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九岁,一切都还安好。
母亲的宴会从不缺少贵妇名流,金盏银杯红酒佳肴,衣香鬓影纸醉金迷,音乐靡靡声中,所有人都沉醉在虚假繁荣的泡影中。
嗯,除了她。
年幼的尤里安不喜欢宴会的吵闹,不会主动踏入会场,他的视线穿过人群,最后定格在不起眼的少女身上。
他的母亲与贵妇们攀谈;少女静立一旁,她穿着侍女服饰,不卑不亢地守在母亲身边,腰背挺直如同一棵松柏。
她是母亲的侍女,也是最年轻的侍卫,她叫伊莲娜,母亲收养的流浪儿,此后一直待在布莱德庄园。
伊莲娜大多数时候敛目低眉,只有少数时候会平静或者机警地望向人群,确认一切安然无事,又变成一座一动不动的雕塑。
像是感受到他的注视,她抬眼看他,神色平淡地对他点头,而后收回目光,在他母亲耳边低语几句。
费奥娜夫人停下交谈,惊讶地看向他,贵妇们不约而同安静下来,顺着他母亲的视线看过来,舞池里有人注意到这边,与同伴掩嘴窃窃私语。
尤里安快步走向母亲,众人瞩目不会让他产生任何不适,他无比从容仿佛理所当然,可走近母亲,走近伊莲娜,他的举止变得些许局促。
“亲爱的乔尼,找我有什么事?”费奥娜夫人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亲昵地问他,她也清楚小儿子从来不喜欢这种宴会,没有事情不会来这找她。
“母亲。”他抬头望向母亲,眼睛快速地掠过身后的伊莲娜。伊莲娜没有看他。
他偏过头,也不看她。
尤里安双手握住费奥娜夫人的手,语气满是憧憬。
“霍姆斯的马场进了一批品相很好的马儿,他邀请我去看看,说让我挑一匹当礼物——母亲我想去,霍姆斯念叨了那么久,我还没见过他的马场呢。”
布莱德庄园里所有人都知道,尤里安从小受夫人宠爱,几乎不会受到任何管束,唯独一点,夫人从不允许他离开庄园。
“你还太小,外面很危险。”
费奥娜夫人伸手抚过他的脸颊,尤里安抬头,漂亮的眼睛满怀期待地看着她,话语间还有一丝小小的恳求。
起初她态度坚决,很快还是心软了。
“好吧乔尼,你可以去,我会让伊莲娜跟着你。但你要保证只能在外面待半天,如果遇到意外,你要听伊莲娜的话,不能任性。”
费奥娜夫人每说一条,尤里安就点一下头。她话音刚落,尤里安立马接话:“我知道了母亲,我一定会做到的!”
“伊莲娜。”
“夫人,我在。”伊莲娜旁引一步,走到费奥娜右前方,利落地弯腰鞠躬。
费奥娜夫人没看她,语气严肃:“你做事向来妥当,看顾好小少爷,不要让他在外面疯玩,明白吗?”
“遵命,夫人。”伊莲娜再次鞠躬行礼。
她看向尤里安,对着他又行一礼:“小少爷,请随我来。”话落,先他一步走到他前方引路,领着他离开宴会场地。
“小少爷稍等。”
尤里安留在原地,很快一辆马车停在他面前,马车上装饰着许多鸢尾花纹样的黄金饰品,尤里安知道,这是布莱德家的象征。
伊莲娜跳下来,伸手把他扶上马车。尤里安搭上她的手臂,发现她远比看上去还要结实,他不费力便安稳上了马车。
他坐在柔软的垫子上托腮研究车厢里的小饰品,心想难怪她会成为母亲的侍卫。
确认他坐好了,伊莲娜退出车厢,放下帘子,坐在车厢外的台阶上。老练的车夫挥动马鞭,车子平缓地离开庄园。
“伊莲娜,还没到吗?”路途太远,尤里安等急了,从车厢里钻出一个脑袋。
“还没有,小少爷,还有半个小时,您可以先睡一觉,睡醒就到了。”
过了一会儿。
“伊莲娜。”
“我在,小少爷。”
“你进来陪我说说话,我好无聊。”
“小少爷,恐怕我不能胜任这份工作,我可以下去替您买些小玩意儿解闷……”
“伊莲娜!”
“小少爷我在。”
“我要你进来陪我说话,现在!”
“好吧,小少爷。”她掀开帘子进了车厢,走到尤里安跟前单膝跪地。
尤里安看她离自己那么远,伸手拉她让她坐自己旁边,结果拽了一下没拽动,不信邪又拽了一下,还是没拽动。
见尤里安隐隐有些恼了,她立即顺着他的力道坐下。
她坐下后,尤里安表情变得纠结起来,伊莲娜在外边时,他希望她能进来陪他说话;她真坐在他身边时,他又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了。
“伊莲娜……”
“我在,小少爷,您请吩咐。”她立即站起,重新单膝跪在他身前,等待他下令。
尤里安横了她一眼,语气不满:“不许跪,坐回去。”
“……是。”在尤里安的瞪视之下,她识相地坐回去。
“那个,上次你救了我,我还没跟你道谢。”尤里安有些别扭,他没有特意向一个人道谢过,伊莲娜是第一个。
“您不需要道谢,这是我的职责。”伊莲娜平静地回道。对她来说,这不是一件需要特意提及的事情,她无法理解尤里安为何如此郑重。
事情发生在上个月。
布莱德庄园占地广阔,园林建筑花样繁多,其中最出名的莫过于白象群石雕喷泉旁边的林子,得名白象林。
白象林每年会专门从其他地方移植一批名贵草木,常有人慕名而来一睹为快。
尤里安也喜欢那片林子,不过不是因为珍贵花草,而是白象林的蟋蟀,尤里安最喜欢的消遣中,抓蟋蟀名列前茅。
那天他抓蟋蟀入迷了,碰见一只体型特别大叫声特别响的蟋蟀,这只蟋蟀漂亮极了,他不顾身后仆人们的提醒,跟着它跑出林子。
那只蟋蟀跳累了,停在水池边。尤里见此机会,小心靠近,见它真跳不动了心里暗暗得意,猛地向前一扑。
蟋蟀抓到了,但他没控制好力道,加上水池边湿滑,一个跟斗栽进水池里。
回想起来尤里安脸上浮现出一丝窘迫,水池不到一米深,他因为太过慌张,脑子混乱,一时半会竟然站不起来,连呛了好几口水。
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要被淹死了,一股力量从背后抓住他的领子,将他提溜起来扔出水池。
伊莲娜本想离开,看到救起来的是夫人的小儿子,跨出去半步的脚又收回来。
尤里安趴在地上不停咳嗽,快要把肺咳出来了。
伊莲娜单膝跪地,把尤里安脸朝下压在她膝头,一手托着他上身,另一只手轻拍他后背,直到他缓过来。
见他难受,她没有和他搭话,后面家庭医生赶来,她任务在身也不便逗留。
如果不是后来夫人当面谢她,这件事对她来说稀松平常。
“作为谢礼,你想要什么?”尤里安睁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她,“只要我能办到,都可以送给你。”
“感谢您的慷慨小少爷,但是不需要,我没有想要的。”伊莲娜回道。
尤里安苦恼地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既然不知道想要什么,那就交给我来安排好了。”
伊莲娜不懂他在谢礼上的执着,还是答应下来,主人家的恩赐不容许仆人再次三番拒绝,就当是陪小少爷过家家吧。
马车行驶进诺里克马场,远远看到霍姆斯的身影。
这里位于郊外山脚,是布莱德家的义子霍姆斯·布莱德的私人马场,饲养着血统纯正的名贵赛马,每年当地举办赛马比赛,前十名里诺里克马场包揽一半。
“霍姆斯!你知道吗母亲终于答应我出门了!”尤里安跳下马车,兴奋地和他抱在一起。
“我知道,尤里安,不然我也不会在这里看到你不是吗?”霍姆斯温和地笑了笑。
他身边的仆人对此见怪不怪,布莱德长子的温文尔雅人尽皆知,他与尤里安的兄弟情谊更是令人交口称赞。
伊莲娜站在尤里安身后低头不语。
“对了霍姆斯,你说的马儿们在哪?我怎么没看到它们?”尤里安疑惑地问。
“不要着急尤里安,我已经派人从马房里把它们牵出来,你很快就能见到它们了——相信我,它们真的很漂亮。”霍姆斯说着冲他眨眨眼。
尤里安被他勾起了好奇心,看见马儿被牵过来时,他按捺不住激动地跑过去,跑到一半顾及礼仪,又故作矜持地停下。
“别担心尤里安,这里没有外人也没有礼仪老师。”霍姆斯在后面笑着说。
尤里安一听,当即雀跃地跑到马儿跟前,满脸好奇绕着它们转圈。
伊莲娜见状快步跟上,身边的霍姆斯叫住她。
“幸会,伊莲娜分队长。”
布莱德庄园有一支几百人的侍卫队,由一名队长五名分队长统领,伊莲娜虽然年轻,却已经是一名分队长。
“霍姆斯少爷。”伊琳娜闻声停下脚步,转身对他回礼,“您认得我?”
