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所有流浪者一样,她穿着不合身的破旧衣服,抱着膝盖蹲坐在街头,死死盯着路人脚下,她又瘦又脏兮兮,衬得那双眼睛大得吓人。
要是哪个冒失鬼付钱时不小心掉了一枚硬币,她会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把它捡走。
视野中央出现一双崭新的皮鞋,她警觉地抬头,怀疑硬币的失主找到了她,当即身体紧绷得像压到极致的弹簧,下一秒就要从对方脚边蹿得无影无踪。
“小安妮,跟我回家吧。”逆着光,她看不清他的脸,只知道他在注视她。
“您认错人了,我不叫安妮。”她声音干哑地说。她紧张地舔舔唇,一股血腥味在她口腔里蔓延。
“嘴唇流血了,不要舔。”对方弯下腰,她吓一跳,下意识又要舔唇,被对方制止。他掏出洁白的手帕,温柔地按在她唇上。
她对上他的眼睛。
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纯粹深邃,像黑曜石,可以吸纳世间所有色彩,可能是眼尾上翘的缘故,他的眼睛仿佛时刻在笑。
他身上拥有一种不知名的亲和感,让她感到不舒服。她低下头,余光瞥见他起身让道,抓住机会从他腿边蹿过。
路上人来人往,瘦小的身影轻而易举从人群的间隙中挤过去,淹没在人海。
见她不配合,男人没有恼怒,他望着她离开的方向,轻笑一声,重新戴上圆顶高帽,抚平衣服褶皱,向市中心走去。
“幸会,弗朗西斯先生。”肚子溜圆长着两撇白胡子的胖男人脱帽,行了一个绅士礼。
“幸会,市长先生。”被唤作弗朗西斯的男人微笑着回敬他一个绅士礼,“几天前我收到您的来信,想必您已经有决断。”
胖男人闻言胡子上翘,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当然当然,您的提议我会采纳的,不过……”
弗朗西斯了然地点头,自然地接上话:“您不必担心,约翰逊先生对我们的决定毫无异议。”
胖男人脸上展露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笑容,眼角的皱纹像树根一样伸展,他点点头,话题一转:“听说有个小跳虫偷了你的东西,你非但不追究她的责任,还打算收养她?”
“是的,市长先生。”笑容又一次在弗朗西斯脸上绽放,像谈及自己的爱好,他笑意由衷地说,“我会亲自教导她。”
“——他撒谎!我没偷他东西!”
她旁边的警员一阵头疼,不管盘问多少次,哪怕用上恐吓,眼前这个脏兮兮的流浪儿一口咬定她没有偷东西。
“哈,如果你没有偷弗朗西斯先生的东西,他的怀表怎么会在你衣服口袋里?上面还有你的黑手印呢。”另一名警员拿出一只做工精巧的金怀表,怀表垂在她面前,滴答滴答,像在低声嘲笑她。
“你别告诉我是弗朗西斯先生主动把怀表塞进你的口袋。”
在场的警员们哄然大笑,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
角落的女孩眼神空洞,瘦小的双手抱住膝盖,半响,低下头埋住脸颊。
一位瘦高的警员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不过你真走运,遇到了好心的弗朗西斯先生。他可怜你没人教导,决定收养你,在你成年之前履行监护人的职责。”
她猛然抬头,大声喊道:“我没同意,没人问我!”
她动静太大,把整个办公室的视线都吸引过来。气氛尴尬,那名警员跟身边的人耸耸肩,当她在使小孩性子。
被弗朗西斯先生这样的有钱人收养是多少福利院孩子求之不得的美事,实在想不通她为什么那么抗拒。
“不管怎样,弗朗西斯先生说只要我们把你送到他家,有什么事情他会和你沟通。”
疾行的马车里,空气中弥漫着威士忌的味道,歪歪斜斜坐着两名脸颊酣红的警员。
他们抱怨社区越来越乱,导致他们的工作越来越繁重,最重要的是薪水纹丝不动,加薪的提案从上一年开始吵,吵到现在那些议员老爷还没吵出个结果来。
风把人吹得醉醺醺的,喝醉酒的人多半有个通病,嘴里像倒豆子一样没完没了,他们高谈阔论,不知聊到哪里,高个子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高个子说他找到了一门相当赚钱的生意,问同伴要不要加入,他对他保证,这桩买卖绝对一本万利。
酒精麻痹了他们的大脑。
无人在意,那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马车的一角,安静得像座木雕嵌在角落,几乎听不到呼吸声,只有那双黑亮的眼睛证明她没有睡着。
马车停在一栋小别墅前。
叮咚,门铃被按响,她看着眼前的房子,仿佛看到一头庞然巨兽,咔哒,门开了,巨兽张开大嘴——
“嘿,小安妮,晚上好。”
关门声把她惊醒。
在她走神的时候,送她来的两名警员已经离开,他们得了一笔小费,心满意足地走了,丝毫不关心接下来她的处境。
现在,她与他共处一室。
这个认识让她不安,她身体不住发抖,很快她强令自己保持镇定。
她努力扬起一个笑容:“晚上好,先生。”
