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摇摇晃晃，车内只一盏挂起的琉璃灯，光线微弱，她看不懂他是想嘲笑她抑或是怎样。
“我身上能有什么趣事？我四岁家里就请了女夫子来教读书，每日一睁眼就是之乎者也，离了书房还有女红刺绣，你觉得这有趣？”聊起小时候，她倒也不掩瞒自己对那些枯燥日子的不喜。
她从小体弱，又是个姑娘，家里不让像兄长一般学骑马射箭，倒是贴心地为她安排了许多坐在屋里完成的功课，美其名曰不会劳累。
然她那时却是个坐不住的性子，不爱读诗书，学得也一般，就恨不得同兄长一起去武教场挨武师傅的骂，仿佛这样才算活着，才是痛快。
不过她到底是没那样做过，阁中多年，她虽去过几次武教场，却都不是奔着挨骂去的。
她也会仗着宠爱耍小性子，却都只是雷声大雨点小，从不敢闹大了来。因为她心底知道爹娘也是为她好，不愿让他们再多为她操心，也就这样老老实实地学一个贵女该学的，做一个贵女该做的……
直到嫁给他。
“这样吗？”他似笑非笑地朝她凑近，“今日与两位兄长在一起，他们可聊了不少你做过的好事，和你说的倒是不太一样。”
她今日不是跟娘亲就是跟姑娘们待在一块儿，哪有机会考证兄长是真的说她坏话还是怎的。
被看得有些奇怪，她却仍不肯在口舌上落了下风:“你不说，我就当你在胡诌，故意耍我。”
他笑出了声，倾身问她:“谁家姑娘天天爬树翻墙，这也是你家里请的夫子教你的？”
有些模糊的画面涌现出来。可在他面前，聊到这种话题她早就不会臊面了，反而理直气壮地答道:“我那时还小，脑子里待不住规矩，看什么都新鲜，我两个哥哥也不学好，天天爬墙溜出去玩，又不肯带我，我瞧见了能不心痒痒吗？”
他又道:“可他二人说，你那时从来翻不过去，也并不是真的想像他们一样逃出去玩，只是翻翻自己院里的，就算翻出去了也还在府里，费的劲却比走院门多得多了。”
这记忆实在是太过遥远，她自己都不敢保证她的话比兄长的更可信，刚才也只是在他面前充充样子，她都忘了当年的感觉。放在现在，她绝不会做这些有损姿仪之事。
“我问为什么？难不成我这夫人小时候是个傻的，好好的路不走非得另辟蹊径，这辟出来的新路她自己还走不通。”他继续讲。
她轻轻推了他一下。
“结果你猜他们怎么回我？他们说是因为有一次爬墙无意间教会了你，搞得你总也要自己试试，还是那种不成功不罢休的，后来被母亲知道了，他俩还被罚了，说是因为不带着你学好。”
“……我小时候他们的确总带着我不学好。”她幽幽道。
娘亲生她时难产，差点一尸两命。她自生下来身子骨就算不得好，瘦瘦小小地长到及笄，一直是被娇养着的，父母没让她习武，对她的学业功课也并不严格，只希望她做一个大方知礼的闺秀。可偏偏两个兄长从小活泼闹人，也愿意惯着她，就像是要跟爹娘作对似的，差点将她养成了天天摸鱼挖土的野娃娃，直到后来二人被爹娘严加管教不可带着她胡来。
哪怕她并不会因为自己儿时的跳脱而感到丢人，听到这些陈年往事依旧会有些心情复杂。
“所以，你就是从小死心眼，这是你的天性，调皮好玩乐不是。爬墙哪就那么有趣，你就算真学会了也不会像他们一样大晚上翻出去。只是因为你认定了这事，便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去试，像是遇见了一匹很中意的宝马，就生了一定要驯服它的念头，骑马本身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你兄长说是你小时候被惯得有些过了，但我想这不是根源，根源在于你的性子就是如此，你现在不做那些事不是因为你学乖了，而是因为那些事对你现在来说都很轻松了，无需反复死磕，也便没了执念。”
“说完了吗？”她没好气的瞥他一眼。拿着她小时候的傻事侃侃而谈，也就这几个无聊的男人了，甚至她怀疑她那严肃的爹也会掺和进来。
不过他没提到的一点，她当年并不是放弃了，而是爬墙不小心摔下来，差点断腿。那一次她不仅没被哄，反而被爹娘好生训了一顿，墙下能给她垫脚的东西全被清理了去，这样才收了心。
