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无人烟的小巷,肆意生长的灌木丛,坍塌的瓦房,均昭示着这条并不连通阳街的小路,是一条人迹罕至的路线。去年,警方并未仔细搜查过这里,或者说,因为专案组多方研判,并未将这里划为重点调查区域,只是粗浅地排查过一遍。
昨天下了一夜的雨,这里常年见不到太阳,泥泞无比,石头上长满了青苔。凌逍轻盈地在砖石之中行走跳跃,迅速扫过周围痕迹,并不疏漏任何可疑之处。
忽然,她放慢脚步,在一处停留了下来。
雨后的路面几乎没有脚印,显然近期并没有任何人来过。角落中有腐烂后风干已久的垃圾,蚂蚁成群经过,似乎在寻觅食物。就在这样毫无人迹的角落,一处石头缝隙中,微微露出了一点极其细微的痕迹,正常人几乎无法用人肉眼发觉。
那是一个没有任何光泽的、已经被腐蚀的金属小片,上面有浅浅的小孔,只隐约从石头缝中看到一点异样,沾着泥土与青苔的痕迹。凌逍不知从哪摸出了一双白色手套和塑料小袋子,小心翼翼地蹲在,夹起来。
经历了春日细雨、夏日雷鸣、秋日风霜、冬日暴雪,它上面沾染了污泥,被掩埋于石缝泥泞中,却并未完全失去原本的样貌,只是布满了时间的痕迹——
是一个生锈的,铜质发夹。
残余的一点点红色漆迹,能够想象出它很久以前鲜艳亮丽的颜色,别在少女的发丝之中。
系统:“这是什么?有点眼熟……”
凌逍闭上眼,王燕红的回忆跃然浮现在脑海。
她看到回忆中一个快活的小姑娘,她有着大大的圆眼睛,甜甜的笑容。樱花盛开之际,散开的枝桠伸出矮墙,她探出身子从矮墙爬到自家院子里,仰头祈求邻居阿姨不要再逼小哥哥学习了,她想要和他一起出去玩。
她的肩上粉色的樱花,脸畔是热烈的夕阳,红色发夹反射出耀眼的光芒。6月28日的那一天的监控中,她的鬓边也带着这个最喜欢的小装饰。
这是程小樱的发夹。
凌逍缓缓站起来眺望。她的视线穿过透明袋子里的发夹,目之所及尽是破败残垣,是逼仄的狭小巷子,白日依旧不见阳光。即便是成年人,都怯于独自行走在这样阴森的路上,更遑论晚上。
前方十几米,就是交错的路口,宛如缠绕的藤蔓分分合合,向两个不同的方向延伸出去,而这枝蔓又再次不断延展,汇成复杂的迷宫,极容易迷失其中。
但同时,完整的地图路线在凌逍脑海中跃出,几处看似毫无关系、遥远的地方,便在一瞬间连在了一起。
凌逍对系统说道:“你知道再往前是哪里吗?”
系统扫描了一下,很快答:“我们是从学校的方向过来的。前面的岔口往左走,再穿过几条小路就是阳街的方向,但是……”
电子音停顿了一瞬,竟然有些迟疑:“诶,奇怪,这条路并不通往阳街,而是直接绕道了阴山另一头……难道她迷路了?我们现在也迷路了?”
阴山并不算高,但因为山上并未开辟登山步道、又有碎石,加上曾经有人黑夜上山采果子不小心摔死了,于是下面一圈干脆围起了足有四五米的网,行人绝对无法翻过。阳街尽头的小酒吧也是如此,因此警方在那里封路以后,自然而然并没有探查阴山里面——当然,这也是个不可能完成的大工程。
而现在,这条几乎无人踏足的小路,竟然在交错中通往阴山另一头没有封路的地方,且发现了程小樱掉落的发夹。
凌逍摇头:“不,她没有迷路。小时候这片区域还并未完全荒废,有时候她会跑到这里玩捉迷藏,总是赢家。这样一个方向感很强的孩子,怎么会故意放学后跑来这里,又迷路了呢?”
她道:“你还记得学校监控的最后一个镜头吗?”