“我猜你一定饿了,要和我共进晚餐吗?”弗朗西斯先生的笑容比她自然得多,“不过饭前要先洗手,来吧小安妮,跟我去盥洗室。”
“……好的,先生。”她险些咬到自己舌头。
她跟在他的身后,时刻关注着他手臂摆动的幅度,余光瞥向楼梯边打开的窗户。
“小安妮。”他搅乱了她的计划。
他若无所觉地弯腰洗手,细致地擦拭手背:“我已经托警长先生照顾你,如果走丢了可以找巡逻的警员,他们随时能送你回家。”
“只要你还在这座城市。”
她身体一僵,不甘心地望向窗外。
“谢谢,先生。”
“不客气。”弗朗西斯先生用手帕擦干双手,笑着注视她不情不愿地走进来,背对他洗手,镜子暴露出她抿紧的嘴角。
他毫不怀疑小安妮能听懂,她如此聪明。
小安妮在别墅里度过第一个晚上,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她安然无恙。
食物,新衣裳,不被强迫,没有鞭打,没有辱骂,如果换种方式把她带到这里,她一定会以为这是美梦。
弗朗西斯为她准备了一间充满童趣的卧室,柔软的大床,毛茸茸的玩偶,漂亮的水晶灯,他以为能让她安心点,事实并非如此。她几乎整夜睡不着觉。
天微亮,她会躲起来小憩一会,在床底、衣柜、梳妆台夹缝,还有卧室窗外——窗外的落脚地只有两指并拢宽,很难想象她是如何扒在上面睡着的。
麻烦不仅如此,小安妮似乎还有暴食症。
她会把在视野范围内的所有食物塞进胃里,甚至不一定是食物——装饰用的蜡烛(动物油脂制作),摆盘的鲜花,还有某盒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过期糕点。
家庭医生警告,如果再吃一口,她的胃会像不停充气的气球一样,“嘭”地炸开。
小安妮的暴食症相当严重。
弗朗西斯开始限制她的饮食,家里换了一批蜡烛,盘子里没了装饰的鲜花叶子,连带着花瓶里花也消失了,别墅里不会再有任何过期食物。
小安妮从不安分。
藏在毛毯下的饼干,柜子夹缝的半个苹果,塞进沙发底下的没吃完的糕点……他当着她的面把这些东西找出来,然后全部扔掉。
她一直盯着他的手,应该说他手里的食物。他说如果再藏食物,以后都不会有她的晚饭。
他的话很管用,她不再偷藏食物。她的暴食症更加严重。
这变成了一个死循环。因为她暴食,他限制她的饮食;食物减少,她开始偷藏食物;又因为他不允许偷藏食物,她越发不放过眼前的一切食物。
小安妮不擅长用刀叉,她更擅长抓起一整块小羊排直接塞嘴里。
他看了一会,忽然起身,朝她走来。她咬紧小羊排,眼睛瞬间瞪圆。
他站到她背后,伸手搭上肩膀把她按回椅子。在他平和的目光里,她不情不愿地松开那块羊排。
弗朗西斯先生非常耐心,他手把手教她怎么拿刀叉,并优雅进食。
“这是礼仪,小安妮,你要遵守它。”
她有些抗拒。
“不喜欢?我也不喜欢——不必惊讶,我真心实意。”
“礼仪只是一张入场券,它一文不值也千金难买,它的价值完全取决于你和什么样的人相处。”
“有它不会让你得到额外的赞赏,但当你身边的人都拥有它,而你没有,你会失去融入他们的资格。”
“小安妮,你现在需要它。”
她猛地收回手,左手碰倒了那盘点心,点心滚落地板,她下意识去够,他握紧她的手腕,无声注视她。
她没有看他,和他僵持,画面滑稽地定格,像一场戛然而止的默剧。
默剧的末尾,她放弃了那块点心,可她仍然感到饥饿。
他说,她要学会掩饰。
……
街坊邻居都知道,弗朗西斯先生家的小安妮是个乖巧礼貌的好孩子,他们说,她很像他。
当一个人足够有名望,他的名字会变成一个特定的赞颂词,不用赘述他身边人多么优秀,只要说她像他,就是天大的赞赏。
最近,善良虔诚的信徒,也就是弗朗西斯先生给修道院捐了一笔钱。具体数目小安妮不得而知,她猜一定不少,采购人挂了几天的笑脸已经明明白白告诉她。
“瞧啊先生,院长又对我们夸奖你,说你是大慈善家呢。”她语气夸张地复述。
坐在窗台边的男人不搭腔,他放下画笔,朝她招了招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她停在画布前,探头端详画中没有色彩的花瓶,背在身后的手指沾了一点红颜料:“又是黑白,真不奇怪,你的画布上从没出现过其他颜色。”
“这是它们本来的颜色。”抓住她暗中作乱的手,他又添几笔,“一切的起点,只有黑白。”
被抓个正着,她光明正大抹到他手背,鲜艳的红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你是说世界原本没有色彩?那太无趣了。”
他拿手帕擦拭手背,顺便拉过她的手指仔细擦干净:“是啊,太无趣了。”
“后来呢?”
“后来彩虹把它的孩子赶下世间,附赠上几桶颜料,告诉他们把世界刷成彩色才能回家,彩虹之子们勤勤恳恳地工作,终于世界有了色彩。”
“你讲的故事好俗套——彩虹之子们最后回家了吗?”
“或许吧。好了小安妮,快开饭了,记得洗手。”他落下最后一笔,风干画布,站起来收拾画具,不忘赶她去洗手。
“先生,能把胡萝卜换成西蓝花吗?”用叉子挑出一撮又一撮胡萝卜丝后,她严重怀疑他为了报复自己,特意给今天的菜单加了胡萝卜。
不就是把颜料抹到他手背上嘛。
“不要挑食。”
“我没有挑食,又不是只吃一样,同样是蔬菜,为什么不能多吃自己更喜欢的?”
