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涯拥着一张披肩,正坐在园子里烤火。
她的面前,摆着一个火盆,身旁放着一个被铁网和玻璃罩着的火炬,火炬非常大,比艾涯还高。
刚刚下完雪,空气中到处都是冷冽的味道。
艾涯沉默地仰躺在躺椅上,感受着燎热的火气从她的脸颊上掠过,又很快被风霜的气息取代。
有人踏雪而来。
“午安,艾涯。”
艾涯睁开了眼睛,看见了伦科。
伦科的身后,还跟着两名仆人,仆人们将新的躺椅摆到了艾涯旁边,伦科坐了上去,又从仆人手里接过了一杯热红茶。
仆人退下了。
伦科双手捧着瓷杯,他穿得很少,骨节被冻得通红,在红茶的热气中,他喟叹了一声,喝下了一口热茶。
“你今天怎么从屋子里出来了?”艾涯问伦科。
伦科不在乎地笑了一声,反问:“你今天怎么也从屋子里出来了?”
艾涯再次闭上了眼睛,说:“天气不错。”
“上午下了一场暴雪,下完了之后,天气确实变好了。”伦科往后一躺,整个人陷在了躺椅中,太阳洒在伦科的身上,让他多了几分暖意。
“每天呆在屋子里,你很无聊吧?于是就来找我聊天了?”艾涯笑着问伦科,却没有看着自己的儿子,而是依旧闭着眼睛。
她非常安宁,连周围的空气都是和谐的。
“差不多,我一宿没睡,画已经完工了,看你坐在这里,就出来和你说说话。”伦科又喝了一口红茶,说道。
“说什么?”艾涯问,“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伦科晃了晃手里的红茶杯子,里面剩了一点茶渣,还有一些清亮的茶汤,伦科知道,再喝下去,这杯茶就会变得涩口,他将杯子放在了艾涯手边的桌子上。
“单纯闲聊罢了。你今天怎么不喝茶?”伦科问艾涯,“按照你的习惯,一边晒太阳,一边来一杯下午茶,这不应该是你的标配吗?”
艾涯睁开了眼睛,轻轻地笑了起来,说:“我今天不想喝。你想闲聊的内容,是什么?”
“听起来你特别不愿意我坐在你的身边啊?”伦科问。
艾涯垂下了眼睛,将身上的披肩往上拉了拉,避开了伦科的问题,说:“你想谈林客。”
伦科嘴里嘟囔了两声,说:“被你识破了。”
“你们怎么了?”艾涯从躺椅上坐了起来,看着自己的大儿子,“闹矛盾了?”
“谈不上,有一些矛盾是一直存在的,我们只是把它挑明了而已。”伦科也坐了起来,看着艾涯。
艾涯把手从披肩里抽了出来,对着伦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问:“然后?”
“然后,在整个圣诞节期间,我和我亲爱的弟弟都在冷战,现在圣诞节快结束了,我们还没和好啊。”伦科摊了摊自己的双手,表示自己也没有什么办法。
艾涯嗤笑了一声,她又躺了回去。
“该不会,你是想来找我主持公道,让你和林客重修旧好吧?”艾涯问。
伦科翻了个白眼,他和林客一开始的关系,本来就谈不上多“好”,所谓“重修旧好”,更是无稽之谈。
“我不在乎我和他的关系,但是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你对我们的期待,到底是什么呢?”伦科问艾涯。
艾涯反问:“这个答案对你很重要吗?”
伦科沉思了一会,答:“不重要。”
“那你为什么要问?”艾涯追问,“一个对你来说无关紧要的问题,你为什么非要知道答案不可呢?”
伦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因为世界上,不是只有‘紧要’的事情才值得去做。”
一阵风吹过来,艾涯闻到了从伦科身上传来的毛衣的味道。
她这才看向了伦科今天的衣着打扮,发现他正穿着一件大学时期的羊毛衣——应该是从衣柜里翻出来的,织物的味道已经很旧了。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个认知的?”艾涯问,“一般来说,你不应该遵从‘人应该完全为了自己的理想和目标奋斗,别人的话少听’的原则吗?”
伦科一时沉默了下来。
圣诞节那天晚上,劳伦斯摔倒之后,他和林客大吵了一架。
这一架吵得快要打起来了,可他们之间既没有分出胜负,也没有达成和解。
伦科和林客,各自都仍然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对方是错误的。
但是,伦科的脑子里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想起劳伦斯摔倒前的场景。
他不是觉得“自己是劳伦斯的儿子这一可能”很吓人,而是对“自己竟然觉得这个可能吓人”而感到害怕。
他开始拷问自己的内心,自己是不是真的如同自己表现出来的那样,对所谓的亲情,一点都不在乎?
如果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在乎,却偏偏还是有那么一点在乎,又应该怎么办?
