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间忽顿,默然回头,“这过去的路不好走啊,泥泞。”
“无事,我轻功好。”
清晨,薄雾微起。城外的一间破庙内,火光已然熄灭,酒壶滚至灭掉的火堆旁,空空如矣。
易雪清靠在破旧的柱子上狠狠闭了闭眼睛,压下眼底的泛红。吐息归纳,片刻后,她站起身踢了踢一旁的小崽子。
小孩捂着肩膀起来,看向她,低下了头:“谢谢你救我。”
“凑巧。”见人活了,她也没多废话,提起自己的长刀,快步走出了破庙。
鸟儿啼鸣,易雪清叼着片叶子,跟那些游走的乞儿差不多,走一步,算一步。没多久,她的后面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是那孩子跟上来了。
“你要丢下我走吗?”肩膀上的伤虽然被处理过,但是对于一个小孩而言还是疼痛难忍。跑上两步,就得喘会儿。
看那女人没有半点等他的意思,小孩急了,匆匆扑上前去又死死扯住她破烂的衣衫。
“你叫什么名字?我以后怎么谢你啊。”
易雪清回眸淡淡看向他:“我叫莫问,以后不见也无谢。”
往日里被温柔似水的丫鬟门小心翼翼伺候久了,还是头一次见这般冷漠无情的女人。小孩怔忡片刻,反而抱得更紧:“你把我送到金陵吧,我可以给你钱。”
易雪清漠然看了他一眼,使劲把他踹下。
小孩急了,被踹下又死死贴了上去:“那你要去哪里啊?”
问到这个,易雪清忽然一愣。
感受到女子不再踹他,小孩茫然抬起头望向她。神情漠然的女子忽然惨笑一声:“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里,过街老鼠,是没有家的。”
“老鼠?”小孩低头沉思片刻,问道:“你属鼠吗?”
什么?
易雪清愕然怔在了原地,低眸看向这个看起来才十岁出头的小孩......对啊,还是个孩子啊。
她蹲下身,与他平视,随后认真地道:“不,我属兔。”
“姐姐。”见她神态温和下来,小孩迅速见缝插针:“你如果没有地方去的话,就跟我一起去金陵吧。我本来是要去那里的,你只要送我去,我给你买许多兔子。金的,银的,灰的,白的都可以。”小孩很会审时度势,侍卫随从尽数被杀,现在这穷乡僻壤,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唯一能够依靠的只有面前这个看上去脏兮兮像乞丐一样的女子。
“你家在金陵吗?”易雪清倒没怎么养过兔子,不过灵薇倒是喜欢。
小孩连连点头:“我父亲还在等我,我想要回家。”
瞅着这孩子可怜兮兮的模样,倒真跟兔子差不多,抬眸望了眼清澈的天空。天大地大,她确实不知道去哪儿,与其四处乱晃,惶惶不可终日,寻个目标也是好的。
天大地大,她确实不知道该去哪儿。不过,去金陵?
她不免又自嘲笑了一声,真的是,自己都过成这个鬼样子了,还有空操心别人。
“我可以送你,不过我有个前提。”
“什么?”
“我是个疯女人,可能会杀人。你离我保持一丈远,晚上睡觉离我远一些。”
疯女人?他仔细瞧着她,确实有些奇怪,但眼下这“疯女人”确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姐姐,你叫什么?”
“易雪清。”
“我叫南寻。”
“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
占位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山道上,女子清脆的声音吟吟唱来,为寂静的长路增添了些许生色。
而南寻跟在后面,始终保持着一丈远,倒也不是他多听话,而是这女子背后跟长了眼睛似的。他快她快,他慢她慢,始终将两人距离保持在一丈。
听着她用轻快的声音唱着这么悲壮肃杀的词,南寻觉得,这个“疯女人”着实很奇怪。
破旧暗红的衣裳也不知溅了多少血迹污垢,浅一块深一块,结了块的头发也不知多久没梳理过像个鸡窝,在路上这么一蹦一跳的还真是个乞丐婆。
南寻虽自幼养在别院,但丫鬟婆子,三书六艺,锦衣玉食也算得上是养尊处优,身旁人将他护得极好双目不见污浊。就算是一条流浪狗在他面前晃上一眼,下一眼就得让侍卫拾掇了。更不要说这么个流浪的人了。
倒是听乳母说过,她家乡有被卖过来的女人,被男人打疯了,一身脏兮兮,到处跑。
疯女人。
他抬眼瞟了下前面的易雪清,莫不是被人打了出来?