“你说得对,但是明天还是胡萝卜。”说着,他切了一小块胡萝卜放进嘴里。
“你自己也不爱吃。”她小声嘀咕,眼角耷拉,把胡萝卜堆到盘子边缘,放到最后吃。
餐桌上没人说话,只有很细微的刀具碰撞声和咀嚼声。
“换成西蓝花也不是没可能。”他突然改口。
“真高兴你会这么说,希望不会有什么附加条件。”她揪下一小块面包,涂上厚厚的黄油,用黄油刀修出教堂那样的穹顶。
“听说你今天差点挨罚。”用餐时间很快结束,他放下餐巾,抿了一口葡萄酒,眼神轻飘飘落到她身上。
“是的先生,多亏几天前你的那笔善款,让今天的我免于鞭罚。”
他轻敲桌面:“我能知道今天发生什么?”
她擦干净嘴角,端起玉米汁喝起来,余光瞥向他。她不信自己不说他就不知道,这座城市最不缺给他通风报信的人,包括那位喜欢斜眼看人的管事修女。
“餐前祈祷我比其他人提前半分钟停下,被管事修女抓住了。”
“为什么提前停下?”
“因为我祈祷完了。”她耸耸肩,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相比别的小孩磕磕巴巴,她闭着眼睛信手拈来。
“修女为什么罚你?”
“因为我不虔诚。”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你怎么想?”
“我认为我足够虔诚,别人祈祷一遍的功夫我能祈祷两遍,别人断断续续可能忘词,而我从来不会。但修女不这么想,她认为我提前停下就是对神的不虔诚,不虔诚就要挨罚。”
她说着说着眼神变得空洞,显而易见,她走神了。
“你不甘心?”他一直观察她的表情。
“不,不是不甘心,是奇怪。”她眼睛忽地睁大,“你能明白吗先生,先不说我的事,对待别人,她好像有一把尺子,可以度量一个人的……”
她停顿了一下,他没有打断她,放下刀叉安静听着。
“今天里奇被哈姆绊倒撞翻了桌子,修女说他莽撞;艾达被阿维娜诬陷,为自己辩解,修女说她不真诚……修女什么都没弄清楚,只信自己的判断。”
“真奇怪,先生,真奇怪。”小安妮对此感到匪夷所思,“到底是谁给了她这把尺子,让她不需要求证就可以笃定一个人的品行卑劣,然后予以奖罚?”
他晃着酒杯,红色酒液在杯中旋转,在杯壁上绽开了一朵鲜艳的花。她看着深红的漩涡入了迷,耳边是他低沉的声线。
“你觉得呢,小安妮?”
“是……院长?”她求证般看向他,“院长让她管我们。”
“是,也不是。”他笑着摇摇头。
“是神?院长说神至高无上,无所不能。”
“不对。”他又摇摇头。
看着她苦思冥想半天,他将杯中酒饮尽,抛出一个意料之外的问题:“想要那把尺子吗?”
“什么?”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犹豫又难以置信地问他,“你在开玩笑吗先生?那可是管事修女,我要抢她的东西?”
她希望他说是的他在开玩笑,但他依旧摇头,表情也很平淡,像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一样。
“那把尺子没有固定的主人,你也可以拥有它,只要你想。”弗朗西斯先生说,语气稀松平常得好像在给她挑选节日糖果。
和语气截然不同,他的眼神像糖果店的售货员一样热情,缠着向她推销。快尝尝吧快尝尝吧,他的眼睛这样说。
真奇怪,弗朗西斯先生真奇怪。
……
别墅大门外。
几分钟前他送走了洛斯夫人,关上院子外面的铁门,小安妮慢悠悠走出拐角:“不邀请那位夫人留下来吗?我想她会非常乐意的。”
“不,小安妮,这是独属于我们的晚餐时间。”
“真可惜,我以为那对母子会成为我们家的常客,你们聊得那么开心。”
“哈,亲爱的,难道你和小洛斯先生聊得不开心?”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把他带到你的秘密基地,甚至愿意和他分享小点心。”
“我喜欢他的发条小狗。”她眨眨眼,“如果你能给我买一只,我也很愿意和你分享。”
他不上套,屈指轻敲她的额头,绕过她进屋:“很抱歉小安妮,你的玩具已经够多,起码这个月,你不会有新玩具了。”
“今晚吃什么?”她摸摸额头,跟在他身后。
“千层面。”
“它好像不在我们的菜谱里面——小洛斯妈妈推荐的?”
“对,她说这是小洛斯先生最喜欢的菜品,咸香可口,你也会喜欢的……别急着皱眉,它也可以做成甜口的,风味独特。”
“听起来还不错。”
“是不错,她还告诉我,有条件的话与其纠正小孩子的挑食毛病,不如多做些他们喜欢吃的,小孩长身体的时候,保证足够的食量才是最重要的。她非常喜欢你,要不是我已经领养你,你现在该叫她‘妈妈’了。”
“嗯哼,一位开明又智慧的母亲。不如你把我送去她家感受一下母爱,我会勉为其难多体验几年。”
“恐怕不行。”他拿着黄油路过她,空出一只手用力揉乱她的头发,嘴里没有半点歉意,“真是抱歉亲爱的,差点让你过上好日子。”
她甩开他的手:“你们不会聊了一下午育儿经验吧?”
一个未婚男人和一个离异女人,聊些别的话题总比聊孩子更应景吧。
“说不定呢。”他走进厨房。
烹饪是弗朗西斯先生众多爱好里不算起眼的一项,不是因为差劲,恰恰相反,他的烹饪水平比许多餐厅厨师好得多,只怪他精通的东西太多,相比之下烹饪显得微不足道。
他甚至还会修发条玩具。
小安妮相信世上有天才,却不信有全能的天才。她望着他忙碌的背影,思绪不知道又飞哪去了。
“先生,管事修女病了。”她率先挑起新话题。
“然后呢?”他从酒柜里挑了一支白葡萄酒放到桌上,打开橱柜取出两套餐具,他自顾自忙碌,对新话题没太大反应。
“院长让我暂替三天。这份工作本不应该交给我,修道院里还有那么多修女修士。”
“你拒绝了吗?”
