维斯昨天晚上说的情况完全不符。
昨天晚上,温特沃斯清楚地记得,戴维斯告诉他,温特沃斯可以提出任何问题,高塔方面会给予解答。
看戴维斯当时的表现,他对温特沃斯的确表现出了足够的耐心,也一一满足了温特沃斯的合理要求,对温特沃斯的疑问解答得很详细。
一个晚上过去,整个高塔就变了。
为什么?
还有戴维斯昨天晚上说的那个“下班时间”,具体又是指什么?
如果昨天晚上是“下班时间”,为什么高塔里还有人在工作?
现在的这个“上班时间”,对应的又是什么呢?
李仍然保持了沉默,他没有划下第二十三个红勾,而是与温特沃斯僵持在了这里。
在一片犹如死亡一般的安静里,温特沃斯看着墙壁上鲜红的电子时钟,清晰地听到了自己隆隆的心跳。
谁来告诉他正确答案?
这样的审问方式,是原本就如此?还是奥兰多家的人从中作梗?又或者戴伦家的人也插手了?
我昨天晚上,为什么不打晕了林客之后逃跑?
我为什么要想着来这里,想着和基石过招?
我是疯了吗?
有没有人能告诉我,我应该做什么,才能摆脱这样的局面?
如果温特沃斯的心理承受能力再差一点,他现在就会对李,犹如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这辈子干过的所有事情都说一遍了。
在面对着代表着政府意志的暴力机关时,每一个人都想洗刷掉自己身上的嫌疑,竭尽所能地证明自己是清白的。
这是一种由正义权力下的秩序,世界因此得以正常运行。
很明显,温特沃斯不属于此列。
并且,他十分怀疑,高塔究竟能不能代表正义。
可惜李不回答温特沃斯的问题,不然温特沃斯说不定还有些办法,就像他昨天晚上面对埃尔的时候一样,能借力打力。
李没有给温特沃斯这个机会。
但是就目前来看,李也拿温特沃斯没有办法。
两个人沉默了整整二十分钟,这期间,房间里,只剩下李背后的摄像头工作运转的细微声响。
就像灰尘落到了震动的琴弦上。
沉默的时间越长,就越能给温特沃斯足够的思考时间,他逐渐变得镇定,不再陷入到恐慌之中。
温特沃斯想通了一些事情,李在纸上划下的每一个红勾,其实是增加了受审者的心理期待。
每一个坐在这里,接受审讯的人,都会想,自己什么时候能把这些问题答完?答完了是不是就能走了?
这样的心理暗示就像幼儿园的小红花一样,会促使受审者快速地回答问题——再晚一点,小红花就要没有了。
他们为此恐慌。
三十分钟过去了,李和温特沃斯仍然在面对面地,大眼瞪小眼。
玩的就是一二三木头人,谁先动谁就输了。
镇定,镇定。
温特沃斯无数次在心里给自己提醒着。
就算你处于弱势地位,也要冷静。
冷静。冷静。
第四十二分钟,李划下了第二十三个红勾。
温特沃斯这个时候,才对“保持沉默”四个字咂摸出了一点意思。
估计,这才是林客真正的意思——不要因为对方的催促,潜在的威压,或者是别的一些什么东西,就放弃保持沉默。
沉默是一种权利,甚至是一种反击——虽然不一定有用。
“温特沃斯,你有什么目的?”李问。
这又是什么问题?
温特沃斯什么都没有做,他有什么目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温特沃斯答。
“你明白。”李说。
又开始做心理暗示了,温特沃斯心想。
“请具体说明。”温特沃斯对之前李说的话,活学活用了。
李没有具体说明,他在纸上划下了第二十四个红勾。
所谓心理暗示,不过是一套文字游戏,温特沃斯总结了一下规律,但这不是办法。
温特沃斯的面上仍然不动声色,心里却对此十分明白。
高塔对他进行这样毫无规律、看似没有目的的审讯,肯定另有所图。
他们到底图什么?
“你正在接受一项指控,你代表了某种势力,情况是否属实?”李继续问。
“不属实。”温特沃斯吸了一口气,答。
李没有在纸上划红勾,他一反常态地追问:“你对基石不满,是否属实?”