霍姆斯笑道:“当然,伊莲娜分队长是母亲的得力助手,做事果断能力了得,谁会不认得你呢?只是没想到尤里安出来玩,母亲还要派你在旁作陪。”
伊莲娜看了看霍姆斯嘴边的笑容,不动声色绕过话头:“霍姆斯少爷谬赞,遵从夫人命令是我的本分。”
说完对他微微鞠躬,迈步走向尤里安。
这些骏马高大健壮体型流畅,尤里安站在它们身边还没马腿高,小豆丁一样从马儿身边走过,稀罕得眼里亮晶晶。
尤里安好奇马儿,好奇庄园外的所有事物。
在养马倌的帮助下,他伸手摸上了马的鼻子,惊讶得眼睛都瞪大了。他回身欢快地叫道:“伊莲娜快来,它的鼻子好软!”
他像发现什么新奇事物,一刻不停地同她分享,柔软的马鼻子,健壮魁梧的腱子肉,看起来柔软实则有些扎手的马毛。
凡所碰见,从不吝啬。
他在前面跑,伊莲娜在后面跟。
没办法,小少爷总是有花不完的精力,看马儿,抓蟋蟀,还有之前搬花盆。
上上个月的第三周天气很好,花匠把花盆搬出花房,摆放到露天花圃,供露台上的主人宾客观赏。
尤里安看到了觉得好玩,暗暗记在心里,等花匠休息去了,他悄悄把花盆搬走,搬到空地上,摆成奇奇怪怪除了他本人谁都看不出来的形状,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
然后他搬不回去了。
伊莲娜路过被拽住时,看到一只脏乎乎又可怜兮兮的小少爷。
他身上衣服上没有一处干净的,白皙的脸颊也溅上了泥巴点子,鼻头红润,嘴巴微张喘着粗气,眼睛点缀骄傲,仿佛刚刚完成一项了不起的成就。
伊莲娜单是看他的样子,耳朵已经听到起居侍女发出惊恐的尖叫声。
她擦去他脸上的泥点子,唤来仆人把他带走趁夫人发现之前收拾干净,自己则卷起袖子,把花盆搬回花圃。
尤里安穿着一身干净的新衣服来找她,她已经搬完了。
尤里安难得洗澡没有磨蹭,所以伊莲娜离开前赶上了一个小尾巴,和小尾巴发出的滔滔不绝的崇拜声……
太阳快下山了。
伊莲娜看向不远处的山头。他们该回去了。
尤里安挑中了一匹枣栗色的牝马,走之前抱着它依依不舍,霍姆斯答应下次来就教他骑马,他才乖乖坐上马车——尤里安的马术课安排在十一岁,他还要等一年多。
要说伊莲娜和尤里安的渊源,可以追溯到四年前尤里安爬树摘果下不来的时候。
担心他受伤,侍女们慌忙跑去拿梯子;伊莲娜没什么耐心,三两下上树单手把他拎下来。
为什么她总能碰上尤里安无比窘迫的时刻?
因为十二岁前她都在庄园的磨坊工作,每天都要把小麦从仓库搬进磨坊,再把小麦粉搬进厨房或者仓库。
白象林在磨坊和仓库的必经之路上,是尤里安的娱乐场。
毫不夸张地说,她几乎每天都能碰到尤里安作妖。
她那时对尤里安没有好感,哪怕他是夫人的小儿子。
在她看来,他任性骄纵,总能用各种手段摆脱仆从自己潇洒,最后又总是让自己身处险境,他是小少爷,即使犯错也能安然无恙,他身边的下人却不一样。
不论结果如何,他们少不得主人家一顿训斥,严重的还要受罚解雇。
后来夫人看中她选为贴身侍女,没过多久发现比起侍女她更适合做侍卫,那之后她经常因为夫人接触到尤里安,只是非必要她很少跟他交谈。
但不可否认,人心是偏的,跟一个人相处久了总能发现对方身上的一两处闪光点,只要人没烂到极点。
“——伊莲娜,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尤里安不满地说。
她回过神,对他笑了一下:“我在听,小少爷。”
她的笑容很浅,尤里安却看得一愣,他心虚地低头:“那、那你觉得这件礼物怎么样?”