他侧对着她开了酒瓶,倒进一个形状类似钟摆的水晶醒酒器,酒液流淌在透明的器皿中,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从空气中闻到一□□人的香气。
“没有,我没法拒绝,先生。”她感到口渴。那半透明酒液是什么滋味呢,它的颜色比蜂蜜要清澈些,也没有那么粘稠,它会比蜂蜜更美味吗?她迫切想知道答案。
“体验如何?”他拦住她的手,轻轻推回去,“你还没到喝酒的年纪,小安妮。”
“就尝一口。”
“一茶匙都不可以。”
她眼巴巴看着他,手里被塞了一杯苹果汁,不加糖的那种。
尝了一口她默默放下杯子,绕过桌子搬来一张高脚凳,轻车熟路地踮起脚打开橱柜,从最上层最左边取出一罐蜂蜜。
“只能加两茶匙,你今天摄入的糖分已经够多了。”
“好的先生。”她语调上扬,雀跃的尾音真让人怀疑她只是为了两茶匙的蜂蜜,才向他要酒喝——相比酒精,蜂蜜的危害要小得多,对吧?
“先生你问我体验如何,我只能说,我喜欢那把尺子。”
“看来小安妮已经体验到它的美妙之处了。”他语调轻快地接上,听起来心情不错。
小安妮凝视液面上倒映的人影,弗朗西斯先生正在仔细布置餐桌,桌上最显眼的是他新买的那只青底鎏金圆口方瓶,四面绘古典画,他用软布擦拭它,稳稳当当放回桌子中央。
“介意跟我说说你做了什么吗?比如那把尺子的妙用。”
“当然不。我做了很多事情……”她用茶匙搅拌苹果汁,把画面搅乱。
“餐前祈祷我想停下就停下,我要求把最大的面包留给我。我得到了今天的好孩子勋章——这不是我要求的,但我猜它也跟那把尺子有关。”
“做这些你开心吗?”
她想了一会儿,苦恼地盯着手里的苹果汁:“我可以说我很开心吗?”
“当然可以,你很诚实。”
他知道她在纠结什么,修道院是苦修的场所,尽管现在慢慢改造成学校,它的理念还是追崇苦修磨炼,坦诚为享有的特殊待遇开心,与修道院历来的教导相悖。
“那个问题你心里有答案了对吗?”
“我想是的,先生。”是谁给了管事修女那把尺子?答案不是院长,不是神明,当然也不是弗朗西斯先生,而是一种深奥又奇妙的东西。
它非常诱人,就像弗朗西斯先生手里那杯白葡萄酒,她只是嗅着它施舍的香味,就欲罢不能,唯一可惜的是她年纪没到。
惋惜中,她闷闷地说:“先生我饿了。”
“那就开饭吧小安妮。”
……
“喜欢今天的新裙子吗?”
“当然先生,它很漂亮。”扶着他的手,小安妮跳下马车,率先走进院子,欢快地转了个圈,冲他招手。
“那希望下次买衣服时,你背上的伤好全了。”他不紧不慢跟在她身后。
她脚步一顿,回头看他:“先生?”
“痛还是痒,下意识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小安妮。”
“你的直白真叫人不舒服。”她脸上飞扬的表情慢慢收敛,玻璃珠一样清透的眼睛锁定在他身上,这让弗朗西斯一下子想到了从前狩猎时,穿云而过的鹰隼偶然投来的一瞥。
警惕和威胁。
“我为此感到抱歉。或许你需要帮助?”显然他碰了雷,最有效的就是后退一步,保持安全距离。
“你不需要抱歉,先生,但请你保持安静。”她站在入门的台阶上,平静地俯视他,做了个噤声的口型,“它在我盘子里,是我的小点心。”
“好吧亲爱的,别紧张,我不会阻拦你,不会抢走它,还有——”他纵容地笑,“祝你用餐愉快。”
几天后,除了背上的伤口,她身上还多了几处碍眼的地方,手臂的青紫色掐痕,沾了湖底淤泥的湿漉漉的鞋子,以及身上的淤青。
这些糟糕的痕迹显示,她遇上了一些糟糕的事情。他信守承诺,没有干预。
伤痕出现的第八天,她终于允许他帮忙上药。
上药的动作太轻了,她抱着枕头昏昏欲睡。
“亲爱的,没有品鉴总结吗?”
膏药细细涂抹在扎眼的鞭伤,伤口凉滋滋的。修道院的孩子们每天都要挨戒鞭,点到为止,一般不会留下这样严重的伤痕。
她太困了,脑袋糊涂,只有嘴巴还醒着,以至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是对的先生,请继续,我听着呢。”
“……”
后背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她疼得抽气,扭头瞪他,罪魁祸首还笑吟吟问她:“亲爱的,清醒点了吗?”
