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摇摇晃晃停在了大宫外,乔润莲顶着细雨穿过高梯,那守门的太监远远看见她就转身入内,向皇帝禀报去了。
等她到了崇华殿外,殿门打开,奴婢准备好的汤婆子塞进她的手中,在一众人的拥护下,乔润莲不疾不徐拢了拢外袍,抬步进去。
乔宗坐在公案旁,面上喜色难掩,见她进来招了招手,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后室。
“润莲,你看看父皇新描的这幅如何。”
他抬手取下壁上丹青,指尖点在画中人的眼尾,“这一处父皇改了改,稍稍向上挑了挑,可显得鲜活些。”
“父皇最近可梦到太师?”
乔润莲接过那一幅丹青,视线轻扫过画作,在她看来,手中画与那壁上的其他画作无甚差别。
乔宗沉默片刻,转身向外踱步,乔润莲将画重新挂上,跟随乔宗的步伐。
乔宗经过案台,长袖曳地,跟在其后的乔润莲目光一侧落在那案台上的奏折上,一垒的罪证只启了最上的一折。
崇华殿空荡幽明,窗外暴雨如瀑,明是午前,百官上朝之时,却犹如暗夜,风雨倾山。
“梦到过,隔着一层雾,看不清。”
乔润莲从后安抚道:“看不清也无妨。”
大殿安静,乔宗转过身看向乔润莲,与之对视片刻,追问:“何出此言?”
乔润莲明眼浅笑,上前挽住乔宗的手臂,“女儿替父皇寻到了一人,父皇猜猜,此人是谁?”
乔宗手肘一顿,垂眼与女儿对视,思索须臾,轻笑出声,“暗查司都找不到的人,被朕的乖女儿寻到了?”
乔润莲默然,拉住乔宗的手到了案台边,她提起砚台上的长笔,在掀开的素绢上轻轻一勾,细腻的线条跃然纸上,绘成了一张如花面容 。
乔宗目视而下,“是此女子?”
乔润莲:“正是。”
乔宗夸赞道:“如花美眷,果擅丹青?”
“女儿不久前拜访过,如父皇期许那般,一手丹青惟妙惟肖,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唉,这女子被下贩妓所,不知何时被哥哥瞧上了眼,日日磋磨,几欲自绝。”
乔宗目光一愤,“此女现在何处,境况如何?”
乔润莲将乔宗扶坐在敞椅上,滔滔道:“昨儿女儿本想请她到宫里给父皇一个惊喜,谁知女儿去时正碰上哥哥将人撸了,哥哥喜欢的紧,还曾为此伤了楼里的男奴,断了人的小指。那女子不忍心有人为她而伤,提刀自戕,被女儿拦了下来。”
“男奴……难道是那个弟弟?”
乔润莲眼底划过一丝笑意,跪在乔宗的腿边,恭维道:“父皇圣明。”
那案台上积压的奏折终是在乔润莲三言两语的推波助澜下再次被打开。
一折,两折……
到最后,她能明显感觉到乔宗持着奏折的手隐约发颤。
直到最后一折被打开,乔宗抬手将案台上的东西一扫而空,怒道:“齐平!拦住暗查司的人。”
齐平年近七旬,闻令健步如飞,只几步出了大殿,随后跟着几名一直沉默的侍从,片刻消失在了长廊拐角。
暗牢中,四周淤泥绊红,黄土覆面的墙壁上除了血迹还有青丝,乱糟糟一团像是人被拍碎按在了墙中,给人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暗查司直属于皇权,可查百官,用刑出了名的狠毒,前任暗查司掌印李肖在任时,听命于太师,司中惩处用刑还不见狠厉,暗查司也未有杀伐之权,自太师一去,暗查司直掌于乔宗手下,愈发暗玄,百官畏惧。
那木桩上,郭文官袍碎裂,内衬浸血,头沉沉垂着,呼吸时深时浅,听起来痛苦至极。
审台上,穿着统一暗查司卫服的男人正一眨不眨看着木桩上的郭文,他眼里无有轻蔑,无有讥讽,只有深不见底却偶脱离掌控浮出水面的惋惜。
暗查司监察百官,那朝堂上的冗臣谁干了什么事,暗查司上级无一不知。
细比下来,这郭文算得上真君子三字。
男人垂下视线,向后一依,“还受得住吗?受不住就说些软话,诉了错,画了押,走的也轻快些。”
那垂头之人轻摆了摆头,郭文已经发不出声音,他被喂了逼供的药,浑身疼痛难忍,肌肉痉挛。
男人见他无法答话,抬手示意立在一侧的下属,那下属接了杯水,在水里放了点解药,上前捏住郭文的下颚猛灌了下去。
没过多久,郭文胸膛起伏剧烈,缓缓抬头看向审台上的男人。
虚声道:“郭文无错。”
男人目光一沉,不再多审,示意在外准备好的司卫进来,即刻送人上路。
那参了毒的酒杯还未端过门槛,一阵急呼传入审房内。
“留人!留人!”