“很好啊。”
“乱说,你还没拆开看过就说喜欢,你根本没听我说话。”尤里安瞪她。
伊莲娜理亏,默默拆开礼盒,礼盒下还有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她抬眼看向尤里安,他紧张地盯着她,无声催促。
这是……手套?伊莲娜诧异。
一双蓝灰色皮质手套,样式低调,只在不引人注意的边角,用金线绣上了一朵鸢尾花。
伊莲娜表情怪异。见她不说话,本来自信满满的尤里安开始变得惴惴不安。
“怎么了?不喜欢吗?”他问。
他有些失落:“我以为你会喜欢,前几次握你的手我发现很粗糙,我知道侍卫训练时会戴防护手套,但我给你的这副是日常用的。”
“我记得送礼是礼仪课的重点内容,您的礼仪老师应该有教吧。”
“啊?有教吗?”尤里安眼神躲闪,伊莲娜猜他当初一定走神了。
望着他清澈得像一汪湖水的眼睛,伊莲娜摇摇头,考虑到对方的年龄,显然不了解送手套背后的弯弯绕绕,简简单单认为她需要,就送出去了。
“没事,小少爷的礼物我很喜欢,我收下了。谢谢。”她又对他笑了笑,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的眼神温和了些,虽然不多。
他回敬了她一个笑容,真诚而得意。
伊莲娜回想,身份使然她会下意识揣度别人行为背后的含义,尤其是对主人家,赏赐这一举动里有太多门道,这样单纯的赠礼,她还是第一次收到。
她离开前心里又说了声谢谢,即使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戴这副手套。
手套是一种特殊的象征物,人们觉得它连接心灵。某种语境下,异性间赠送手套代表着求婚告白,还有一种情况,贵族会赠送骑士手套以嘉奖对方的忠诚。
以她和他的身份,不管哪种含义都不合礼数。
且不论前一种,只提后者,她身为夫人心腹,理应与其他人保持距离,现在夫人的儿子嘉奖她的忠诚——赠送者无意,旁观者有心,真戴上别人就该质疑她的立场了。
……
这个时期的人们十四五岁成年,尤里安十三岁就要开始学着处理家族事物,他一边完成家庭教师的课业,一边跟着父母管理庄园内外的产业。
他与霍姆斯的接触也多起来。霍姆斯经常跟着父亲在外经营产业,尤里安经常向他请教,布莱德夫妇对此乐见其成。
繁重的课业和家族事务让尤里安无暇分心,直到某天伊莲娜回来向母亲述职,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
“伊莲娜。”穿过走廊,尤里安忽然叫住她。
“我在,小少爷有何吩咐?”伊莲娜对他行礼。
尤里安细细打量她,发现她长得更高更结实了,脸上属于少女的青涩慢慢向一种更加深沉的特质转变,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好像更耀眼了。
伊莲娜三年前受命离开庄园,带领旗下侍卫分队游走在卡利维斯顿公国境内,为布莱德扩张产业一路保驾护航。
这是件苦差事,伊莲娜接下任务时,所有人都这样想。
庄园里薪水优厚没有生命危险,不用随商队一路奔波;外面风餐露宿,需要时刻警惕豺狼虎豹、毒蛇虫蚁,还有四处流窜的土匪流氓,并且医疗不发达,瘟疫肆虐,不小心染上就会全军覆没。
除了伊莲娜没有人站出来,没人愿意冒这个风险,哪怕它的回报非常诱人。而当伊莲娜安然回来复命,所有人都有预感,从前往后,她的命运截然不同了。
“听说母亲将你升任为侍卫队队长,恭喜你伊莲娜,你完全有能力胜任这份工作。”
“谢谢,小少爷。”她客套道,“听说您已经开始接手庄园事务了,还处理得非常漂亮,听别人夸奖您我竟然丝毫不觉得惊讶。”
“相比于父亲和霍姆斯,我还差得远,前几天跟父亲他们讨论庄园外的产业,他们还建议我向你讨教一番呢。”他笑意浅浅地望着她,隐隐有些期待,“不知道伊莲娜有没有空?”
“随时恭候,小少爷。”
两人穿过石柱长廊,大理石柱顶端雕刻连片的大型浮雕,长廊两侧种有齐整的柏树林,烈日炙烤下,空气中若有若无散发着这一股奇特的柏树油脂挥发的香气。
这是个惬意的午后。尤里安想。
“尤里安小少爷日安,伊莲娜队长日安。”路过的仆人匆匆忙忙停下,谨慎小心地对他们行礼。
走远后尤里安忽然发出一阵轻笑,伊莲娜侧头看他,他微笑着解释:“都知道你是未来的骑士大人了。”
伊莲娜摇摇头:“骑士册封一事还没定论。”
“但也不远了。”尤里安轻声说。
单凭她的军队声望,布莱德家族就必须做出表示,册封骑士已然板上钉钉。
姑且不谈战功,经过三年时间,伊莲娜旗下是一支侍卫队完全无法匹敌的正规军,这支正规军从一百多人扩充到千余人,比整个庄园的侍卫人数还多。
她昨天带领手下回来,庄园比往常紧绷得多。
而且……尤里安想到他母亲的话,不知道该替伊莲娜高兴,还是替家族担忧。
母亲说正规军不事农业,一个正规军的所有花销至少需要三到五个农民支撑。
伊莲娜手上的一千多正规军隐藏着几千甚至上万的农民,这意味着在布莱德的耳目之外,她很可能已经发展起了自己的土地和势力。
这很危险,对于家族来说。这把布莱德的利剑是否会噬主,取决于她对家族的忠诚。
母亲再三提醒他要警惕她,让他尽可能远离她。
尤里安盯着脚下,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昨天才答应母亲,决定先不要接触她,可一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即将没入拐角,他还是忍不住叫住她。
她不在庄园的时间里,他明明没有想过她,没有把她放得很重要,甚至忙起事务来都快把她忘了。
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某种心绪像种子一样埋进心里,没有阳光没有雨露,再次和她见面时就这样悄无声息发芽了,让他措手不及。
“小少爷是有心事?”尤里安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看着她,以为自己的心声被她听见了。
“没,没有……”不小心瞧见她嘴角的笑容——伊莲娜笑容变多了,不管是出于礼节还是怎样,她笑容确实变多了,尤里安突然改口,“如果有,你会帮我吗?”