他难道非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掉进这个陷阱里不可?在里面挣扎一轮了之后再爬出来?他还能爬出来吗?还是要再一次离家出走呢?
“我也不知道。事实上,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要不要再次离开这里。”
伦科没有再和艾涯呛声下去,而是坦诚了自己的想法。
艾涯一听,就知道伦科的去意已决。
当伦科选择向艾涯坦诚的时候,就代表了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伦科有自己的考量,她这个做母亲的,只能再一次看着伦科离开。
“听上去,你已经想好了,”艾涯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可惜,你之前还说,要住到明年年底前呢。”
“不,这一次不一样,”伦科却给了艾涯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我还没有想好。”
艾涯突然福至心灵,她想起了刚刚伦科问她的话,得到了一个她根本不敢想的结论。
“你刚刚问我,我对你和林客有什么期待,现在又说,你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再一次离开。你该不会在想,你有没有符合我这个母亲的期待吧?不符合就要离开?”艾涯立刻将这个问题问出了口。
如果她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案,那她都要怀疑坐在自己面前的人,到底是不是伦科了。
“你想多了。”伦科笑着答。
艾涯松了一口气。
“这是两个独立的问题,”伦科坐在躺椅上伸了个懒腰,“只不过,某种程度上,你猜得也算对。”
“怎么说?”艾涯问。
“坦白地说,我的确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这些……东西。”伦科说。
艾涯在安静地等着伦科的解释。
这个场景非常新奇。
艾涯虽然至今仍不知道,伦科十年前离开的原因是什么,但是她大概知道,伦科离开的逻辑关系,这个孩子肯定是碰到了一些想不明白的问题。
他决定一个人离开,去到一个安静的地方,经历了独属于他的一些故事之后,想明白了,才终于回到了众人面前。
这个时候的伦科,已经变得无坚不摧,无可动摇了。
可现在,伦科正坐在艾涯的面前,诚恳地询问着艾涯的意见——他竟然会听一听别人的意见了!
“面对和离开,是两难的选择,我更倾向于离开。”
伦科开口的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根本不提他要面对的是什么东西,但是艾涯奇迹般地跟上了伦科的脑回路——她听懂了。
虽然艾涯仍然无法具体地指明自己懂了什么,但是她突然觉得,这是自己离伦科最近的一次。
她将这种感觉上的“靠近”,抽象为了一个很具体的问题:伦科到底需不要她?需不需要林客?需不需要劳伦斯?
艾涯也猜对了。
伦科的确是想问这个问题,只不过他碍于面子,以及一些晦涩的、难以言明的理由,无法直接对艾涯说出口罢了。
“时至今日,我无法否认,完全的自由,对我的吸引力,仍然非常大,我应该不惜一切地去做,不计代价地达成这个自由的目标。”
伦科把这句话说得飞快,并且语气非常果决,他已经在脑海中预想了无数遍问题,最后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答案。
艾涯点了点头,她了解自己的孩子,这确实是伦科的梦想。
“但是这样做的前提是,我的一生是短暂的。”伦科不屑地哼笑了一声。
“因为生命是短暂的,所以我应该为了人生的目标不择手段,应该在我有限的时光里,为这个目标,做出自己的伟业,哪怕是无人问津的。”
“可是,我觉得死亡离我无限遥远,我这一辈子长得无法估量。自由,到底是自由的选择权,还是自由的接受权?我应该主动地选择我人生的一切,还是应该任由人生的一切随机发生?”伦科问。
他又自问自答:“我之前以为是前者,但是,我最近不确定了,或许是后者?这很难说。”
他应该彻底地忽略心中对家人的在乎,毅然决然地走上自己想走的道路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被他抛之脑后的“在乎”,难道不也是被他遗弃的一部分“自由”吗?
“这个问题……太复杂了,”艾涯缓缓地说,“我的逻辑能力,无法解决你这个复杂的问题。”
她想起了伦科回家的第一天晚上,对自己的嘲讽,当时伦科问自己,剑桥是不是没开逻辑学的课程?
“别太在乎我曾经说过的话,艾涯,”伦科笑了一声,“不过,你给不出答案就算了,我自己都得不出答案的东西,当然也不指望你能为我指点迷津。”
艾涯沉默了一会,说:“那你要试着……留下来吗?”
“这是你对我的期待?”伦科又把话题绕回了起点。
艾涯看着伦科的笑容,她点了点头,承认了自己对伦科的私心,说:“一部分吧。”
伦科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他虽然得不到答案,但是在实践的路上,伦科决定依旧按照自己的老路子走。
“我决定明天启程。”伦科说。
艾涯失望地眨了眨眼睛,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他们两人就听到了从门口处传来的一声呼唤。
“母亲!”
林客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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