属实。温特沃斯心想。
“不属实。”温特沃斯答。
第二十五,第二十六个红勾。
“你与奥兰多家勾结,秘密谋划,情况是否属实?”李问。
不属实。
“不属实。”温特沃斯答。
第二十七个。
“你与戴伦家勾结,秘密谋划,情况是否属实?”李问。
“不属实。”温特沃斯答。
第二十八个。
温特沃斯已经数不清自己的回答中,有多少句是真话,有多少句是假话了。
“温特沃斯,你被父母抛弃,是否属实?”李问。
“属实。”温特沃斯答。
“具体阐述。”李说。
“我不想说。”温特沃斯说。
“不想?”李反问。
又开始了。温特沃斯知道,这是一种心理战,但是他还是控制不住地变得烦躁。
温特沃斯决定保持沉默。
“什么叫不想?”李问。
温特沃斯没有回答。
“你没有不想的权利。”李说。
温特沃斯定了定神,稍微坐直了身体,他突然捕捉到了一些关键的信息。
这是整场审讯中,李对温特沃斯做出的唯一一个“解释”。
你没有不想的权利……
他有不答的权利,为什么会没有不想的权利?
人就是人,正是因为人时时刻刻都在“想”,才能被称之为人。
“为什么我没有不想的权利?”温特沃斯反问。
李不答,他放下了手中的红笔。
就在温特沃斯以为这再次变成一场沉默的拉锯战时,墙壁上的电子时钟已经跳到了十二点。
在十二点到了的这一刻,李突然变了。
他打了个哈欠,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动了动坐得发僵的屁股和肩膀。
“哟,别坐着了,上级通知,戴伦家族给我们送了一大笔钱,你现在可以走了。”李笑着对温特沃斯说。
温特沃斯甚至来不及想,为什么戴伦家族会用保释金把自己救出去?
他的第一反应,不,直觉,告诉温特沃斯,面前这个人,和刚刚的李,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什么意思?”温特沃斯不确定,问道。
“你可以走了啊,还能有什么意思?”李好笑地看着温特沃斯,“现在是午休时间了。”
温特沃斯看向了李背后的摄像头,它不再发着红光——它熄灭了。
“午休时间?”温特沃斯喃喃自语,“你们现在‘下班’了,对吗?”
李点了点头,他抬起头看了看墙上的电子时钟,说:“午休有两个小时呢,我得去吃点披萨饼了。”
李准备离开了,他没有收拾桌子上的报告,任由它这样摊着。
温特沃斯惊疑不定,喊道:“等等!”
李回过头,他脸上的笑容变浅了,这时候,下班的李和刚刚上班的李,在表情上——不,在情绪上,有部分的重合。
温特沃斯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就听到李对他说了一句话。
“下班了,你还不走吗?”李问。
温特沃斯还是没有明白,他愣愣地站了起来,感受着自己酸麻的腿。
“你们不再调查凯特和瓦伦的死亡了吗?”温特沃斯急切地问。
他原本并不是想问这个,事实上,他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是他忍住了。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信任这个地方的人,也不知道自己的问题到底会不会成为他们继续扣留自己的把柄。
高塔是敌人吗?还是朋友呢?
李没有回答温特沃斯的问题,他只是说:“下班了,你快点走。”
他说完就走出了312审讯室的门,温特沃斯往前走了一步,踉跄了一下,也跟着跑了出去。
门外,高塔一切正常。
办公室里人声鼎沸,他们在聊天,聊家长里短,明星八卦,老婆孩子,奶粉尿布,蜜月旅行。
警员们不再做不正常的工作,他们不再死寂沉沉。
桌子开始变得凌乱,上面有打开了的零食包装,有用来午休的枕头,还有各式各样的水杯和饭盒。
所以,刚刚,到底是什么情况?