“乐意效劳,小少爷。”她没问他心事是什么随口答应了,尤里安想起自己送礼物那次,她也是没看过礼物就敷衍他说喜欢。她对他一点都不上心。
不知不觉他加快脚步,把伊莲娜甩了五六米远。
其实尤里安小少爷不明白,简单的主仆关系,主人不需要询问仆人,仆人只需要说是,然后老老实实完成主人的任务。
然而小少爷很贪心,他贪心一种在平等关系的土壤里才能生根发芽的东西。
小少爷生气了。伊莲娜坠在后头神游天外。刚刚还感慨“小大人”气势越来越足了,现在又耍起小孩子脾气。
“——伊莲娜队长午好。”一道声音含混着笑意传来。
伊莲娜停下脚步,寻声望去,弯眼一笑:“霍姆斯少爷午好。”
尤里安原本还憋着一口气不回头,听见笑声连忙看去,只见她和霍姆斯站在一起,相谈甚欢。
伊莲娜对着霍姆斯礼貌微笑,心里波澜不兴。
对方野心多年未变,隐隐透露要同她结盟的意思,这些年这种心思不但没有停歇,反而愈演愈烈。
余光看到不远处盯着这边傻站的尤里安,她愣了一下,霍姆斯以为她对提议感兴趣,煽动得更加卖力。
她没想到尤里安还在等她。
不好晾着小少爷太久,伊莲娜拒绝了霍姆斯,既然不是一路人,多说无益。不管霍姆斯表情如何,她转身朝尤里安走去。
“尤里安小少爷。”她走过去。本来答应帮小少爷解决心事,现在好像还添了一把火。
“您还没告诉我您的心事是什么、我该怎么帮您解决。”
伊琳娜微微低头,尤里安十三岁,个子刚到她下巴,他仰头抿嘴看她,更像不服气要干架的小动物了。
她绝对不知道,自己眼中满脸不服气想干架的小少爷到底在想什么……
小少爷在想,伊莲娜真好看。
长发盘在脑后,干净利落,睫毛很长,阳光下留下一小片阴影,眼角略微向上挑,面无表情时显得凌厉淡漠,如果眼角带一丝笑意,再稍稍低头看人,会有一点稍纵即逝的纵容和温柔。
——对,就像现在这样。
他心头萌生出一股冲动,心中的期盼自然而然化作舌尖的单词蹦出:“你陪我散心吧。”
……
那不是一个美好的回忆,他们遭遇了袭击。
“母亲,这不是伊莲娜的错!她甚至为了保护我还受了伤!”尤里安抓着他母亲的衣袖,恳求道,“您别罚她,是我的错,是我提议去的,她只是——”
费奥娜夫人端坐在绣着金色鸢尾花的皮革椅上,她面色低沉,缓缓放下茶杯,语气严肃地说:“好了乔尼,不要胡闹了,你先出去。”
“带小少爷出去。”她吩咐身边人。
“不要!母亲!这不是伊莲娜的错,她身上还有伤!”尤里安试图从高大的侍卫手里挣脱,可惜徒劳无功。
尤里安被侍卫带走,房间里只剩下费奥娜夫人和跪在地上的伊莲娜。
“伊莲娜。”
“我在,夫人。”
“身为仆人,不顾庄园的规矩,擅自带小少爷出去,这是第一重过错。”
“是,夫人。”
“身为仆人,不及时阻止反而陪着小少爷胡闹,这是第二重过错。”
“是,夫人。”
“身为仆人,让小少爷身处险境,险些丧命,这是第三重过错。”
“是,夫人。”
“我要罚你,你有异议吗?”
“没有,夫人。”费奥娜夫人眼神冰冷地打量她,伊莲娜脸上没有任何不贫和埋怨,脊背跪得笔直,眼睛低垂无比驯服。
“自己去领罚吧。”
“是,夫人。”伊莲娜行礼,平静离去。
她离开后,费奥娜夫人又把尤里安叫回来。
“母亲明明是我的错,为什么要罚她……”尤里安脸上还挂着泪痕,费奥娜夫人摸了摸他脑袋,用手帕把他脸上的泪水擦干。
“我亲爱的乔尼,你是布莱德的小少爷,布莱德庄园未来继承人,怎么会有错。”费奥娜夫人轻轻叹气。
尤里安听到这里,眼睛瞪大,他不敢相信他最温柔可亲的母亲竟然会说出这种话。
“仆人不安分,我帮你敲打她,免得她忘记身份,妄图与主人平起平坐,即便她未来册封骑士,在主人面前也要低下头颅,不能有半分逾矩之心。”
母亲慈爱地看着他,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你要牢牢抓住布莱德家的权柄,不要再像今天这样心软。”
下属的来信被火焰吞没,零星灰烬落入水盆。
伊莲娜脱下上衣,正要解开绷带给自己上药,忽然听见敲门声,熟悉的声音从门缝挤进来,她简单披了件衣服,随意扣几个扣子起身开门。
“伊莲娜!你……”在她坦然的目光里,尤里安脸颊肉眼可见地变得红。
“进来吧。”她侧开身子,尤里安低头从她身边经过,身上的药香直往鼻尖里钻,一想到这股味道是从伊莲娜身上传来的,他窘迫得脖子红透了。
伊莲娜除了锁骨别的都没露,绷带和衣服把她上半身裹得像木乃伊,但架不住尤里安小少爷脸皮薄,走起路来差点同手同脚。
“伊莲娜,我给你送药了。”好不容易静下心,脸也没那么红了,尤里安捧着一盒药膏献宝似的看着她,“用这个好得快,不会留疤。”
伊莲娜看了一眼,没有接,背过身子淡定地说:“你帮我上药吧,我够不到后背。”
尤里安一开始还很扭捏,看到她光裸的后背上纵横交错的新旧伤疤,脸上的红晕褪去,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不争气的眼泪咕噜咕噜地往外冒,尤里安一边咬着嘴唇憋住哭声,一边拿着药膏往她后背上摸。心疼和愧疚两股情绪在他心里横冲直撞,心里憋得难受。
“尤里安小少爷。”
“我在这伊莲娜。”他努力保持声线平稳,不想被她看穿。
“小心您的义兄,霍姆斯少爷。”伊莲娜背对他,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听她声音冷清地说,“这场针对您的袭击,有他的一份功劳。”
袭击针对尤里安,也针对她,霍姆斯·布莱德可没有众人口中那样亲和宽厚。
回想起刚才那封信,下属给她的信中不仅提到霍姆斯,还提到了尤里安。他被禁足了,半夜趁守卫松懈偷跑出来。
当然,能在重重把守下逃出来并找到她,少不了她下属们的贴心关照。
背后很久没有声音,伊莲娜无所谓他信不信,人有远近亲疏,给他提个醒算是抵偿小少爷在夫人面前对她的维护。
“——我明白了,我会小心的。”尤里安低声应道,语气听起来很低落。
“伊莲娜……”
她眯着眼神,不知道想什么:“小少爷想说什么?”
“对不起,我母亲她……”
她拦住话头,一针见血:“如果小少爷是因为愧疚道歉,我欣然接受。如果是别的——我相信您明白,没有人能替别人道歉。”
说完,她不再开口。
冰凉的药膏抹上伤口,痛感几乎忽略不计,一股凉意轻抚过后背,她身体一僵,下一秒放松下来,问正往伤口上呼气的尤里安:“小少爷您在干什么?”
“还疼吗?我去跟母亲提议推迟仪式吧。”尤里安无法想象她伤成这个样子,明天要穿着几十斤重的铠甲参加册封仪式,仪式中途还不能休息。
“太强人所难了。”
伊莲娜低垂着眼帘,一圈一圈往身上缠绷带,她说:“小少爷,您觉得夫人不明白么?”
身后安静了好一阵子,她才听到尤里安沉闷干涩的声音:“可是伊莲娜,我心疼你。”
骑士册封仪式推迟了两周。
伊莲娜最近都没有见到尤里安,心想他可能答应了夫人什么要求,她没多纠结,总归夫人不会害他。
“伊莲娜。”尤里安从枫树背后走出。
“小少爷?”住所后有一小片枫树林,伊莲娜偶尔闲暇会在这里待着,她挺惊讶尤里安能找到这里。
尤里安在她身边坐下,伊莲娜把外套递给他垫在身下,尤里安没有接。
“小少爷怎么又心不在焉的?”
