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浮舟(第四次梦境)

洄河水浩浩无垠,襟江带湖,流至兴州境内,水宽百步有余,远望无穷尽,与穹天相接。

一直以来,她都想不通自己为何会落水。

她这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向来对外出游玩没多少热情,难道失忆前就是个多爱玩的人了,怎么就跑到河边去,还那么不小心落水了呢?

师父没立刻回答她。

他脸上流出些思忖之色。黎繁见了,心中的猜测更甚一分,在船上落水未及时得救貌似比从岸上落水容易多了,似乎也更合理些?

难不成师父也觉得她落水真的与之有关?

“师父?”她轻声唤了唤,着急将他的思绪扯回。

“我的确是在岸边救起的你。”他缓慢地开口,低垂着眼,面上依旧是凝思,“所以,你想要恢复记忆吗?”

黎繁显然没料到师父会这样直截了当地问她。她明明脑子里一团乱麻,什么打算不打算的都还说不上来,怎么就要到这一步了。

“我失忆至今,已近五年……”

她从前一直无法恢复记忆,现在便能行?

抑或又一场没有结果的空欢喜……她早些年,也是殷殷期盼着能寻回过往……只不过……

“失忆一事,来的虚幻诡异,却也不是一点应对之法都没有,说到底只是心神上的病症罢了。自古以来,心神上的怪病都不好对付,治疗起来难以避免要下猛药,乃至用些骇人的法子。”他抬起头来,却见她有一瞬失神。

他顺着她不安的视线找过去,满幅芳菲入眼。

窗扇呀呀作响,窗外楝花应候,有风携来一阵芳馨。

黎繁惯来喜欢楝花的的浓郁香甜,可此时却突然觉得这香味太腻人,她好似被腻得头发昏,出现幻觉,竟听到师父说她可以恢复记忆了……

“你从前太过虚弱,受不了一点重药。你能记起些往事,想比心神之力也强了许多。所以,你现在可想试着恢复记忆?”

黎繁听着师父清朗的声音,字字如珠,重重地砸在神思上。有那么一瞬间她是心动了的,却不知为何,没有立即回答。

师父看出了她的踯躅,也没有再追问。

她的性子最是别扭,看着是个十分好相与的人,可梅儿福禄平时都不敢忤逆她,为何?

明明十分在乎却要故作镇定,只怕是早就想到了,但还不敢直面风险。换言之,她认定的事谁也劝不动,还不肯让别人干预。

他也并没有要强迫她的意思。他的严肃只是对徒弟,但此时她是他的病患,他总该尊重她。

她自己的事情,等她想清楚吧。

“此事不必心急,你且再好好想想。”他转身离开,留她一人。

还好,师父永远是善解人意的。

她得了台阶下,松了口气。她刚才其实很怕师父继续追问,又或者同她再往深了讲些恢复记忆相关之事。

她的逃避几乎出自本能。她试图安慰自己,毕竟她丢掉这些记忆已有五年之久,那一切都太过遥远陌生。但也不得不她承认,她没有表面看上去那般从容。

然纠结片刻,脑内如有铅坠,遽然间,心如擂鼓般重砸了几下,仿佛有一种从肺腑间涌上的不安。她赶紧就近坐在师父的椅子上,重重地吐气,尽量平复。

这感觉许久没有过了。

脉来数疾去难而不一者,病主在心。①

她有心病。她刚醒来那时,师父说过。

她每次一费心思去想以前的事,就会感到不适,难道她的失忆同这心病有关吗?