“嘿轻点,可疼了。”她抱怨道,“好吧好吧,你要品鉴报告对吧,先说好,故事可不免费。”
“当然。”他一口答应,没问代价。
他答应得太快,让她有一丝微妙的不痛快:“还有一个条件,你讲你知道的,我补充我了解的。”
他当然没有异议:“我所知道的,是一个小女孩被欺凌的故事。”
“地点发生在修道院。”她接道。
“小女孩招惹了阿维娜,一个受人追捧,家境富裕,类似孩子王的角色。”得益于扎根整座城市的情报网,他轻而易举得到了所有当事人的资料。
“还有一位,嘉丽尔。”小安妮的补充简短得多。
“只有她们吗?”他问。
“可能吧……嘶,真的很疼,你轻点儿。”
“亲爱的,我已经尽可能放轻动作,你腰上的淤青太严重了。”几天没处理过,淤青一大块盘踞在她腰部,看起来很吓人。
那是硬木鞋底留下的痕迹,其中几枚淤青格外明显,从大小来看,留下它的人在5.6英尺到5.8英尺之间,修道院里只有年龄最大的孩子与之相匹。
“亲爱的,让我看看你的小腹。”
她满不在乎地露出肚皮。
他把她身上检查一遍,除了额头上有些擦伤,后腰和手脚的淤青,其他部位没什么大碍。
“你还招惹了哈姆。”他的手指揉开淤青。
她一边抽气一边说:“他可不是我招惹的,他是嘉丽尔招惹的。”
热毛巾敷上后腰,她安静下来,舒服得眯起眼睛,踢了踢他膝盖。他按住她不安分的脚踝,把滑下去的毛巾搭回去。
“正如阿维娜将小洛斯视为所有物,哈姆也把嘉丽尔视为自己的所有物。当阿维娜和嘉丽尔起冲突,哈姆会像当初对待我一样对待阿维娜。”
“你想说你惹上阿维娜和哈姆是因为小洛斯和嘉丽尔?”
“我什么都没说,这可是报纸说的。”
就在前天,报纸将事件曝光,它将此事定性为男孩女孩争风吃醋导致的欺凌事件。
传到现在,故事有了许多版本,说法不一而足,主要部分出奇一致。
比如阿维娜喜欢小洛斯,小洛斯不喜欢她,他喜欢小安妮。因为嫉妒,阿维娜拉上嘉丽尔一起孤立欺凌小安妮,继而引得哈姆也针对小安妮。
再比如,因为内部矛盾阿维娜与嘉丽尔决裂,嘉丽尔的护花使者哈姆失手伤害阿维娜,使其瘫痪。最后哈姆科维奇被捕,嘉丽尔出于愧疚和舆论离开修道院。
“报纸讲得多精彩,为什么还要专程问我?你觉得我撒谎了?”
她看着他,黑亮的眼睛倒映着他的脸。
“亲爱的,你没有撒谎,你只是耍了一个小把戏,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事件的起因是阿维娜嫉妒你。”为了表彰她成功忍耐到上完药,弗朗西斯给她端来一盘糕点。
“你认为真正的起因是什么?”她一边小口快速地吞咽,一边好奇地问他。
“据我所知,为了方便管理,院长把修道院的大部分事务交给孩子处理。”
“是的先生,而且职务在少部分孩子手上,她们说一不二。”
“修道院的规则,为了帮助孩子苦修,每天早上要挨戒鞭,执鞭人是阿维娜。每天的劳动修习课,即教堂内外的义务劳动,领头人是嘉丽尔。”
她点点头表示他没说错。
“还有负责每天面包分发的人……”
“是哈姆。”她接道,“现在她们的职务是我的了。院长经过沉痛的反思,认为这些事情应该交由品学兼优的好孩子管理。”
“明智之举。”弗朗西斯夸赞道,不过这个夸奖没什么诚意,他的表情太平淡。
小安妮品尝着手里的糕点,让他换水时顺道帮她倒一杯蜂蜜红茶,他好笑地瞟了她一眼,转身走进厨房。
他回来时餐盘空了一半。
小安妮咽下糕点,问他:“我好奇你怎么把它们联系起来的,院长都没发现。”
“亲爱的,你可是一块硬骨头,没人喜欢啃硬骨头,特别是无利可图的时候。”他将那只骨瓷茶杯推向她,指甲盖敲击杯身,语气带着调侃。
修道院的孩子可以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家境殷实,阿维娜嘉丽尔哈姆都在其列;一类是家境贫寒,这部分孩子数量更多。
前者多半是家里送来“镀金”的,后者通常是因为孩子太多养不起,早早送来学习侍奉神明。
神的仆人也分三六九等,某种意义上,被上层人和他们的孩子欺压也是下层人苦修的一部分。
当然,无论阿维娜她们多么劣迹斑斑,也与小安妮没有任何关系。她在独善其身的少数人里,有自己的尖牙,也有强大的后盾。
不会有人蠢到主动招惹她。
“——你也一样,阿维娜她们也是硬骨头,你却选择不偏不倚撞上去。亲爱的,你那么聪明,我只能猜,在她们身上你看中了某样东西。”
“你说院长没有发现,大部分归因于他很少亲自管事,也不够了解你,而真正了解你的那些孩子都选择了保持沉默。”
她捧着那杯茶,舒舒服服地陷进沙发里:“他们当然会保持沉默。我不会鞭打他们泄愤,不会压榨他们的休息时间,不会连同管事人一起克扣他们的面包、让他们每天只能吃半抱还要冠以苦修的名头。”
“他们每天都在歌颂神明,在修道院里待了多久就赞美了神明多久,可是神只会袖手旁观,是我救了他们。”
“他们不敢赌明天会不会更糟,他们迫切挽留我,哪怕在神面前撒谎。”
结果是美好的,坏人得到惩罚,反抗者成为英雄,这是所有知情者共同给出的答案,这是公认的事实。
哈哈,“公认”的事实。
然后她得到了嘉奖,得到了战利品,落败者手中的尺子。