“伊莲娜,母亲最近安排了几场宴会,邀请的都是未婚的贵族小姐,我想,母亲是在为我筛选未婚妻。”
伊莲娜若有所思,小少爷还有一年多就成年了,这个年纪贵族们早早订下婚约,双方年龄一到就可以成婚。
“小少爷不用顾虑,能被夫人邀请的小姐,不管是身份地位还是才华人品,都是与您相匹配的,相处起来不会有太大隔阂。”
“我顾虑的不是这个。”尤里安撇开脑袋,像瞪着仇人一样瞪着脚底下的树叶,气息比往日浮躁得多。
“伊莲娜,你不问问我的感受吗?你就……”他张张嘴,似乎要吐出什么单词,临到嘴边又改口,“你就不好奇我怎么想吗?”
这个问题很微妙。
伊莲娜侧头看向他,尤里安坐在她旁边,眼睛盯着枫叶,手里捏着叶柄有一下没一下地转,嘴角压得很低,脸上有点红,可能是因为羞涩,也可能是因为烦躁。
“好奇,我当然好奇,所以小少爷可以告诉我您的感受吗?”
大概因为某个字眼太合他心意了,尤里安心气平和下来,他低下头不看她:“昨天和她们相处了一天,我几乎记不住她们的脸,我一直想着你。”
“我昨晚想了很久,我觉得我大概是喜欢你的。”尤里安捂着脸,看不到也不敢看伊莲娜的表情,一股热气直往脸上冒。
“……小少爷,那或许不是喜欢,也许是因为我们太过亲近,才让您产生这种错觉。”她的话让尤里安猛然抬头,满心满眼不可置信。
伊莲娜视若不见,兀自说道:“您不必如此抗拒,不妨静下心与其他小姐接触,洽谈一番,很快你们就能发现彼此的优点和你们之间的共同爱好。”
“可是我想在一起的人是你!”尤里安突然低下头。
尤里安昨晚想了一整夜,当他明白自己心意,或许期待或许犹豫,独独没有彷徨,他以为伊莲娜与他早已心意相通,只是没有点破而已。
“小少爷这不合适,再怎么样您的未婚妻也不该是我。”伊莲娜单膝跪在他身前,轻声劝慰。
她的话起了反效果,她看到尤里安眼圈一红,眼眶的泪珠再也挂不住了,啪嗒啪嗒掉在火红的枫叶上,声音不大,却像砸在心上。
他不甘心地瞪着她,眼圈赤红,像在生气又像在悲伤:“我跟别人在一起了你怎么办?”
“小少爷,主人的决策是不需要考虑仆人意愿的,您不需要想我会怎么样。”她对想要出声反驳的尤里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接着说道。
“我知道您不喜欢我拿主仆说事,可我是夫人的侍从,将来也是夫人的骑士,而您是夫人的儿子——您是否考虑过,倘若没有主仆关系,我们之间还剩下什么。”
尤里安事后回想她说得够委婉了,起码她没有说“如果没有夫人,我们之间算什么”。
可能是于心不忍,她停顿了一下才缓缓开口,仿佛审判落下:“您不需要考虑任何事情,也不需要考虑我,您只需要顺着夫人为您铺好的路一直走下去。”
尤里安看着伊莲娜,悲伤地发现就算母亲再怎么猜忌她,她再怎么不原谅母亲,她都会效忠母亲,就像母亲仍把她当成心腹一样。
她可能对他心有好感,但改变不了什么,当个人意愿与母亲的命令相违背,她会义无反顾地执行后者。
尤里安隐约察觉,在他和母亲之间,伊莲娜的选择毫无悬念。他们绕不开母亲,就连一切的开始也关系着母亲,不是吗。
伊莲娜把外套留下,踩着满地枫叶离开;尤里安还坐在原地,顾及贵族礼仪没发出哭声。
……
直到册封仪式结束,伊莲娜那天之后再没见过尤里安。
骑士册封完毕就该回到自己的封地去了,如果没有夫人传唤,她很少再有机会回到庄园。
房门被叩响,伊莲娜没有动。
敲门声停歇了,她也没开门。
她坐在床沿,仿佛透过门可以看到外面敲门的人。
听到离开的脚步,她无声地松了一口气。没过多久,窗口发出咔哒一声,尤里安撬开窗户,踩着窗沿翻进来。
“小少爷?”她没来得及说什么,被尤里安一句话堵回去了。
“最后一晚了,你要赶我走?”
“……您来做什么?现在是深夜,您不该出现在这里。”
尤里安置若罔闻,自己寻了椅子坐下,对于她刻意保持距离的话甚至一点反应都没有:“嘘,我不想听这个。”
就着烛光,伊莲娜看向他,小少爷似乎同往常不太一样,他今晚格外任性嚣张,甚至显得刻意。
“我还没与任何人订婚,我只是布莱德的小少爷,庄园里我想去哪就去哪,没人敢说什么。”
“是,小少爷。”伊莲娜顺从地说。
尤里安按着她的手臂,把她往后推,直到她碰到床沿。
“小少爷……”她盯着他的眼睛,身形纹丝不动。他离得很近。她看得分明,有一股莫名的情绪在尤里安眼底酝酿,他什么也没说,心里的执拗却暴露无遗。
他不再执着于把她往后推,他说:“低头。”
“低头,伊莲娜。”他抬高声调重复,用一种命令式的语气。
“是,小少爷。”她低下头,在他贴近时伸出手掌横亘在他们嘴唇中间,她看着他,烛光在眼中跳动,她们谁也不让谁。
“拿开,伊莲娜。”
“小少爷,夜深了您该回去了。”
“今晚我不会回去的,伊莲娜,你赶不走我。”
他无比笃定的话让伊莲娜听得直头疼,她不是第一天才知道小少爷固执,他不仅固执,还任性,骄纵,任谁来了也不管用。
她绕过他,伸手去开门:“那您待在这吧,祝您好梦。我在外面,如果有事您叫我。”
“站住!”尤里安急切地喊,伊莲娜的动作没有一丝停滞。
“伊琳娜,别走。”如同被残忍地剥开外壳,他的声音软弱下来,可怜,又慌张。
伊莲娜站在门边,已经握上门把手,却没有力气打开它。尤里安冲过来从背后抱住她,脸贴着她,手臂缠着她不愿再松手。
“伊莲娜,你能不能也为了我一次……”他说。
“我知道你纵容我是为了母亲,因为母亲对你有恩,可是你能不能也为了我一次,我也可以对你很好很好。”
“你不要离开,今晚我们哪儿也不去,就待在这里,好不好?”
