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中静寂了一瞬。
只余萧瑟寒风,呼啸穿堂,钻入鼻息肺腑,沁寒生凉。
江馥宁只觉脑海中一片空白,不及她从震惊中回神,皇帝身边的心腹太监郑德林已经带着几名小太监来到了祠堂外,见江馥宁站在李夫人身侧,他似乎有些惊诧,脱口便道:“哟,江娘子也在啊。”
“郑公公。”江馥宁强撑镇静,垂眸行了一礼。
望着这位昔日的世子妃,郑德林捏紧了手中明黄的圣旨,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一时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李夫人已经快步走上前,颤声问道:“郑公公,我儿他……”
郑德林这才转回视线,脸上绽出几分笑来,“夫人,世子不仅活着,还为咱们大安立下了汗马功劳哩!陛下圣心大悦,一早便拟了旨,要重重地嘉赏世子,奴才今日,正是过来给夫人道喜的。”
原来当年蛟龙关一战,是因军中出了细作,才害得大安节节溃败。幸而裴青璋体格强健,于乱战中侥幸捡回一条性命,索性将计就计,一面假死脱身,一面扮作山民潜伏在关外,几年卧薪尝胆,将北夷的边关布防摸索了个一清二楚,再与太子所率的翎羽卫里应外合,一举攻下北夷,圆了皇帝多年夙愿。
提及太子,郑德林忍不住慨叹道:“奴才说句大不敬的话,太子殿下是头一回上战场,到底年轻少了些历练。此番若非世子挡刀相救,太子殿下,怕是凶多吉少啊。”
李夫人心头猛地一跳,急忙追问:“我儿伤得可重?”
“夫人安心,如今世子与殿下已在归京路上,不出三日,夫人便可与世子相见了。”郑德林笑道,“太子殿下感念世子救命之恩,与世子饮酒结义,往后便以兄弟相称,又在信中替世子求了恩典。陛下为表嘉奖功臣之心,便让奴才先过来传旨,封世子为平北王,赐府邸良田,享亲王俸禄。此等荣宠,在大安可是头一例啊。”
李夫人按着心口,嘴唇颤得厉害,口中不停念叨着,“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郑德林轻咳一声,将手中圣旨往前递了递,李夫人这才回过神,忙用力抹了把眼睛,屈膝跪下,“臣妇叩谢陛下隆恩。”
屋中侍候的丫鬟仆从纷纷随着李夫人跪地叩首,唯江馥宁一人站在堂中,格外尴尬。
这旨意是赐给安远侯府的,而她如今已是谢家的媳妇,是无干的外人,自然不必与李夫人一同谢恩。她攥紧了衣袖,看着郑德林笑盈盈地将圣旨递到李夫人手中,又指挥着小太监们将皇帝的赏赐一一搬进院中,一时思绪流转,心乱如麻。
那厢郑德林正与李夫人贺喜寒暄,余光瞥见江馥宁心事重重地站在一旁,他话音微顿,几番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惋惜地叹了口气。
“世子运筹帷幄,假死之事,就连陛下都瞒得一丝不漏。只是可惜了江娘子,若当年不曾改嫁,如今便该是名正言顺的王妃了。一向听闻世子与江娘子伉俪情深,想来江娘子也是不得已才另嫁了旁人。真真是造化弄人哪……”
伉俪情深?
江馥宁唇角轻扯,心道那只不过是为了侯府颜面,在外人面前做做样子罢了。其中冷暖,只有她自个儿知晓。
郑德林深深看了她几眼,摇头叹息着离开了。李夫人倒是没说什么,只盛情留她用过午饭再走,她才吩咐了小厨房叫置办一桌好菜来,侯府难得有件喜事,是该好生庆贺一番。
“母亲,云徊还病着,身边离不得人照看,我得早些回去。”江馥宁含糊推辞道。
李夫人动了动唇,想起江馥宁如今的身份,到底还是没再出言强留。
是自己一时被欢喜冲昏了头脑,疏忽了江馥宁的处境,那许氏本就不愿江馥宁与侯府仍有往来,青璋是她的前夫,若她当真留下同庆今日之喜,待回了谢家,许氏还不知要如何训斥她呢。
江馥宁客客气气地说了几句道喜的吉利话,便带着宜檀离开了。宜檀扶着她坐上马车,见她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忍不住小声问:“夫人,世子还活着,您……不高兴吗?”
江馥宁偏过脸,望向外头仍簌簌飘落的雪花,心不在焉道:“自然高兴。”
李夫人只裴青璋这么一个儿子,如今他平安归来,李夫人心里欢喜,想来身上的病很快便能痊愈。
她只是有些担心,她与谢云徊的婚事。如若裴青璋当真战死,她得婆母准允改嫁,自是无可厚非,可方才郑德林说得真真切切,裴青璋还活着 ……
那这门婚事,还作不作数?