在那个镜头中,程小樱脸庞羞涩,带着快乐的笑意,像飞翔的小鸟一样蹦蹦跳跳地冲了出来。
“那是因为程小樱放学后要去的地方……从一开始,就根本不是什么阳街啊。”
即便是梁胜有着强烈的刑警直觉,也一开始就被转移模糊了调查焦点。
因为,这是被设计好的,特意让警方“看到”的【犯罪地点】。
那么,之前专案组的调查方向……怎么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只重点调查学校到阳街之酒吧间直达的外侧小路呢?
还有,如果从一开始程小樱的目的地就不是什么酒吧,也不是阳街,那到底会是哪里呢?
本不充裕的光线在此刻愈发下斜暗淡,暗色中的一切都逐渐开始变得危险,远处隔着残墙露头的阴山,在此刻蒙上了森森阴影,好像危险的怪物。凌逍看了看时间,道:“夜里走山路太危险了,明天早上不去早餐店打工,直接顺着这条路,去阴山。”
系统:“现在呢?”
凌逍:“先回家吧,我饿了。也有点担心小梅。”
系统:“行吧,你赶紧的,记得任务一的ddl啊,还有不到48小时了。”
凌逍“嗯”了一声,忽然又问:“你知道前面的岔路,右边通往哪里吗?”
系统指路很迅速:“左边是往阴山去的,右边嘛,一条小路可以绕回学校,另一条,绕几个弯大概是砖厂街,就是与你家石头路隔了几条街的地方。
“咱们还是往大路走吧,回家时间都差不多。”
“这样啊,但我偏不。”凌逍说道。
系统:……这祖宗是有点叛逆在身上的。
她开始向右侧小路行走,脚步飞快。她似乎脑子里就是地图,却不并不走系统规划的路线,反而照着某个直线方向毫不犹豫地在石头与泥土间飞奔,其间也没有忽视检查着是否还有其他被掩埋的线索。
如此大概几分钟,很快就遇到一堵将近两米高的、塌了一小半的墙。
这里是一条死路。
正当系统打算大开嘲讽时,却见凌逍拍手叹了一句“果然如此”,就麻利地踩着边缘,顺着坍塌的地方轻松跳了上去。
系统:……
凌逍:“果然,体力好一点的、动作轻快的一点人,差不多都能做到。要知道,王燕红才不过一米五五的身高。”
系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跟上凌逍思路。却见她走完一条奇怪的路线后,紧接着又来到一大片重叠交错的小路区域,完全看不到大路的影子。
系统不禁崩溃:“祖宗,你这到底是来到哪儿了啊?不是说先回家吗?”
凌逍好心慰问了系统的脑容量,然后继续穿梭。自从刚刚她开了疾走,看起来跑了很遥远的距离,实际总共花费的时间却并不多。算上凌逍时不时低头检查的时间,现在也不过5:13分而已,实际路程绝不超过8分钟。
凌逍指了指现在这条荒废小巷子的前方,左边大多是没人居住的废宅,右边的却是一排背面,隐隐有炊烟飘来,还能模糊听见外头路上行人的走路声、孩童牙牙学语声、锅碗瓢盆叮咚声、自行车颠簸的铃声。
“这不就到家了嘛,抄近路而已。正常回来要20分钟以上呢。”
凌逍看了看熟悉的斑驳后墙,它们是一栋栋连绵的老旧平房后面,背阴,角落长满了苔藓。其中一间似乎很久没有人打理了,落满了枯叶和垃圾。
这间显然是程小樱的家。
而旁边……
她又走了几步,抬头。
不高不低的地方,有一扇小小的窗户。这明显是后面才打单独出来的,只为进入一点光亮和通风作用。为了万一有瘦小的小偷跑进来,还特意加了几根铁杆,乍一看真有点像铁窗泪。
因为,这里——
咚,咚,咚。
虽然早就有所准备,但真正站在这里时,凌逍还是听到一股沉寂已久的声音在心中涌起。
她站在这里很久很久,下过雨后泥泞的路面没有任何脚印,这里似乎很长时间都不曾有人经过。但那扇小小的窗户就那样安安静静地,与自己对望着。
好像一张带笑的、方方正正的脸。
“这里有点眼熟,等我扫描下……”系统说道。
“不用了。”凌逍慢慢答。
她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巷子里,有一种诡异的平静。
“这里是李耀成的房间后面。”
她说道。
……
安安静静的。还没到放学时刻,没有人在里面。凌逍盯着这个约莫四五十厘米宽的小窗,看了很久很久。
系统一时有些宕机,它不知道凌逍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再傻也能猜出来,凌逍是对这具身体的亲生儿子——抱有浓重的怀疑!