下人用的油脂蜡烛质量不太好,掺着许多杂质,燃烧起来经常噼啪一声,灰黑色的烟蜿蜒升起。
她看着尤里安,看了很久,久到窗边的烛光变得暗淡,她妥协了。
伊莲娜坐在床边守着尤里安,尤里安背对着她躺下,他裹着被子蜷缩在床的那头,房间里安静得只有噼啪声。
凌晨太阳还没升起,伊莲娜过去抱起他,为了不被发现,她要赶在侍女们起来之前把尤里安送回去。
尤里安没有挣扎,他那双湖水绿的眼睛睁开看了她一眼,他安静地蜷在她怀里,眼里没有初醒的朦胧,不知道是清醒了还是一夜没睡。
……
伊莲娜带着手下回封地了。
尤里安坐在母亲身边,沉默以对。
“她离开了,你也该收心了,尤里安。”母亲没有像往常一样亲昵地叫他乔尼,她语气难得严厉,不复平日的温柔可亲。
“明日我会再安排一场宴会,这次安德森家的小女儿也会参加,我也算看着她长大,她身世品行都与你相配,你不要再推脱。”
“母亲,我不去。”
“尤里安你说什么?”费奥娜夫人从未想过自己的小儿子终有一天会忤逆自己。
“母亲,我不想去。您知道的,我喜欢的人是伊莲娜,我不会和别人订婚的。”尤里安温顺地垂着脑袋盯着鞋面,话里的内容却一点也不温顺。
“尤里安,她配不上你。”费奥娜夫人语调渐冷。
“母亲我不明白,您曾经在我面前夸她优秀,您还说——”
费奥娜夫人打断他的话,她被气得不轻,想不通自己的小儿子会如此执迷不悟。
“她身份低微一介仆从,而你是尊贵的布莱德家小少爷,你与她天壤之别!作为仆人她确实优秀,但作为你的妻子,她还不够格!”
见母亲贬低伊莲娜,尤里安试图辩解,被费奥娜夫人挥手打断。
“够了,不要再说了!以前是我太纵容你,让你分不清轻重,你现在老老实实待在房间,明天的宴会必须到场!”
尤里安掐紧背后的手,没再反抗,他知道母亲真的动怒了,如果再反抗,他怕母亲会直接不顾他的意愿,压着他跟那名安德森家的小女儿定下婚约。
离开前,母亲坐在那张绣着鸢尾花的椅子,神色难辨地说:“尤里安,别怪我没提醒你,布莱德家现在的处境,由不得你任性。”
……
卡利维斯顿境内,称得上名号的大大小小贵族有一百多,布莱德和安德森这些老牌贵族都算得上顶尖。
上流圈子里派系林立,约莫可划分新旧两派,布莱德安德森两家是旧贵族的代表,实力强盛,可随着新贵族的崛起,旧贵族的地位受到挑战。
尤其是偏向新贵族的奥威斯亲王继位后,大力推行新政,旧贵族的权力地位动摇,小贵族们要么倒戈,要么抱紧大腿,大贵族看起来八风不动,实际上早已各寻对策。
十几年前布莱德夫妇有所预料,扩张产业巩固地盘,积蓄实力,如果某天新旧势力重新洗牌好歹能有自保之力。
近几年,这种动荡开始摆在明面上,各大贵族不断扩张自己的势力范围,彼此难免产生摩擦,也激怒了盘踞在各领地中间的土匪地头蛇。
领土外行走的自家商队变得局促又危险,领土内也不见得安全。
瘟疫饥荒造成的大量流民难以管控,既要防止他们在领土内偷盗抢劫四处流窜,又要防止他们离开领土造成人口流失、同时壮大领土外的土匪势力,否则时间长了成为一大祸患。
在这样的背景下,各方势力因为各种问题忙得焦头烂额,为了稳固地位,布莱德和安德森两家有了结盟的苗头。
“尤里安你在这儿啊,费奥娜姨妈跟我说你不见了,让我来找你。”一道清脆的声音由远及近。
尤里安回头,只见埃尔薇拉提着裙摆向他走来,月光点亮了她额头上的宝石挂坠,即使是夜里,她也足够亮眼。
埃尔薇拉是安德森家的小女儿,比他小几个月。
埃尔薇拉跟着他坐在喷泉边的长椅上:“怎么了尤里安,你也觉得今晚的宴会沉闷无聊吗?”
“嘘——埃尔薇拉,你听见了吗?”
“什么?”她有些惊讶,依言侧着耳朵去听,只听见喷泉里的水声,树叶沙沙声,还有不知名的虫子的叫声。
“是蟋蟀的叫声。”尤里安目露怀念地说。
“尤里安,你是在想你的心上人吗?”看到他惊讶得眼睛睁大了,她轻笑起来,“我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就告诉我你有喜欢的人了,她还帮你抓过蟋蟀。”
“嗯,我九岁以后母亲再也不允许我自己抓蟋蟀,只让侍从们帮我抓,可是他们笨手笨脚的,总是掌握不好力道。”
“所以你找了你的心上人。”她说着朝他眨了眨眼睛,语气有几分揶揄。
尤里安红了脸,在月光下不明显。
“对,伊莲娜她很厉害。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闯祸了束手无策了就找她,她准能解决。”
“听起来跟故事里的骑士一样——父亲打算过下个月让我也挑选一名骑士。”她姣好的脸蛋上浮现出几分好奇和期待。
“真羡慕你。伊莲娜不是我的骑士,她是母亲的骑士。”尤里安靠在长椅上,看着不远处的喷泉,情绪低迷,“埃尔薇拉,也聊聊你的事情吧。”
“我?”她有些为难,“我的事情很乏味很无聊,比今晚的宴会要枯燥多了。”
“说说吧,我们只是在聊天,不是表演话剧。”
“好吧,不过我没有抓过蟋蟀,没有摘过果子,没有狩猎过任何猎物哪怕一只兔子;没饲养过小熊,但我有一条斑点小狗,他很听话很聪明;骑马的时候不能像男孩一样跨骑,只能侧骑,侧骑比较危险所以母亲不允许我骑着马快速奔跑……抱歉我的事情真的很无聊。”
“不会,它们很有趣。”尤里安说,“我也喜欢斑点小狗,守门人哈鲁曾经养过一只,鼻头湿漉漉的在脚边蹭来蹭去,很可爱。”
“侧骑听起来比跨骑难得多,有机会我也要试试,它很有挑战性。”尤里安还在跟她搭话,心里不可抑制地翻涌起一些回忆来。
其实他无所谓侧骑跨骑,无所谓骑马,他只是在想一个人。
……
虽然尤里安和埃尔薇拉一直努力拖延,但双方父母协商好让他们在九月份前定下婚约,现在六月已经结束,只剩两个月不到的时间。
尤里安肉眼可见的消沉,伊莲娜离开一年有余,他没有一刻不在想她,但他无法脱身。
除了不愿辜负母亲的期望,他身为布莱德家小少爷,享受了家族那么多年的供养和庇护,他不能在家族需要他时临阵脱逃。
他和埃尔薇拉的婚约,牵扯着两个家族的利益。
一天,费奥娜夫人与自己的小儿子用过午餐后,她告诉尤里安,他可以带着埃尔薇拉一起去温格尼亚小镇度假散心,当做他们的婚前旅行。
尤里安和埃尔薇拉坐在摇晃的马车上,他盯着窗外发呆,埃尔薇拉知道他烦闷没有打扰他。
布莱德家在温格尼亚有自己的度假庄园,因为提前打好招呼,庄园里的下人早早在大门口迎接,他们几乎没见过主家的人,争着抢着要一睹布莱德未来主人的真容。
当天晚上。
“尤里安,今晚的雨下得好大呀。”埃尔薇拉听到雨声走到窗台前,“好像从我们来到这里就一直下,不知道明天早上能不能停,我还想出去赏花呢。”
埃尔薇拉是陪他来散心的,尤里安不好冷落她,强行打起精神搭话:“别担心,明天带你去花房看看,那里不会被雨淋。”
然而第二天埃尔薇拉的赏花计划还是耽搁了,当天上午发了山洪。
温格尼亚小镇夏季多雨,庄园依山而建,昨晚的暴雨冲垮了下山唯一的一座桥,那座桥建了快一百年,从未遇到过这样迅猛的洪水。
起初被困在庄园里的人们只是有点浮躁,总的来说还算安稳,随着被困时间的延长,消息闭塞,物资不断消耗,人心越来越浮动。
尤里安把庄园里所有人都叫来,带着母亲配备给他的侍卫把不安分的人抓起来当众惩戒,然后和埃尔薇拉一起安抚剩下的人。
他知道现在的宁静是暂时的,如果物资耗尽救援还没到,那么天灾之后还会有一场人为的灾难。
尤里安透过雨幕看向下山的方向,母亲应该已经得到消息,但天灾之所以让人畏惧,就是因为人在大自然面前太过渺小。
洪水滔天,桥梁崩塌,山石滚落,从山下通往庄园的道路坎坷泥泞充满危险,救援遥遥无期。
被困的第十三天,雨势终于变小,然而形势并不乐观,因为从前一晚开始庄园里的食物就耗尽了。
被困第十五天,庄园里所有人都饿了三天,除了训练有素的侍卫其他人逐渐不听从指挥。侍卫们自发将尤里安和埃尔薇拉纳入到保护圈内。
当天下午,可能是天空快要放晴了,天边非常的亮,在仆人们的惊呼喧闹声中尤里安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影。
他听到埃尔薇拉小声惊呼:“看啊尤里安,你的骑士来救你了!”