思及此,江馥宁不由掐紧了手心。
回到容春院,已是巳正时分。她慢吞吞地推开房门,却不想许氏竟在房中,见她回来,许氏登时沉了脸,手中茶盏重重往桌上一撂,张口便骂:“我怎么就这般倒霉,娶了你这么个晦气的儿媳妇!”
不过半个时辰功夫,皇帝赐封裴青璋为平北王的消息已然在京中传遍了。宫中的工匠抬着御赐的匾额和沉甸甸的封赏,一拨又一拨地往西街的平北王府去,不知多少人羡慕得红了眼,这可是自大安开国以来的头一位异姓王,足以见得皇帝对裴青璋有多看重。
裴青璋既然活着,当年李夫人替他写下的那纸放妻书,便作不得数了。而他的夫人,如今本该是平北王妃的江馥宁,却被她的儿子娶了回来!虽说此事怨不得他们谢家,可若裴青璋——不,若平北王当真计较起来,那她的儿子日后在朝中,还有何前程可言?
许氏越想越气,直骂得唾沫横飞,口干舌燥。云徊本就心气高,当初为着拒婚之事得罪了太后,被打发到沥县那等穷乡僻壤之地做了三年小县令,可没少吃苦。直至前岁太后仙逝,又有不少学子上书说情,总算是说动了皇帝一颗惜才之心,将他调回京中,重回国子监任职。
本想着再过两年,云徊便能顺顺当当地坐上国子监祭酒的位置,如今却因为娶了江馥宁,而惹上了这么一桩祸事……
许氏咬着牙,死死瞪着江馥宁,简直如同看仇人一般。
“母亲,此事与阿宁有何干系?您何必将火气都撒到阿宁身上。”谢云徊皱起眉,话未说完,忽又咳嗽起来,一旁的丫鬟忙捧来绢帕痰盂,小心服侍着。
许氏白了眼儿子,还要再骂几句,江馥宁平静抬眸,对上许氏那双充满怨恨的眼睛,“母亲放心,王爷与我本就没什么情分,绝不会因此事而寻谢家的麻烦。”
方才许氏一番痛骂,倒让江馥宁想明白了许多。她与谢云徊已经做成了夫妻,有了肌肤之亲,交融之实,哪怕裴青璋战死一事是假,她也断断没有再回侯府去的道理。
王妃的位子既然空缺着,再娶旁人进门便是,反正于裴青璋而言,只要恭顺贤良,能操持家事,娶谁都是一样的。功名赫赫的平北王,不会拘泥于这样的小事,更不会为了她与谢家计较什么。
江馥宁自我安慰着,可这话却并未说动许氏。
夫妻情分尚且不论,她只知道裴青璋不日便要回京,正是风光无两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妻子成了旁人的媳妇,这不是在重重打他的脸吗?他又怎会轻易放过谢家?
“话说得倒好听,日后若有什么事,还不是担在云徊身上!”许氏恨恨道。
江馥宁见惯了许氏的脾气,不想与她争论什么,索性做出一副恭谨听训的模样,垂眸不语。
见她态度这般恭敬,许氏只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悻悻哼了声,拂袖起身,“方才宫里已经递了旨意过来,三日后,陛下便要在清云殿设宴为平北王接风洗尘,你自个儿好好想想,该怎么办吧。”
“是。”
江馥宁站在门口,目送着许氏离开,身后传来谢云徊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她眉心轻蹙,低声吩咐宜檀去熬一盅润肺止咳的雪梨汤来。
“阿宁,是我不好,又让你在母亲面前受委屈了。”谢云徊歉然道。
江馥宁摇了摇头,弯唇朝他笑:“不委屈的。”
许氏的脾气是差了些,可大多不过是言语上斥责她两句,到底没真为难她什么。忍一忍便也过去了。
望着眼前男人苍白清俊的面容,江馥宁心念微动,柔声劝道:“云郎,你的咳疾还未好全,三日后的宫宴,不如就留在府里好生养病,我陪母亲入宫便是。”
以她对裴青璋的了解,她并不认为他会像许氏所说的那般,因她改嫁一事而迁怒于谢家,可不知为何,她的心里总是隐隐有些不安。
左右谢云徊时常生病,宫中大小节宴,称病在家是常有的事,想来陛下也不会怪罪什么。
可谢云徊却一反常态,坚持道:“我与你同去。”
江馥宁微怔,“云郎……”
“你我夫妻一体,这样的场合,我自然该陪在你身边。何况母亲惯爱挑你错处,有我陪着,也好让她少寻些你的麻烦。”
男人声线清润,如潮湿春雨拂落心头。
江馥宁心跳倏然加快,羽睫不自然地轻眨了两下,好半晌,终于点了点头,轻声道:“好。”
*