弗朗西斯先生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笑得很开心,笑出了眼泪。
小安妮从他的眼里看到那头巨兽,巨兽也在看着她,不等她仔细辨认,巨兽消失了,留下她自己的倒影。
弗朗西斯先生真奇怪。
不,弗朗西斯先生真有意思。
……
最近修道院发生了一件大事,莱德失踪了。小孩们议论纷纷,小安妮不为所动。
今天天气晴朗,二楼会客厅旁的小隔间里,她在和自己下棋。
那位叫约翰逊的先生最近经常登门拜访,他和弗朗西斯先生经常在书房一待就是半天。
他们聊什么,她猜和选举结果有关——她在报纸上见过约翰逊先生,以及当地另外几位议员。选举结果公示了,今年的议员队伍里多了许多生面孔。
弗朗西斯把约翰逊先生送到门口,约翰逊先生今天的脸色没有往常好,行事也急匆匆的,似乎有什么心事。
送走约翰逊先生的马车,弗朗西斯从玄关后把她揪出来:“亲爱的,偷听可不是好习惯。”
“如果我不偷听,你会告诉我吗?”她仰头看他,半点被抓包的窘迫都没有。
“还没到时候,以后我会告诉你。”
“我想知道你最近都在忙什么,先生,任何消息都有时效性,等时候到了,它就不能算作消息,只能叫故事。”
弗朗西斯不说话,他抚摸她的头发,一下又一下。他的模样不吓人,但当他沉默,很少有人还能轻松地把话说下去。
小安妮除外。
“而且你知道我的秘密,却不告诉我你自己的秘密。我们都记得,你上次还欠我一个条件。”她双手捧起他垂下的那只手,嘴唇轻碰指尖,“难道我不值得你信任吗先生?”
“亲爱的,”他拿回自己的手,敲在她脑门上,“我有没有告诉你,吻手礼不能隔着手套,吻手背而不是吻指尖。”
“拙劣的转移话题的手段。先生你把手套脱了,我可以再试一遍,你总不能连续拒绝我两次吧……”
下午三点。
弗朗西斯要见一位朋友,他拒绝小安妮同行。
他的身影渐行渐远,小安妮目不转睛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剥开一颗糖果含进嘴里,葡萄味,甜滋滋的,她愉快地弯了弯眼睛。
让她猜猜,弗朗西斯先生赴约的是哪位先生,或者哪位女士。
弗朗西斯先生的交际圈很广泛,他认识许多人,小安妮不止一次在家中看到他们。这很正常,上流人士总有许多应酬。
碰巧,她能记住很多东西,比如所有见过的人的脸、谈话内容,每天刊登在报纸上的新闻,和致使她流浪街头的罪魁祸首。
“弗朗西斯先生,很抱歉,我好像要猜到你的秘密了。”她嚼碎了糖果,唤来一辆马车,前往全市唯一一个大型港口。
她要看看,一本万利的生意究竟长什么样。
“嘿,弗朗西斯,让你久等了。”一位绅士拍了拍弗朗西斯的肩膀,动作熟稔地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入座。
“不久,克雷克森,我也刚到。”待他整理好衣着入座完毕,弗朗西斯把菜单推给他。
克雷克森脱下手套,接过钢笔,在菜单上勾画。点完餐服务员拿着菜单离开后,弗朗西斯忽然开口:“你右手受伤了?”
两人视线一同落在他的右手。
克雷克森神色由晴转阴,他抚上右手的伤疤,声音压低:“这正是我要跟你讲的事情。前天我去了修道院。”
弗朗西斯的目光从对方手背的伤口转移到他的眼睛:“你怀疑科维奇?”
“哼。”听到这个名字,克雷克森脸色更加差劲,语气毫不客气,“他不老实,心思越来越多,也不想想他当初能坐上修道院院长的位置是仰仗谁。”
“——但这不是重点,弗朗西斯。”他话语一转,神情凝重,“我们关于……可能暴露了,那天一个小孩撞见我和科维奇的谈话,我手上的伤就是他拼命挣扎留下的。”
“他叫什么名字?”
“科维奇说他叫莱德,父母从外地搬来,他性格内向,认识的人不多,没什么朋友,应该也不会到处乱说。”
“应该?你没找到他?”弗朗西斯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没有,那小子滑不留手,跑得比兔子还快,比兔子能藏,他父母都不知道他在哪。”克雷克森很是郁闷,显然连个小孩都抓不到让他很没面子。
恰好服务员端着餐点回来,他们默契地噤声。
餐盘规整摆放桌面,弗朗西斯迟迟没有动,他盯着自己的右手出神,指尖轻轻摩挲,他问了克雷克森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那天穿什么衣服?”
“这个我记得清楚,萝拉亲自替我打扮的。你知道她可迷恋你了,巴不得把我打造成你那样‘传统的优雅的老派绅士’。”克雷克森着重在某些字眼上加了重音。
弗朗西斯扬了下眉头,表示他也很无奈。
克雷克森继续回忆:“我那天穿着一件驼绒大衣,款式从背面看和你银灰色那件差不多,只是颜色不同;还打了蝴蝶领结,就是因为你流行起来的那款——别的不说,我们身形相仿,这副打扮挺像模像样。”
知道他在打趣,弗朗西斯没有放在心上,两人相视一笑。
等笑声远去,弗朗西斯收敛笑容,端正神色道:“你继续盯着我们的市长大人,那个小孩我会处理。”
克雷克森惊讶道:“你知道他的下落?”