——他曾经说过,人群中最威风凛凛、最耀眼夺目的骑士,就是他的心上人。
先头部队到了,所有人精神一震,后面陆陆续续有物资运上来,所有人心里的大石头才终于落地,一场没有登台的闹剧就这样烟消云散。
“小少爷,您还安好?”伊莲娜又问了一次,尤里安才回神,不顾她身上的泥巴印扑过来抱住她。
“不好,我一点都不好,我一直在想你。”他搂着她的脖子埋在她颈窝。
伊莲娜迟疑地伸出手,然后缓慢坚定地抱紧他:“我也想你,一直想见你。”
旁人被他们的举动惊讶到,碍于现场维持秩序的士兵眼神太过凌厉,他们按捺下探听的心思,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第二天一早,伊莲娜护送着尤里安一行人下山了,原先的路上遍布碎石枯枝,有的地方被滚石树根拦腰截断。
他们走的是一条新路,泥地上铺上木板,都是就地取材,木板上有数不清的车轱辘印,应该是昨天运物资上山的马车留下的。
回来的途中尤里安看到了倒塌的桥梁,只剩岸上的几根碎石柱歪歪斜斜倒在那里,他还看到了两根简陋的粗麻绳,上面搭着歪七扭八的木板。
问随行士兵才知道,为了跟灾难抢时间,重新修桥不现实,他们用几根粗麻绳做骨架,往麻绳上搭木板,匍匐着过桥。
那时雨下得很大,绳索摇晃,木板湿滑,脚下是咆哮的洪水,不要说人,一根石墩落下去眨眼不见踪影。
前往救援的不只有伊莲娜一批人马,但其他人都对座简陋至极的“桥”面面相觑,直到伊莲娜领着她带来的人全部通过他们才咬牙跟上。
伊莲娜始终是走在最前面的那个。
一路上的艰险她闭口不谈,冰山的一角还是尤里安从其他人口中得知。
他坐在马车恍惚半天没能回神,又后怕又庆幸,埃尔薇拉在他旁边笑着问他:“被自己的骑士拯救的感觉怎么样?”
“埃尔薇拉,她不是我的骑士。”
“不尤里安,她是。”埃尔薇拉摇头,“当一个人不顾危险不顾自己,在所有人之前找到你,确认你的安全,她就是你的骑士。”
“一个人的所作所为是骗不了自己的心的。”
尤里安回到布莱德庄园第一件事,就是找他的母亲,母亲还是不同意他与伊莲娜在一起,但没有再提他和埃尔薇拉的婚事。
……
每年秋天,布莱德家会在户外举行一场家庭聚会,绣着鸢尾花的马车队伍排成长龙,今年没有往年奢华,也有几百名随从人员。
中途休息,伊莲娜叮嘱下属几句,翻身下马走到队伍中间的那辆马车旁,她敲了敲窗户,喊了一声:“小少爷,您在吗?”
车厢里有呼吸声,但没有回音。
她心里默数几个数,见他还没回话,又问:“小少爷,您还好吗?我听说您不舒服,需要我——”
车窗从里面打开,厚重的帘子后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尤里安对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伊琳娜见他面色红润,不像不舒服的模样,顺从地走过去。
“小少爷,您这是?”既然不是不舒服,那谎报病情骗她来这里的目的是?
“伊莲娜你上来,我一个人待着好无聊。”
“小少爷,这不合适。”她目光掠过后面夫人老爷还有各位旁系的少爷小姐的车架,这里人多眼杂,不是尤里安任性的地方。
他似乎就等她这句话:“那你靠近些,我有事找你帮忙。”
“您请吩咐。”她把脑袋侧过去,尤里安趁机贴上去在她脸颊印了一个吻。
伊莲娜大脑罢工了足足两秒。
“小少爷你……”话没说完,尤里安一手揪过她的衣领,另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从马车厢里探出头,压在她嘴唇上亲了一口。
这一吻浅尝辄止,没等伊莲娜回应,尤里安像受惊的蜗牛一样把头缩回去了。
“小少爷……”
“不准提……”主动的是他害羞的也是他,他拧着眉毛瞪着她,颇有一种如果她敢对那个莽撞的吻发表看法就把她拉回来重新堵嘴的气势。
“小少爷,我是说,刚才夫人往这边看了一眼,正好全看到了。”
“……”
“小少爷?”
“看到了……就看到了……”尤里安把帘子默默盖回去,接下来一段时间里他都无比安分,然而母亲始终没有找他,反而是父亲找了他。
父亲常年不在庄园,除了教导他处理庄园外的产业,其他时间尤里安很少见到他,尤其是母亲在场的情况下。
“尤里安,以后你不要再和安德森家的人走动,尽早划清界限,免得惹祸上身。”父亲这样告诫他。
父亲口中的“安德森家的人”指的是埃尔薇拉?是发生了什么,才突然要他跟她划清界限?
