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须分得很细密,像无数条乳白半透明的神经末梢,细丝一点点没入患者的伤部。
第一个躺在椅子上的是薇娜,那天躺在房间里几个人之一,失去女儿的老妇。
她任由莉莉安关闭了自己身上所有通感程序,眼神没有半点忐忑不安,反而是种释然和坦荡,看起来并不在乎这场手术是否成功。
宥矜却莫名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不是很大,但足以让他频频想起克拉伦斯的故事画面和关于莉莉安的事。
他咬了咬舌尖,把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集中注意力,控制着源源不断的电流。
屋内很安静,艾斯芒在旁边静静看着他,莉莉安在记录薇娜的数据。
宥矜感觉自己的双手摸上了冰冷的金属,眼前忽然闪过一阵白光,一些画面陆陆续续出现在眼前。
像是坏掉的电视机,长久的雪花屏中飞快亮起一帧画面,又迅速灭下去,然后隔一会儿又掠过几张其它画面。
视角里女孩扎着小揪揪,圆溜溜的眼睛十分可爱,苍白的脸蛋透着点病气,仰起头脆生生地喊自己“妈妈”。
视角动了,薇娜矮下身去抱起女孩,宠溺疼爱轻轻顺着怀中孩子的后背,“别怕,别怕,我在呢。”
声音却微微颤抖,像在安慰孩子,又像在给自己打气。
画面黑了一下后,播放起一段只有几秒的视频,视线上下颠簸得厉害,薇娜应该是在跑步,下方露出半个毛茸茸的脑袋,是她的女儿。
宥矜注意到画面的边缘是条街道,残败中隐约能看出过往繁华的影子,此刻路边堆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腥红满地,有些还在微微喘息蠕动,断裂的肢体就这么随意丢在旁边,像是哪条通往地狱的黄泉路。
再一次闪出画面,薇娜跪坐在床边,床上女孩的脸色已经不能用苍白来形容,更像是一层皮包住了下面的青灰,死气沉沉。
再后来画面中没了女孩的身影,零零碎碎的,什么都有,钢铁城、上城区、鬣狗巷、垃圾场、中转站……最后一张图像视角在污黑肮脏的死水河中,一个披灰黑斗篷的少女站在岸边,朝她伸出手。
到这之后小电视的播放戛然而止,宥矜正看得入迷,突然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莉莉安的义眼盯着薇娜,转着蓝光:“可以了。”
宥矜把密密麻麻的白触须撤了,余光留意了一下其他人,几人神情并无异常,像是什么都没看到。
他把触手伸到面前,仔细观察,他没想到这东西居然能直接把别人的记忆转成画面传送到自己大脑中。
这些触手,究竟还有多少惊喜是他不知道的?
这时莉莉安解锁了薇娜身上各项通感程序,她眼底一片茫然混沌,缓慢眨了好几下眼皮,才恢复清明。
薇娜试着站起来活动一下手脚,似是不太敢相信现在这副身子是自己的,她又启动亚当,细致看了身体各项指数后,才明白体内溃烂生锈的痛觉消失并非幻觉。
检查完后,不知想到什么,她突然呆站着不动了,金属改造的身躯好像一瞬苍老了不少,她望向宥矜,嘴唇嗫嚅,最终还是忍不住鼻头一酸,掉下眼泪,不停地说:“谢谢、谢谢你年轻人……谢谢你,要是、要是我的女儿当时也能遇到你就好了!她、她才八岁啊……谢谢……”
宥矜愣了一下,旋即嘴角扯出一个不大自然的笑,不太熟练地安慰道:“不用谢,毕竟我也是拿钱办事,你女儿她……应该很可爱吧……”
明明是牛头不搭马嘴的话,莉莉安却略显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后面莉莉效安抚了好一阵子,才把伤怀心事的薇娜送出门外休息。
修改造人不比修零件简单,单是时间就多了几十倍,期间地下城停电通电,兽潮来了又走,仍有不少人被绿袍人和佣兵团当街拖走,反抗军貌似又壮大了一些。
除了必需的进食和洗漱外,宥矜、艾斯芒、莉莉安几乎是不分昼夜地忙活,百来号人也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才搞定。
宥玲的电流一直维持在最低那个限值,一旦回升就安排下一个人,导致他整个人像是被抽干精气一样,本就苍白的脸色如今看着有种鬼魂的幽青。
莉莉安还是于心不忍给他发了钱,不多,但也够花个把月了,艾斯芒看到有钱收倒是很开心。
最后一个来治病的是克拉伦斯,按理来说他的病情最严重,但却和莉莉安磨了半天嘴皮子,硬是给自己留到了最后上场。
他从电椅脑上站起来,沉默地打量着自己修补完的、半男半女的身体,许久后笑了一声,那声音中有释然又有忧伤:“谢谢你们,宥矜,艾斯芒。”
随后转向莉莉安,定定看着她,语气郑重无比:“是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莉莉安,你一直是个特别好的孩子,无需质疑。”
他把自己的那份全息造梦仪轻轻放在桌上,把芯片、插件、通感按钮一一摆在旁边。
莉莉安似乎有些无措,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谢你,我能抱一下你吗?”
