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那日,段始凝砸碎了卧房所有铜镜。碎裂的镜片扎进掌心,她却感觉不到疼,只死死盯着梳妆台前最后一角完好的镜面——那里映着丈夫枯槁的面容,沙漠辐射留下的青斑已从脖颈蔓延到耳后,像无数只毒虫在啃噬她最后的念想。

"小段..."

盛承意突然抓住她手腕,溃烂的指尖在她皮肤上留下粘稠血痕。段始凝记得十年前那个雪夜,这双手还握着弯弓能射落苍鹰,此刻却连药碗都端不稳。她看着泼洒在织金地毯上的汤药,恍惚又听见沙漠呼啸的风声。那日他执意进入杉木深处。

"要个孩子吧。"盛承意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枯木,"让我留个影子……陪你…”

段始凝猛地抽回手,刚盛满药的药碗在地上摔得粉碎。三十六岁的王妃踉跄后退,后背撞上屏风的尖锐棱角。月光透过窗棂照在盛承意将烂未烂的皮肤上,那些溃烂的伤口泛着诡异的青紫色。

"你明知辐射入髓会传给子嗣!"她愤怒道。

盛承意剧烈咳嗽起来,血沫溅在锦被上:"总得...给冉儿留个伴儿..."话音未落便昏死过去。段始凝望着窗外飘雪,突然想起当年襁褓中的盛冉。她发誓自己对他的爱不会减弱半分。无论如何,盛冉都是雍州王世子。

当夜她解开寝衣系带时,月光正照在盛承意胸口辐射留下的斑纹上。那些青紫纹路随呼吸起伏,恍惚间竟像活过来般往她小腹游走。段始凝咬破舌尖才没尖叫出声,血腥味混着**的气息灌满鼻腔。

盛舒白出生时没有哭。他的诞生吸走了他父亲最后一丝生气。于是段王妃从他一生下来便恨他。她本不再需要一个孩子,冉儿就足够了。可她无法拒绝爱了半生的丈夫最后的要求。她能感受到他的恐惧和痛苦,他想看到自己生命的延续,这样会减轻他对死亡的恐惧,而她想为他做到一切她能做到的。

产婆拍打婴儿后背的啪啪声在寂静的产房里格外刺耳。段始凝支起身子,看见皱巴巴的婴孩胸口泛着不祥的青紫。当医官张天养说出"先天心疾"时,她突然掀开染血的被褥,赤脚扑向婴孩——三日前为盛承意更换寿衣,他左胸溃烂处也是这般颜色。

她伸手要抱孩子,却在看清那块青紫时触电般把手缩回。这个动作被门外的盛冉看得清清楚楚。他忽然想起昨日在祠堂,段始凝握着盛承意的旧剑郑重地交给他。是他,一个养子获得了这百年皇族的传承。

乳母抱着啼哭不止的婴孩退下时,段始凝突然厉喝:"别让他哭!"话音未落便剧烈干呕起来,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体外。盛冉看着养母蜷缩在产床上的身影,突然觉得她和养父临终前抽搐的模样惊人相似。那时候盛冉就意识到,养母在精神上已经随养父而去了。她留下来是自己还不能撑起雍州这个大摊子。

灵堂里松香缭绕,段始凝盯着牌位上鎏金的皇家徽记。身后传来孩童细弱的咳嗽,她不必回头就知道是盛舒白——这孩子连咳嗽的节奏都与盛承意临终前一般无二,三声短促,两声绵长。“母亲”。他怯生地说。手里好像还攥着一幅字。

"带他走。"她对乳母说,乳母赶紧上来带走盛舒白,没人留意到孩子撇起的小嘴和眼中的泪珠。

段太妃指甲掐进掌心结痂的伤口。鲜血滴在素白衣服上,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当夜她在练功房挥剑,剑锋削掉了香炉瑞兽头颅。兽首滚到她自撰的《未名心法》手稿上。内息突然逆行的瞬间,她看见盛承意站在月光里笑,穿着他们初遇时的袈裟。那年她单枪匹马,他还是个假和尚。

"为什么留不住你..."段始凝嘶吼着撞碎青玉屏风,断裂的玉片在脸上划出血痕。贴身侍女冲进来时,只见王妃蜷在满地狼藉中,指尖深深抠进青砖缝里,泪水像长虫一样爬满她不再年轻的面颊。

"王爷在看什么?"

盛冉惊醒般合上《雍州兵要图志》,抬头看见七岁的盛舒白倚在门边。孩童苍白的脸隐在阴影里,胸口随呼吸起伏的弧度让他想起义父垂死时的模样。案上密报还摊开着"战龙嵴私铸兵器"的字样,墨迹被冷汗洇湿。

"你应该好好静养。"盛冉用书卷挡住密报,突然发现弟弟的中衣领口绣着狼首暗纹——这是义父生前常穿的样式。

盛舒白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单薄的身躯像风中残烛。当盛冉下意识伸手搀扶时,孩童冰凉的手指擦过他腰间令牌——那里刻着"雍州王朱冉",鎏金填色已有些斑驳。

段始凝离府那日,盛冉大婚的喜乐响彻全城。她甚至等不到一切礼毕。新妇陈霄正在前厅进门,盛舒白悄悄推开佛堂的门,母亲的身影早已不见,仅留一本她时常让他修炼的《未名心法》,让他强健心脉。他把书紧紧抱进怀里——这是她对他爱的唯一证明。门外传来马蹄声,盛舒白扑到窗边,只看见段始凝的素色衣角消失在长街尽头,就像兄长口中当年与父亲出征时那样不曾回头。

"王爷,战龙嵴有新的动向。"

盛冉从舆图中抬头,铜镜映出他眼下的青黑。自继任雍州王以来,边境异动、异人暴乱接踵而至。他展开暗卫密报,"战氏私购漠北战马三百匹"的墨字刺得眼球生疼。

"今年秋祭只需做个样子。有更重要的事情可能要发生。"

亲卫退下时的叹息声很轻,却让盛冉想起小时候,他躲在屏风后听见战龙嵴对义父冷笑:"贵族眼里,我们这些庶民将领连秋祭的牺牲都不如。"

盛舒白蜷缩在青州别院的软榻上,刚看完手中《未名心法》第三页批注:"调息归元,气沉丹田"。这本书被他摩挲多年,已经残破不堪。铜镜映出他凹陷的面颊,与父亲临终前的模样太过相似,相似得让他害怕。于是突然胸中气血翻涌,他急忙把镜子盖下来。

院外恰传来战马嘶鸣,盛舒白手中的铜镜跌落。当盛冉抱着幼子撞进门时,十七岁的弟弟正盯着满地镜片——每一片都映着酷似义父的脸。

"雍州丢了,战龙嵴的先锋正要度过丹露江。你嫂子难产,没挺过来。"盛冉哑着嗓子,怀中幼儿的哭声撕开裂肺。十七岁的少年侯爷,带着襁褓中的世子盛廷之,浩浩荡荡迁往都城登云。分别的时候,盛冉抱着他痛苦流涕,他也挤出几滴泪来,可他心里想的却是如果自己才是雍州王,那今天还会是这般光景吗?

那个时代属于战龙嵴。他破雍州都城那日,三万重甲踏碎了这座城的百年基业。这个被贵族嘲讽的庶民首领,将二十年积怨化作燎原之火。他打开兵器库分发兵器,在城头高呼:"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甚至有一些雍州人也受到煽动。暴兵暴民冲垮王府朱门寻常院落,满城满巷搜捕异人。当战旗插上雍州王府时,千里之外的马车里,盛舒白望着西北方向升起的黑烟,突然又哭又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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