尤里安思考最近发生的事情,疑惑为什么他一点消息都没有。
除了父亲突然找他谈话,他还发现与往年不同寻常的一点——原先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旁系兄弟姐妹忽然变得很有距离感,要么聚集在霍姆斯身边,要么站在一旁谁也不亲近。
今年的家庭聚会格外沉闷,似乎所有人都有心事,所有人都默契地心照不宣,唯独尤里安像个局外人,对一切一无所知。
他拿着自己的猜测向伊莲娜求证。
伊莲娜说:“您很敏锐小少爷,但既然夫人没有告知,您也没必要特意了解,在您有能力影响局势之前了解得多不一定是好事。”
“唯独有一点,请您务必小心霍姆斯·布莱德,必要时可以杀了他。我会帮您。”
回去路上。
“小少爷,收敛些。”尤里安从后面车厢探出半个身子,伸手环抱住她,伊莲娜手里握着马鞭轻刮他的手背,叫他收手。
“夫人只是答应让我暂任您的马车夫,还没答应我们在一起,太过火了当心夫人把我安排到边境把守要塞,一连好几年回不来。”
尤里安不松手,试图耍赖:“母亲在我们后面那辆车,她看不到的,母亲看不到约等于其他人也看不到。”
他眼睛瞥向两侧护送的随行侍卫,冲他们礼貌一笑,侍卫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是木头,没长眼睛。
尤里安还嫌不够,他半抱半胁迫着把伊莲娜往车厢里带,顺便指示右手边的侍卫:“你上来驾车,我和伊莲娜骑士有事要谈。”
“小少爷想和我谈什么?”
他伸出手指伸进她的指缝里,十指相扣:“我想谈……”
他贴得很近,鼻尖将要碰上,呼吸慢慢交融,视线她的唇边扫过眼尾,小心翼翼盯着她的瞳孔试图透过它看进她心里。
看了几秒钟或者有十几秒,他确认里面倒映着自己的身影,视线满意地落回到嘴唇。
“——我们再谈谈上次那个吻怎么样?”
嘴唇即将贴在一起,他听到伊莲娜说:“小少爷,您管鸭子嘬水称为吻?”
不合时宜地回想起当初的情形,越想越像。
“……嘴巴闭上,别说话。”尤里安红着脸愤愤地在她嘴唇上留下一个牙印。
“没关系小少爷,您可以拿我练习。”
尤里安一下抬起头,捧着她的脸,咬牙切齿地说:“我发现了,你就是专门气我的,话说得恭恭敬敬,实际上就想看我下不来台。”
……
这个冬季所有人注定无法安稳。
亲王当众遇刺,暴毙街头,凶手被查出是安德森家的亲卫,一时间举国震荡,安德森家族成为众矢之的。
布莱德第一时间划清关系,其余贵族紧随其后。
安德森家族被围剿的第二天,安德森主家起了大火,偌大庄园不留片瓦,死去了多少人已无法确认。
“伊莲娜,你说埃尔薇拉还活着吗?”
尤里安得知这件事,四处打探埃尔薇拉的下落。关于她的消息寥寥无几,有人说她死在大火中,有人说她随家人逃难到境外,也有人传她被人带走躲藏起来。
“我说不准,但我希望她还活着。”伊莲娜说。
那场大火确实蹊跷,至今抓不到纵火犯,而且伊莲娜认为,不管是亲王遇刺还是安德森家的大火都只是一个开端。
卡利维斯顿即将大乱。
“母亲您找我?”
费奥娜夫人坐在窗边,手里摩挲这一枚金戒指,手边有未完成的插花作品。这几天正值阴天,光线不明,窗帘上的鸢尾花花纹显得暗淡不少。
“我亲爱的乔尼,坐吧。”
尤里安依言坐下,心里有些忐忑,他能感觉到母亲有心事,语气虽然没有变化,但他在母亲身边那么久,总能察觉出一点异样。
“三天后,我会把伊莲娜调派到南方的克拉克小镇。”
这个消息对于尤里安仿佛晴天霹雳,他不明白,好不容易母亲允许伊莲娜留在他身边,怎么突然又要把她调走。
“为什么?难道我们惹您生气了吗?”他谨慎地试探道。
费奥娜夫人伸手从篮子里挑拣一支鸢尾花,细细为它修剪枝叶。
她说:“结婚是要寻求可靠合适的盟友,你们无法长久。为了你好,你们最好趁早分开。”
“您还在介意伊莲娜的身份吗?”
尤里安见母亲不理他,忙凑到跟前,手上忙着帮她递花递剪刀,嘴里则为心上人说好话:“可是除去她的身份,她没哪点配不上我。”
在母亲面前,尤里安细数自己心上人的优点:“她成熟稳重,敏锐果决,能应对各种问题;她作战勇猛,训练出了一支强大的军队;她善良开明,剿灭土匪强盗,救助难民,在平民中声望很高……”
“尤里安,那你呢?”
尤里安的声音一顿。
“——除了身份,你还有什么能够配她?”
尤里安张张嘴,想了半天哑口无言。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哪天突生变故,你的尊贵身份荡然无存,你还能用什么去配她?你还能用什么把握住她?”
费奥娜夫人目光如同一根针一样锐利,刺得他不敢跟她对视。
“真到了那一天,你刚才所说的这些优点,都会变成压倒你的筹码。”
“除了飘渺的爱,你一无所有,满盘皆输。”
尤里安愣在那里,母亲的目光、母亲的话语让他很难堪,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是要证明他们永远相爱吗?还是说他能一辈子当布莱德家无忧无虑的小少爷?
费奥娜夫人看着不知所措的小儿子,无声叹息,她将最后一支花插在花瓶里,将手里的金戒指放到他手心。
“去吧,跟着伊莲娜去历练吧。”
“如果遇到意外,要听伊莲娜的话,不要任性,不要胡闹。你才十五岁,还有时间,还来得及。”
他握紧手中的戒指,鸢尾花硌得他生疼。
“我一定会做到的,母亲。”
尤里安找到了伊莲娜,伊莲娜看到戒指愣了一下,什么也没问,仿佛什么都知道。她紧紧抱住他,说:“我在,小少爷。”
离开那天,伊莲娜回身对庄园行了一礼,不再回头。
尤里安小少爷离开了,费奥娜夫人却留下了,她守着布莱德庄园,静静等待。
伊莲娜知道她在等什么,下一场风暴快来了。
……
尤里安不停下坠,他抬头望着湖面,湖面映着扭曲的天空,他离那片天空很远很远。
离开庄园的第三个月,母亲死了,罪名谋逆。
第六个月,父亲在行商路上被强盗劫道残杀,死之前曾下令悬赏霍姆斯。
年末,王室最后子嗣被杀,微妙的平衡被打破,各方大乱,土匪横行,瘟疫和饥荒随着战火蔓延,各地灾难接踵而至。
第二年,伊莲娜又夺下一座城池,势头正盛时她突然消失不见踪影,为了稳定局势,她的下属拥立他成为新的领主。
同年七月,霍姆斯衣衫褴褛地投奔他,在他面前哭求原谅。他心软了,因为霍姆斯说他们是最后的家人了。
他撤下霍姆斯的通缉,答应了对方的邀请,但霍姆斯辜负了他的信任。
尤里安努力眨了眨眼,湖水映照的白光越来越亮,身体也越来越轻。
可惜直到最后他才知道,他全家之死与霍姆斯并不无辜,他用尽仅剩的力气,想要咒骂对方,脱口而出的却是:“伊莲娜,湖水好冷……”
他恍惚看到白光里走出一道人影,她张开双臂拥抱着他,他安然靠在她怀里,不愿再离开。
她的怀抱是暖和的,很快他不冷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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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过往篇·鸢尾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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