一转眼,便到了庆功宴这日。
江馥宁坐在铜镜前,由着宜檀为她梳妆。这几日也不知怎的,一向克己自持的谢云徊,夜里忽然变得贪求无度起来,害得她误了早起的时辰。许氏身边的丫鬟绿莹不知过来催促了多少回,好在宜檀动作麻利,她才勉强赶在午时前出了门。
谢云徊早早便在前院等着了。想起昨夜荒唐,江馥宁不由叹了口气,嗔怪道: “云郎,往后再不许这样了。”
他的身子本就不好,不比旁的男子身健体壮,长此以往,怕是要伤了元气。若让许氏知晓,定然又要斥责她不知检点,只会搬弄狐媚本事,惑乱夫君的心性。
“好。都听夫人的。”谢云徊弯唇笑了笑,而后便熟稔地牵起她的手,带着她往谢府门口去。
眼见许氏已经先一步登上了马车,江馥宁抿起唇,心道今日她起得这样迟,许氏定然心中不满,所幸她不必与许氏同车而行,否则,免不了又要挨一顿训斥。
一路清静,进了宫门,江馥宁便随引路的太监往清云殿去。
今日宴席隆重,宾客众多,其中不乏谢云徊在国子监的同僚,还有许多与她相熟的京中贵女。见他们夫妻二人落了座,众人的目光便都忍不住落在了江馥宁的身上。
她着一身黛紫绣蝶的袄子,妆容描得浅淡,却不失清艳娇妩。
如此动人的好容色,怪不得连谢云徊那般光风霁月的郎君都动了心。
思及今日这场庆功宴的主角,有好热闹者再按捺不住,纷纷压低了声音议论起来。
“啧,平北王怕是还不知道,自个儿不过是出去打了几年的仗,他的夫人却以为他死了,早早便嫁给了旁人做妻吧?”有人幸灾乐祸道。
“可是依大安律法,王爷既平安归来,那江娘子,便仍是他名义上的夫人呀。”
“话虽如此,可安远侯府一向规矩森严,王爷又怎会容忍自己的夫人在旁人榻上承欢?这可是天大的丑事啊!”
“要我说,都是那江娘子自作自受,不好好地留在侯府为夫君守寡,非要急着改嫁,真是不知廉耻。且等着瞧吧,待平北王知晓此事……怕是连谢家都要跟着遭殃咯!”
窃窃私语的议论声,夹杂着几声讥讽的低笑,幽幽地传进江馥宁耳中。
她捏紧了手中的酒盏,目光落向对面上首那张空着的席座,她知道,那是裴青璋的位子。
这几日强压在心底的不安忽又如潮水般涌来,谢家,谢家……不,她绝不能让谢云徊受牵连。
当年若非谢云徊主动求娶,以孟氏的性子,早晚要逼着她嫁给旁人,是以,对谢云徊,她一直心存感激。
如若真因此事而连累了谢云徊的前程,那她亏欠他的,还如何能还得清?
正胡思乱想着,一股熟悉的寒凉覆上她纤白的皓腕,是身旁的谢云徊握住了她的手。
似是看出了她的心事,他倾身靠近了些,嗓音低缓温柔:“夫人莫要担心。王爷不是不讲理的人。假死之事,本就是他有意隐瞒,又如何能怪夫人,更怪不得谢家。若王爷当真介怀,待过几日,我亲自备些礼物,登门与王爷将此事说清,便过去了。”
这话让江馥宁心下稍安。
谢云徊说得不错,于理,她并未做错任何事,谢家亦然。何况裴青璋眼下正得陛下看重,想来不日陛下便会另赐下一门好亲事,有陛下做主,没人敢再议论什么。
正自我宽慰着,大殿外忽地传来了小太监尖利的嗓音:“平北王到!”
殿内倏然安静下来。沉缓有力的脚步声,一寸一寸地朝她逼近。
江馥宁的心蓦地高高悬起,真到了这一刻,她忽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这位“死去多年”的前夫,只能低垂下眉眼,无声握紧了谢云徊的手。
男人的靴子踏过光洁如镜的地板,一步,一步,越来越近。
忽地,那脚步声停顿了一瞬。一道幽深冷寒的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了她的身上,片刻后,又缓缓下移,看向了案几下她牵着谢云徊的那只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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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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