窗外又是一阵风刮过,苦楝树上弱弱小小的紫花被吹落许多,有一些穿过窗牖好巧不巧落在她脚边。她喘息着转头,像是一个落水被救起的人,于新生之时迸发出最遵从本心的对生命的爱与包容。

楝花开,便是春日即尽,夏日将至。

苦楝从上到下都可用一个苦来概括,加之其毒性,寻常百姓生怕被这树粘上苦气,鲜少栽种,更有甚者见了要除之而后快。但他们大多不知苦楝树上多处可入药,是棵宝树,因而她的师父会选择种这样一棵晦气树在自己窗边。

她觉得自己就像这苦楝。苦楝树每至春日会开娇柔可爱的小花,芳香鲜妍,而她身子好的时候心思也活泼,性子也还算好相与,外人不管喜不喜欢她,大多都会觉得她是个美好恬静的姑娘。可实际上,她自失忆与家人分离那一刻起就从心里苦透了,隐隐散着颓气,有时甚至会传染给周围的人,教他们也小心翼翼地陪着失魂落魄。

若说她唯一比这苦楝好的地方,便是她还没晦气到把身边所有人都赶走,无论如何,至少都有师父安慰她、护着她。

她也只能依靠师父了。

恢复记忆……

虽然师父话说着很平淡,但她知道这绝不是小事。

得要再看看。

*

是夜,入梦。

黎繁很想再寻得些信息。

梦里这船说大不大,却也不算小,足够顺着水赶远路。若有沿途补给,人可以在船上住上月余。

黎繁推测,自己和他应当是在这船上住了很久,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自己意外落水。

再然后,在河岸上被师父救起。

这样,一切好像都说得通了。

只不过,他们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若只是落水,又缘何失忆?他不来找她,是因为他以为她落水后必死无疑?黎繁有些发愁,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绕不出来。

“谁会害我……”“双儿,你说什么?”

黎繁愣住了。

上一次她百般尝试,最终确定了自己不能在这梦中说话。所以干脆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梦中的两人来往,一点点地收集自己的回忆,尝试找出其中有用的信息。

她这次入睡前便在自己床前准备好了纸笔,为的就是一醒来便能将梦中出现的一些易忘的细节写下来。

可她不知为何这一次竟能出声了,而且还叫他听见了。

黎繁尝试着再说些什么。

“你能听见我说话?”梦里的黎繁犹豫着挤出了这几个字,活像那刚学会说话的小儿。

“自然。”他不太理解,还以为她有哪里不适,关切道,“双儿,你怎么了,可是被梦魇着了?”

“……你真的是活人吗?”

像是在问鬼问妖怪似的,她都觉得自己有些神叨叨的,但她一时也问不出更好的问题,毕竟她连这人是谁都不知。

再者说,他能在她的梦里一直出现,说不定真有什么超脱自然之力也未可知。

“如何不是?”他抓起她的手就要掐自己的脸,没看透她这唱的是哪一出。

梦里的他原来是真的能听懂她的话。

哪里生的变化。

真是奇怪。

若按师父的说法,他如今虽是她的在梦里,可对他自己来说应该是在多年前的现实中,那段他们一起生活在船上的记忆中。

眼下这出,怎么看都不像是在朝着已固定的记忆走。

不过,梦里的他能够听懂她说话,还能给出回应,这便够了。

她随着眼前逐渐模糊的画面,意识到自己在梦里的时间很有限,容不得她继续钻牛角尖。

再多想只会白费心神。

“……夫君……”黎繁想好了自己的问题,简单组织了下语言,“倘若有一日,我不见了踪迹,你可会来寻我?”

他拧了拧眉,却还是顺着她的话回答: “那是自然。”

她又急忙接问:“那假若我还失了记忆呢?”

“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你好好的怎么会失忆?你就算真的失忆了,我也会守在你身边,直到你被治好,怎会让你离我而去呢?”