莉莉安闭上眼睛,点点头。
那是个温暖的拥抱,即使对方的身体是金属所铸。
再次睁眼,莉莉安又是往日那副正经老成的模样:“祝你好运。”
宥矜此刻也明白点什么了,克拉伦斯没有拿造梦仪,浑身轻松走出门外,在门口顿了一下,头也不回道:“我得去找朵蓝色的花,再见了。”
“莉莉安?莉莉安?”
宥聆叫了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
“什么事?”
宥矜想了想:“我是想问问善后工作,比如那些人……”
莉莉安疑惑地看他。
他其实一般不会插手太多,但这次还是讲下去了:“是不是该弄点防沉迷什么的?就是类似时间限制那种。”
后面的话不用他说莉莉安也明白了:“你说得对,不能一步到位,全息造梦仪只是一个治愈阶段,要慢慢戒断,然后像克拉伦斯那样……”
去拥抱自由和新生。
“嗯,”宥矜脸上尽是掩不住的疲惫,“那我先和艾斯芒回去了,顺便找个亚当核心什么的。”
艾斯芒原本蹲在角落蔫了吧唧的,一听这话也打起精神了,连忙直起身走到他旁边。
“好,去遗迹的路线到时交给你。”
……
宥矜带着艾斯芒回到旅馆,埃本夏多看到两人还稀奇了好一阵,说他们失踪那么久,还以为是被抓去黑市了。
宥矜随便扯了两句糊弄过去,并拒绝了他推荐的回家庆祝酒。
宥矜几乎是用最后一丝力气给自己简单洗了个澡,脱力般倒在床上。
艾斯芒还是那样,只要有电就能活蹦乱跳,认真把自己倒腾干净了才躺在宥矜身边。
毕竟他又浏览了一些关于追求伴侣的信息板块,上面说“如果你想追求的伴侣是你的主人,那么就成功一半了”,“尽量迎合他/她的喜好”。
灯光熄灭,他还把所有窗户关紧了,难得安静下来 。
“艾斯芒……你想恢复自由的状态吗?”
昏暗中,宥矜突兀地问了一句话。
他仍闭着眼,困乏让他的声音变得缓慢微弱。
但身体的构造还是让艾斯芒听得一清二楚,他身体僵了一下,搞不懂这句话:“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不用因为我是主……因为我唤醒了你,被系统自动认主而受限于我,你可以像克拉伦斯那样去追求你想要的。我问过莉莉安了,如果你需要的话可以直接跟我说,她能帮忙解除系统认主。”
“可能之前跟着我也是因为系统迫不得已,现在你安全了,下城区没有你的通缉令。你帮了我很多忙,金票的话……”
宥矜感觉自己从来没有一口气讲过这么多话,下一秒,他忍不住“嘶”了声,他的手腕被用力攥住了。
他费力睁开眼,皱着眉看向身边。只是他没有装义眼,不用触手很难在黑暗中看清楚景物。
艾斯芒的声音好像很难过,声音发颤却又坚定哀求:“我不……你别丢下我。”
“求你了宥矜。”
他抓着宥矜的手,像在抓最后的救命稻草。
宥矜无言了许久,才叹了口气:“你图什么呢?跟在我身边没有任何好处,之后我还得去干很多危险的事。”
比如弄死觊觎自己的、数量不小的佣兵团,比如遗迹,比如迟早会传到下城区的S级通缉令,比如……去巴别塔找找有没有回去的线索。
他穿过来后从水母的记忆中看到最后一幕画面就是巴别塔,神秘而威严地浮在天上,相当于是出生点信息。
“我自愿的,不关系统的事,我……我图……”
艾斯芒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毕竟程序检测自己目前表白成功概率只有3%。他耳尖发红发烫,但宥矜看不见,还等着他给个解释。
“我不管,我就要跟你一起,我才不要学那个什么克拉伦斯。”
“你确定了?”
“确定。”
“那随便你,睡吧,明天去吃顿好的,然后去找佣兵团打架。”
“好。”
不知为何,宥矜莫名感觉自己心里某处隐秘的地方被填满了,像是寂寞孤独的房子跑进来一只小……大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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