*
朝堂上,乔权正穿着一身明晃晃的太子服,立于玄阶之上,身后的垂帷多时未开,仔细瞧去略显暗淡,好似落了灰尘。
乔宗久不干政,朝堂上的众臣皆见太子脸色行事,只不过,明面上是附势一人,暗地里却分为两股,一股忠于太子,一股偏于皇后一族。
朝堂密流涌动,各自维持着体面的平衡,没有人愿意打破还算舒适的局面,除非……一方的利益受到了另一方的威胁。
乔权坐在玄阶一侧,那台下的陈馥德躬身而出。
乔权眸光一暗,瞧陈馥德依老假忠之态瞬间心起一股郁气。
“老臣有一事要奏。”
“陈国老请言。”
“质子陈武不日前被掌狱司的人拿住,浩浩荡荡一队人马于那画舫小楼来去如风,引得都城内百姓猜忌不止,流言沸沸扬扬实为刺耳,臣立职百官之首,侍皇家天颜,流言不止恐传入皇上耳中,辱了圣听。”
一侧朝臣勾眉接目,那画舫发生了何事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乔权闻言,面色一凝,余光落在那安静的垂帷之角,陈武被抓,他本想遣人私放,事后密人暗杀郭文,将此一事强压下来,未曾想这郭文速度之快,率先见了父皇。
不知道,这奸臣与父皇说了些什么,不过好在父皇还是偏向他的,非但没有召他问责,还命暗查司的人将郭文暗压入狱。
那暗查司进去了活着出来的几率微乎其微。
乔权心松了口气,但又时时担心父皇会秋后算账,现被陈馥德这么一提,刚压下去的一点烦躁又翻覆而上。
流言可畏,他可以杀一人止唇舌之痒,却不能杀众人堵口舌是非。
本就烦上加烦,这陈馥德还往那波涛里猛砸巨石,唯恐海浪平静下来。
乔权嗤笑一声,“国老,流言污秽,既是有辱父皇天听,此一事便交由国老安解可好?国老可当此任?”
“臣恐难担此任……”
陈馥德掀跑跪地,继言道:“此一事还请殿下提前奏明陛下,言之早便认错有佳,若是有意隐瞒,后陛下得知恐伤陛下龙体!”
乔权面色铁青。
陈馥德言毕,身后三分之一朝臣侧身而出,跪地复言。
“望殿下自省己身。”
谏官刘韦出身,他将手中的谏牌往地下一砸,抬臂指向那跪地的众臣,激言道:“你们这是在问责殿下?!那画舫的女奴以色惑君,你们不关心殿下所受反而替一个狐媚货色叫屈?!殿下夙兴夜寐,年少持国几不堪受,你们还要苛责殿下?”
刘韦框目猩红,转身跪地,“那女子能得殿下喜爱乃是大幸,何辜之有?”
陈馥德正欲回言,抬眼便瞧见了那帷幕下方露出的一双潘云鞋,他缩了缩老背,头低的更深了些。
众人见他细微动作,视线乱七八糟最终同落到那一处。
百官诚惶诚恐,高宣道:“陛下万岁。”
乔权惊侧回身,“父皇!儿臣拜见父皇。”
帷幕后,乔宗抬了抬手,齐平领着小监将重幕掀起勾挂在两侧。
乔宗:“怎么不辩了,朕久未上朝,诸爱卿为一小事争言之状,朕很是怀念。”
陈馥德垂着的眉峰微蹙,眼珠子一溜,缓缓直起上身。
“能得陛下挂念,臣等万福。”
乔宗叹言道:“好了,平身吧,陈国老年纪这么大了怎么也不看个坐?”
齐平忙从后侧提上一坐凳,轻轻放在陈馥德上朝的位置上。
“坐吧。”
“谢陛下关恤,老臣受之有愧……”
“齐平,扶陈老坐下。”
乔宗突然上朝,一番作为把朝堂上的众臣打了个措手不及,各自间心跳不止。
其中,最是胆战的便是静立在一旁的乔权。
乔宗撑手支颚,看向台下刚被刘韦怒砸而碎的谏牌,他眼神猝而锋利,支着下颚的手伸出一指点向大殿内碎裂在地的玉牌,“刘韦,这朝堂可不是给你宣泄之处,太子暂管朝议,你们就如此废礼忘德?”
刘韦肩膀微颤,膝盖收紧向前挪动几分,哑口难言,掀起视线求救于乔权。
乔权跪地忏道:“是儿臣间政失职,儿臣请罪。”
乔宗不言却看向微坐在一侧的陈馥德,“国老教一教太子,为臣犯错,如何惩之。”
陈馥德起身屈礼,声音苍厚:“庭上失礼,当罚俸半年,杖责三十,后无立功之事当免去官职永不授用。”
乔宗:“如若误主耽政,又当如何?”
“当悬首于市……以示朝清。”
陈馥德余光撇向双拳紧攥的乔权。
乔权不敢出一言求情,若是求情便坐实了刘韦误主之罪,他僵嗓垂首,等待着乔宗的判罚。
久久,乔宗才轻声开口。
“来人,刘韦庭谏无拘,拖下去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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