不过她可不会像兄长一样拿这事跟他说笑，无聊。
她那时以为墙外、树上就是自由，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但无论什么事，都得要自己争取一二，哪怕得到之后发现与自己所期望的并不相同，想要反悔，那也是以后的事。人永远会惦记着没试过、没得到的事物，哪怕惦记的只是自己心中虚构的那个幻影。这一点，她一直深信不疑。
所以让她重活一次，她觉得自己依旧会在相应的年龄做出对应的选择，哪怕几年之后自己就会改变心意。
“……固执有什么不好的。”她朝她凑近了些，温热的呼吸打在如玉的面庞上，“如果不是这样，我会嫁给你？我能嫁给你？”
“是是，感谢双儿认定了我，我的福气。”他也朝她那边靠了些，蹭上了她的脸，柔软的触感贴上来，还带了些烫。
她满意了些，脸上也挂了得意的笑。
他继续道：“所以我说肖知盈，也是这个意思，她的性子决定了她不愿让家中为难，两个选择摆在面前，她会倾向于顺从而不是主动去掌控。肖家那样子，也是铁了心要用她的婚事来拉拢关系。你与她多年好友，应该最清楚她，不是吗？”
想起肖知盈今日那纠结却又像是认命的样子，她就有些无奈，还心疼，盈儿是个很好的姑娘。
“我说这么多也不是想批评你什么，只是想让你明白，有的人你劝是劝不动的，而我不想见你被这事怄着。”他捏着她的手，好声好气道，“倘若那卢昼也对肖知盈有些意思，我去说说话说不定能让他主动些，可正如你所说，这本就不是个好法子。事到如今，只能看他二人的造化了。”
她叹了口气。她作为朋友，自然希望肖知盈能早些想开，就算想不开，也不要委屈了自己才好。
都说她固执，可只有她这样固执的人，才能一次又一次地得到自己想要的，才能过得自在，不是吗？
能够痛痛快快活到现在，鲜有遗憾，都要感谢她的固执。
……
遥闻一阵钟声，黎繁眼前化为虚空。
她离开梦境之时，还在回程的马车上，以至于她并未看见他同她的家。
不过她并不懊恼，这一次梦已经很长很完整了，凡事过犹不及，不该奢求太多。
她现在的梦毫无规律可言，还能够见到家人和他，她就已经很庆幸了。除了身边的至亲，她还见到了一众好友，其中那个叫“肖知盈”的姑娘竟成了她第一个忆起完整姓名的熟识。
她提笔记下了，这姑娘对她应该是很重要。
梦里的肖知盈还待字闺中，为情爱婚姻一事伤神，如今已过去至少五年，她应当已经完婚，甚至孩子都有了。
思及此，黎繁叹了口气。她自个早早成婚，却又因故和家人失散，估算着自己的年岁，怕是她和丈夫相处的时间都没她失忆的时间长吧！
外面天早就亮了，她赖着床思量了一会，也终于是到了不得不下楼的时辰，只得打住思绪，回归到她作为医女的日常中。
今儿个是五月初五，端午节。医馆里肯定会来一批意外落水的人，有的忙呢。年年如此，她习惯了。
而另有一阵钟声响进了微阳城中卢家的三进宅院里。
小姑娘敛儿一早便听说今日是什么端午节，咯咯地笑闹着要娘亲陪她过节。可这太阳底下肖知盈也不敢带敛儿出门，就给她腕上绑了准备好的彩缕，逗着玩了许久才把她哄睡着。
肖知盈一早起来，本是揣着些过节的心思，可被这盛夏的暑气赶回了屋，只得哄哄孩子，无所事事地耗过这一日。
今日江边有龙舟赛，那钟声也是江边传来的。微阳是个爱热闹的地方，哪怕是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到了这些日子也要与民同乐一番，她的丈夫今日也去了江边。
她倒也不累，可又无甚事可做，便决定上床歇个饷。
躺在床上思绪翻飞，她又不可控制地想到了娘亲亲手包的粽子，也就想到了她那一大家子。
她已有四年没回家了，却说不出半句想回去的话。
可她并非泼出去的水，做不到一点不思念父母。相反，她想家，想家人，想那陪她长大的肖氏一族，哪怕年少时也曾同一些至亲族人有过罅隙，此刻回想起来，那些记忆全都被时间洗刷得越来越浅，便也觉得都没什么了。
准确来说她不想回到的，只是上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