“如果我一定要你回答呢?就将你心中所想说给我就好,我……”

她本想说,无论听到什么回答她都不会怪他的。

可话临出口,积攒近五年的委屈全都涌了上来。五年时间,她有过太多猜测,她也怕她是被人抛弃,如果当真如此,她做不到不怪他。哪怕他有苦衷,她也并不觉得不顾她生死将她抛下是什么最好的做法。

他看见她的古怪,收起脸上漫不经心的浅笑,却又好像怕吓到恐慌的她,忙挂出个安抚的笑容。

“那我也一定会找到你,顶多多花些时日罢了。就算是走断了腿,就算天涯海角,我也一定会将你寻回。”

她躁动的心平缓了些,他的安抚竟这般有用,许是他的话太认真,又或许是他的笑太柔和。

她才发觉,他的温柔不像是本性,更像是示弱,让她很难冷静地含着审视与防备去看他,好似这样自己便是什么冷漠无情之人。

他不笑的时候,那眉上总会凝着些忧郁,只有面对她时会打起些精神,正如此刻,万般耐心,好声好气,只为请求她听到回答后的满意。

“我不能没有你,你该明白的。”他抓过她的手,将自己的脸侧贴了上去。

他脸颊有些清瘦,显得人憔悴。梦外的他如今又是何模样呢?

她仔细打量着他。

她以为自己不是个只看重皮囊的人,但不得不说,确实好看。若只看外表,她的确很喜欢他的模样,心里早就认可了他这样的人物做自己分别多年的丈夫。她总归不吃亏的。

师父也好看,但她对师父只会有敬重。对这个人,她觉得自己的心思很奇怪。她以为既然是夫妻,便是一体,就该相互尊重理解,但他二人相处时总像是他在哄她,就像她哄梅儿和福禄一般——她习惯“姐姐”这一身份了,习惯了师父不在的时候主动出来独当一面。

可此时,她却有些莫名地受用,因他这一两句好话生了些依赖,把自己平时愿意、不愿意背上的责任都暂时先放下,好在他这里尽情地逞骄。难不成男女之间相处都是如此?

她向来自持冷静,眼下却快连自己都认不清了……像是书里写得那些不谙世事的娇蛮小姐,也像是书里那些沉迷美色的昏聩之辈。

难不成她从前是个很爱美色的人吗?

美色误人啊。

宽厚的手掌覆在了她的背上,一下下轻拍着,似是安抚:“若你失了记忆,我便会在寻回你之后,将我们的一点一滴细细地讲与你听,直到你记起所有。只不过,夫人那时可不要把我当成用心不轨之人。”

她没回话,准确来说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们分别五年间从未相见过,他说的这些并未实现,到头来还得她自己努力恢复记忆去寻他。

“怎么,不信?”他见她许久不回话,“若是不能将你寻回,我一个人只怕也过不下去,我早就离不开你了。”

可梦里的这个他还不知道啊。

她叹了口气。

他抓起她的手就要往他心口放:“所以夫人想让我怎么保证?”

“保证?”

他欲伸出手,做对天发誓状。

“不用,”她急忙按下他的手,“我信你。”

……

黎繁在床上坐了起来,望着窗外,若有所思,黑暗中一双眸子泛着难以言明的光华。

她不知为何在自己回忆的梦里,他会回答她这样的问题。

难不成她以前也问过这样的问题?

但不论如何,黎繁都觉得自己相信他的话,没缘由地。

之前一直埋怨他不来找自己,许是自己想的太少了。

她在洄河边被救起,而洄河流域广阔,那船也是能够长时间航行的。

所以,若说他们的家乡离兴州很远,极有可能。

这么大的范围,找一个有记忆的人便罢了。偏她还失去了所有记忆,这些年更是没有主动做出一点找寻家人的举动。

他要寻找她,定然是困难重重。

看来之前许是自己错怪他了。

所以他现在还在找她吗?这几年他做了些什么?他现在还好吗?

五年来第一次,她平静的心湖像是被人投了石子,泛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

她自认在兴州过得平安顺遂,却未顾及是否会有人为她忧思难忘。

黎繁拧紧了身下的褥子,这一刻,她突然想再知道得更多些。

①引用自《史记·扁鹊仓公列传》,大意为:脉达于手指时壮盛迅速,离开指下时艰涩而前后不一,病在心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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