“你贼眉贼眼的瞅我干嘛?”冷不丁地声音突然冒了出来,南寻一吓,脚下一滑差点没摔下山坡去。幸而易雪清长刀一横把人打了回来,才避免这小崽子摔得生天。
南寻直直摔坐在地上,胳膊蹭上了石头留些擦伤。疼得他嘶嘶出声,可待易雪清扭过头来时,这小崽子又作得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爬起身来,理理了衣角淡声道:“我无事。”
望着易雪清靠近一步,还不忘遵守她的规矩又退后了一步。
而易雪清本想上前看看这小公子伤着没,但瞅着这崽子做得模样,低笑着摇了摇头又走到了前面。斜眼瞥了下后面对着擦伤“呼呼”吹气的南寻,甚是好心“提醒”道:“这里山路崎岖,还有野兽出没。你当心看着点,我轻功一般,若落了下去,只怕不好搭救。”
闻言,脸色变了变得小公子不动声色的靠近了些,声音虽颤但依旧保持着冷静道:“无......无妨。”
易雪清走在前面,面上的笑意更甚了。
这一道到城里的山路又陡又长,两人足足走了一天才走出来。易雪清长年习武倒没什么,可宅院里的小公子就受不了了。脚都磨破了,一到平地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不顾往日先生教得什么礼仪教养,酸累得起都起不来。
就眯了一会眼睛,再睁眼,四下无人。
跟了一天的暗红色身影早已消失不见,他惊得连忙爬起身,到处去寻。可四周漆黑,冷风嗖嗖,耳畔似乎还有豺狼的低吼。
天地之大,只有他孤身一人。
深渊般暗沉的记忆蓦然涌入大脑,这里,与别院一般的黑。
南寻惧了,不同于在人前的伪装。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是真的惧了,颤着身子蹲在地上,牙齿都在打颤:“娘......爹......救我......”
忽然!
轻微的脚步声从远处响起。
易雪清抱着木头,茫然地看着蹲在地上......似乎在哭的小孩。张了张嘴,刚发出一个音,如小牛犊子一样的孩子就冲进了她的怀里,死死抱着不放。
耳边是南寻略带责备与害怕的哭声:“你去哪里了啊,你怎么可以不要我。”
易雪清怔了怔,抱着木头的手不知所措。
你去哪里了啊,怎么可以不要我......
她沉下了身,把木头放在地上,轻轻揽住他:“我没有不要你呀。”
她的声音轻柔细腻,似血脉至亲的低语。
让南寻莫名安心下来,而揽着他的女子目光深远的看向远方的黑沉,眸中闪过浅浅碎光。
这句话,似乎是对他说的,也似乎是对她自己说的。
深夜,一蹙火堆熊熊燃起,照尽四周漆夜。
南寻靠着火堆,身上裹着易雪清破旧的暗红色外衣。树枝“咔嚓”烧断了一支,他睁开一只眼睛,打量着不远处树下抱刀闭目的女子。
不同于白日一直紧紧跟在身后,这是他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与他一路同行的女子。
她垂着头,乱糟糟的头发遮住半张脸。忽明忽暗,隔着距离,沉了半张轮廓。
幽幽一道冷风吹过,火光跳了跳,拉长了她靠在树上的影子。
南寻攥紧了身上的外衣,轻手轻脚走近易雪清跟前,正想把外衣披上。
骤时!
女子眼光骤然并现,冷冽如利刃的杀意划过南寻脸庞,而同时她手上的刀离他的脖颈只有一毫。
南寻直觉头脑一片空白,手上的衣服轻轻飘落,覆上易雪清的膝头。
“我......我......我......”他受得惊吓不小,吞吞吐吐半天也没吐个清楚。
刀尖的凉意与死亡的逼近,把他拉回了那天血腥的屠杀。
他们都死了......只剩他了。
手上的动作还僵硬着,易雪清已经利落的将他扔开。
“不是说了吗?离我远一些。你若是不想活,那时大可留在林子里,也不必拽我。”她的声音凌厉又冷酷,似乎下一刻真的可以毫不留情将他杀掉,像个疯女人一般。
南寻说不出话,现在,至少现在,她是他唯一的依靠,不管她是什么样的人。
他低着头,如隐忍习惯了,默默不语。
易雪清站起身,冷冷瞥了他一眼,拾起自己的外衣走去了更远,更暗的一颗树下。
一夜,南寻缩着身子,一夜未眠。
天光微熹时,火堆也已燃尽。
易雪清披上破旧的外衣,提起长刀踩灭最后一点火星,准备上路。南寻揉了揉眼睛,又重新跟在她后面。此时,她的表情已经恢复正常,可不知为何,一双剪色双瞳仍浸着莫名的哀伤。初晨下,她的睫毛还有些湿润,有一点......像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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