“说不定他就藏在你和科维奇的眼皮底下。”
克雷克森皱起眉头:“你是说修道院?修道院多数时候封闭,且不说那小子能待在哪儿,他总得吃东西,谁给他送吃的?多出的一笔花销科维奇会不知道?”
是啊,在修道院里藏一个大活人,谁有本事在科维奇的地盘瞒过他呢?
弗朗西斯笑了笑,他刚好知道有人能做到,有且仅有一个……
“小安妮。”
“嗯哼,先生你叫我?”小安妮欢快地从阁楼走下来。
“今天玩得开心吗?”
“当然,我去昂多里亚港口逛了那边的古董市场,去洛斯夫人家品尝了风味独特的下午茶,去莉莉丝家陪她们玩游戏。今天过得可充足了。”
“那可真是个愉快的下午。”弗朗西斯笑道。他没有问她下午做了什么,他料想到,既然她主动踏出试探他的那一步,就已经做好被他发现的准备。
“是的先生,你和你的朋友聊得还好吗?”她问。
“我们聊得非常投机,亲爱的。”
……
“先生,你害得我不能去修道院上学了。”
弗朗西斯带着行李,抱着小安妮搭上西行的火车。
“我很抱歉亲爱的,我保证你在新学校一样可以过得开心,你会有更多新朋友。”
“期待如此。”她说。
小安妮展开报纸,报纸上报道了一个公开的秘密,光是看开头,她都能想象到主笔人义愤填膺的模样。
“要喝点牛奶吗小安妮?今天早上走得太仓促,你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弗朗西斯给她倒了一小杯牛奶,递给她一颗包装精致的糖果。
收了他的糖果贿赂,她安分地坐在车厢里。
“先生,你不问我吗?”
“不需要,即使你什么都不做,这一切迟早会到来。”弗朗西斯先生心平气和,似乎早已预料到今天的局面。
“我以为你会怪我给写了那封信。”
“无关紧要。”
“你不好奇我写了什么吗?”
“不论你写了什么,你的目的达到了,亲爱的。我更倾向于你什么都没写。”正因为什么都没写,拿到这封信的人才更加疑神疑鬼。
人心里有鬼,看什么都是鬼。
是谁拿了那封信?是洛斯夫人还是约翰逊先生?或者是另外两方的人?这些小安妮不知道,也不在意。
就像顽劣的儿童将石子扔进平静的湖面,意义是什么?好玩,引人注意,单纯想破坏这片平静?可能只是好奇平静被撕破之后会发生什么。
在两派间摇摆不定但利欲熏心的市长先生,在当地议院拥有大量人脉并全力支持圈地的洛斯夫人,身为工厂主兼海外“投资”公司负责人的约翰逊先生,负责把资金漂白的院长先生……
这些大人物们画了个圈,把人们圈在里面,然后源源不断地从他们身上榨取利益。
大规模频繁的圈地带来了许多城市流浪者,因为“流浪罪”,他们被迫涌入工厂,工厂以廉价买下了他们的劳力和健康。
这还不够,昂多里亚港口那一箱接一箱运回来的“货物”像吊在驴子前面的胡萝卜,诱使人们把仅剩的资产投入进去,以求一本万利,渴望一朝翻身,除了“幸运”的少数人,大部分一脚踏入了这个无底洞。
最后,善款在修道院里来来往往,它的来龙去脉无人问津。
海量的金钱总是让人眼红的,议院里外无数眼睛盯着,想从中作梗,想取而代之的大有人在,甚至内部的人也不安分。
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要更多。
时值大选,模棱两可摇摆不定的市长先生为自己“争取”到了不少利益,当然,也把自己变成了漩涡的中心。
在局势最紧绷的时候,借着莉莉丝朋友的名义,小安妮堂而皇之地进入市长家,比任何人都轻而易举,把那封空白信放进邮箱里。
她的身份早就和弗朗西斯捆绑在一起,没本事查到她的家伙会以为别人先下手为强,就算真查到她头上,也只会以为是弗朗西斯本人授意。
结果很明了,那封信成了引爆火药桶的火星子,他们争先恐后地行动,唯恐落后一步被别人分去一杯羹。
火势太大了,纸是包不住火的。
弗朗西斯急流勇退,带着小安妮提早离开了那座城市。
她掰着手指头轻点那些大人物,和他们的事迹。
哦还有最重要的、不可缺席的弗朗西斯先生。
然而很遗憾,直到整个利益集团轰然崩塌,小安妮也没有找出他在其中担任了什么样的角色。
“先生,你的罪名是什么呢?”小安妮苦恼地喃喃自语。
“暴食。”
“什么?”她惊讶地抬头。
“我们的罪名,是暴食。”弗朗西斯说。
……
弗朗西斯先生带着小安妮在新的城市落脚,一待就是十二年。
如他所言,小安妮在新学校有了新朋友。她在礼仪方面非常出挑,迅速融入了当地的圈子,她笑容亲和性格活泼,比弗朗西斯更快地与邻居们熟络起来。
期间,她收到了一封信,没有署名,信封同她当初塞进市长信箱的那封空白信一模一样,这个认识让她紧张了一下,随后她坦然地揭开火漆。
里面装着几张不知道从哪本故事书上裁剪下来的纸片,她一目三行。
第一个故事说,一个小女孩跨越彩虹桥回到了过去,与自己的妈妈相识,并成为了好朋友。
第二个故事说,世上有一种奇异的生物,它全身上下只有黑白,所有色彩都会避着它走,它凶狠残暴,自私自利,会吞噬碰到的所有颜色。
第三个故事说,一个小男孩对着自家院子里的树开了一枪,许多年后他路过那棵树,被树洞里飞出的子弹击中头颅而身亡。
她皱着眉头把它们读完,想了想把纸片连带信封一起塞进火堆里,可谁曾想它们一碰到火焰,就化作无数光点飞出烈火,在空气中湮灭殆尽。
小安妮瞪大眼睛,在原地愣了许久。
弗朗西斯还是那么招人喜欢。
小安妮撑着脑袋在后院看书,余光瞥向门口。
说来奇怪,收养她的时候他看起来二十多岁,十二年悄然而去,时间没有在他容貌上留下一丝痕迹,走在陌生的街头,别人还会把他们误认成一对情侣,或者夫妻。
这些年弗朗西斯拒绝了很多人的示爱,女人甚至男人,每一次,他都会在他的求爱者面前表现出对那个不知名前妻的眷恋和怀念,最后那些求爱者不约而同面露同情怜惜地叹一口气,然后拍一拍他的肩膀,主动转移话题。
小安妮也同情地看向她们。她敢打赌所谓的前妻是弗朗西斯现编的谎言,用来堵嘴的借口,拒绝的人多了,他的谎言就越来越精湛。
——什么精湛,他连结婚戒指都没有。
“你说得对,的确该买戒指了。”他似乎早有预谋,从书柜最顶层拿出厚厚一叠设计稿放到她跟前,“亲爱的,我相信你的眼光,能帮我找一款最适合的戒指吗?”