这绝不是一场梦。
温特沃斯脑子里清楚得很。
“你出来了?”温特沃斯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戴维斯……”温特沃斯说。
“是我。”戴维斯心情很好地回答了,他这时,也已经和早上来提审温特沃斯时,完全不同了。
戴维斯又变回了昨天晚上的那个戴维斯。
温特沃斯没有说话。
戴维斯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就像刚刚的李一样,他们的表情同时混杂着“上班”和“下班”的两种状态——姑且就这样称呼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吧,温特沃斯实在是找不到更具体的形容词了。
李和戴维斯在这时候看起来都很正常。
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温特沃斯已经见过了他们不正常的模样。
原本温特沃斯以为,戴维斯是高塔里能够帮助自己的人,现在温特沃斯不会这样想了。
很明显,戴维斯也知道这一点。
最终,戴维斯扯出了一抹笑容,对温特沃斯说:“戴伦先生已经在外面等着你了,你快走吧。”
温特沃斯简直想拔腿就跑——这个地方的恐怖程度简直令人发指,他到现在都仍然处在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中,这让他分不清现实与虚幻,更不知道面前的人到底可不可信。
他应该走!
现在,立刻,马上就走!
再也不要在这个地方多呆一秒了,温特沃斯脑子里的自我保护意识正在疯狂地催促着他。
但是。
感谢温特沃斯两条发麻的腿吧!
他刚刚迈出去一步,就差点摔倒在了地上,陡然而来的失重感将温特沃斯从惊惧之中唤醒。
温特沃斯感受到了一条坚实有力的胳膊,正在支撑着他。
“你没事吧?”戴维斯着急地问。
温特沃斯侧过头,看见了戴维斯眼底不加掩饰的急切。
这份急切是真诚的,温特沃斯立刻捕捉到了这份情绪。
“没事,我没事。”温特沃斯借着戴维斯的力,站稳了身体,努力地平复了两口气。
戴维斯松开了手。
“戴维斯,你等一等……等一等……”温特沃斯努力地组织着语言,理智与情绪正在他的脑子里打架,让他不知道该听谁的。
理智告诉温特沃斯,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两幅面孔,表里不一,他不知道哪一面是真的,绝对不能轻信于人。
但是情感上,温特沃斯看到了戴维斯眼睛里的悲伤。
并非是温特沃斯开始想做圣母了——他绝没有这样愚蠢。
只是……
人会听从理智而做出决定,但是这样的决定不一定出自于本心,这一点,温特沃斯在和凯特的往来中,深深地体会到了。
凯特不想与别人组成家庭,但是仍然会因为温室的意志,不断地与人相亲,就是一个最近的例子。
他人意志、社会意志,决定了人的行为。
现在,又是谁的意志,决定了戴维斯、李,还有整个高塔的行为呢?
温特沃斯不知道。
但是温特沃斯的潜意识,突然捕捉到了某一种需要。
这是温特沃斯的心听到的声音——每当心意的声音出现的时候,人一定要遵从它,决不能违背。
这是上天、命运、神灵,或者随便别的什么,给予人的宝贵机会。
抓住它!
“你快走吧。”戴维斯没有问温特沃斯有什么事,只是像李一样,催促着温特沃斯离开。
“等一等……”温特沃斯下定了决心。
“我……谢谢你昨天晚上给我的零食,还有那本法律书,谢谢你对我的帮助。”温特沃斯对戴维斯说。
戴维斯的表情非常错愕。
“不管怎么样,我……我有太多的事情弄不明白了,所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问,更没有要你回答的意思。”温特沃斯苦笑一声,这句话说得云里雾里。
但是戴维斯知道温特沃斯在说什么,这就够了。
“总之谢谢你,还有……”温特沃斯停顿了一下。
他感觉到自己要做出一个承诺,一个保证。
温特沃斯心里的心意告诉他,你可以这样说,你必须这样说,不用担心什么后果。
“交个朋友?”温特沃斯扯出了一抹微笑,他仍然处在害怕的余韵之中,但是勇气令他开口了。
戴维斯见温特沃斯冲他伸出了一只手,他抬起头,看见温特沃斯正在对他笑。
下一秒,温特沃斯感觉自己手上一重,旋即,他看到了戴维斯眼睛里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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