“让我帮你挑?”她膝盖上的书本,往桌上一放,双腿交叠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不让我帮你戴呢先生?”
“可以吗?”他笑容不变。
盯了他一会儿,她一下子笑开了:“……好啊,我帮你挑。”
她伸手抓住他的领带,拽着他到自己眼前,离得很近,近到呼吸都融化在一起了。他维持着这个姿势,支撑着椅背保持平衡,不至于压到她身上。
“先生,你一直以来的长辈的权威呢?”这是她第一次做这么放肆的举动,虽然弗朗西斯看起来很随和,实际上真实性格与之天差地别,强硬而疏离。
“我从未想过成为你的长辈。”他说,“我或许更适合做你的爱人。”
“你可以试试,”她扬起一个有些恶劣的笑容,“我给你追求我的机会,但我不保证结果,先生,你要试试吗?”
弗朗西斯先生欣然应允。
……
“亲爱的,让我为你画幅画吧。”
酒意微醺,她倚在长椅上,微眯着眼睛看向来人。
他喂她喝了些温水,用湿毛巾轻轻擦拭脸颊和脖子,抱着她的身体让她侧躺下来,贴心地拿来枕头垫在脑袋下。
他在她的嘴唇上留下一吻,轻手轻脚地架起画布。
他仔细描摹她的眉眼,视线轻柔地从额头吻到眉梢,再到鼻梁,最后是隐约泛着水光的嘴唇。
画布上的她宁静端详,如果她还清醒着,她可能会发现,画布上的她是彩色的,这对于弗朗西斯来说,非常难得。
目光落在她的无名指,他心情愉悦。
忽然,她在长椅上抽搐起来,手掌抓挠脖子,凌厉的眼神瞬间定格在他身上,喉咙“嘶嘶嘶”发出细微急促的气音,她几乎无法动弹。
他置若罔闻,画布上的她依然平静。
直到她看向紧闭的门口,他终于开口说话了。
他说:“亲爱的,警员们不会来了。你的那些朋友并不可靠。”
她的目光又回到他身上,这一次终于染上了怒火。
他避开了她的眼睛。从她开始挣扎,他的视线一直黏在自己的画布上,一心一意完成自己的画作,他知道,时间不多了。
“不要总把自己的安危当做筹码,小安妮。”
他放下画笔,她的身体不再剧烈抽搐,只有胸腔微弱的起伏能证明她还活着。
他走到她跟前单膝跪下,捧着她的脸颊与她深吻。她已经无力反抗,连狠狠咬断他的舌头都做不到,只能任他吮咬。
他说:“你食言了,但我不会,我会陪你的。”
他拥抱着她,很快,她的心跳停拍了。
他忽地一怔。
“恭喜你,窥探到了这个世界的真相。”
一道熟悉的嗓音从身后缓缓传来,伴随着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他惊讶地回头:“小安妮?”
看清她的面容后,他否定了自己的猜想:“不,你不是我的小安妮。你的色彩正在离你远去。”
“噗嗤。”那人一下笑了出来,有节奏的脚步声就此停下,她站在离他三米远的地方俯视他,她嘲弄地说,“我当然不是你的小安妮,我只是一个即将脱轨的幽灵,在报废前发挥一点余热。”
“你是过去还是将来?”他问。
“你怀疑我像你一样来自彩虹的另一端?哈,这一次你猜错了先生——我的时间早已定格,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哦,我是说,我们。”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怀里的那具尸体。
“所以你无法通过杀死她,来杀死你自己。”
“在谬误的将来,过去的你仍然会被将来的她救起,然后被记起一切的她抛弃,独自一人被黑白的世界撕成碎片。”
“你无法死去,只能残破活着。”她来到他的身旁,静静宣判他的下场。
他沉默了很久,从看到她起,他就隐约有所预感。
她把手搭在小安妮的头上,他放任她的举动。
弗朗西斯被破门而入的警员带走时,小安妮在一众呼救声中睁开了眼。
看完是不是有很多疑惑,别急,本章是旅人篇的过往,下章就是旅人篇正文。
过往篇每一个看起来很像男主但是be的角色,都有自己对应的正文小故事,不会厚此薄彼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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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过往篇·彩虹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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