回想起凌逍的调查路线,它甚至能隐隐感觉到,从一开始……不,甚至是从第一次见面之前……凌逍的调查范围就没有完全离开过李耀成!
老天,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怀疑一个年仅十三岁的孩子、而且甚至是身体的亲生儿子!
系统想起那个品学兼优的男孩子,电子音有点涩:“找到这条近路,又能说明什么呢?正常人并不会翻墙,更不会跳通风窗。”
凌逍:“你在和我讨论一个杀人案嫌疑人是否心理正常吗?”
系统:“他才十三岁,是个孩子!”
凌逍:“这世上有的孩子是孩子,但有的孩子,却是沾血的恶魔。”
系统急得跺脚,生怕这祖宗明天报错答案,任务直接宣布gg:“……这也不算证据啊。你到底要干嘛?”
“当然在寻找一切可能了,”凌逍惊讶地反问,“不过,你跟我多久了,谁说这玩意叫证据了?!难道我要凭借一条正常人不会走的小路和窗户、一点猜测、一个发夹就宣布犯人是谁?警方很像傻子吗?我又很像什么烂尾推理小说的主人公吗?”
“我要的,是完完整整、清清楚楚的证据链!”
又批评道:“先下结论再解答过程,你这可不是个好习惯啊,得改。”
系统:……啊对对对,解释权都归你!
她眯起眼,又看了看几眼那个小窗户,才继续前走。虽然到了后巷,但进屋子还得从主路上走大门。大概又走了7、8分钟,她才绕到了石头路的大路上。熟悉的铁门关闭着,凌逍拧钥匙的手顿了顿,进了院子。
现在5点多,正是饭点。凌逍想了想,打算进前屋看看程小梅是不是还在,想吃点什么。
“滴滴滴——”
就在此时,老式手机铃声突然回荡在院子里。
一阵冷风卷过,吹起树叶沙沙作响后飘过。伴着不断重复的单调音节、间隔规律的节奏,带着一股极其紧迫的催促,在这个小院中响起。
凌逍稳当当地接起电话。“梁警官,你去学校找了杨方?说吧,有什么新发现?他改口了?”
“啊?你怎么知道……”
正是梁胜打来的电话。
她惊了一瞬,但很快恢复正常。只是语气十分迫切,仿佛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还有着难以形容的愤怒与疑惑。
“你猜得没错,我回到了局里,先去查了当时所有人的笔录。这些内容我现在打包发给你的邮箱……”
“其中,杨方几人的询问笔录很可疑,有串供的可能性。于是我又去学校单独再次询问杨方……”
梁胜顿了顿,怒道:“他最后改口,说那天他吃饭之后又去了酒吧——”
“其实是程小樱,主动约他在那里见面的!”
……
“这样啊。”
待梁胜讲述完那边的情况,许久之后,凌逍只是淡淡地如此回答。
她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惊讶。
她一边拿起手机,一边进屋打开二手电脑,目光飞速巡视在屏幕上的笔录上。一个个文字记录着那一日寻常的各自生活,其中又或许隐藏着虚虚实实的罪恶,只埋在矛盾的话语之下,等待有朝一日被彻底挖掘。
光线反射在脸上,照亮了凌逍的半边脸庞。
她没关注杨方的改口,只问了一个问题。
“梁警官,6月28日那天,举报酒吧的群众报警记录,你找到了吗?”
为什么她尤其关注这个问题呢?
梁胜不太理解,但还是迅速回答:“关于这件事,我正要和你说。时间太久远了,我私下请情报组的同事帮忙复原那段报警记录,但录音还是比较模糊……”
“总之是一个从公共电话亭打来的,位置无法确定。”
“公共电话?”
“是的,应该自己改变了声线,但再怎么改,声音也很尖,很细,听起来……”
“应该是个女人,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声音,可能只是热心路人吧。”
女人?
霎那间,凌逍瞳孔一缩,紧抿的唇角随即转为耐人寻味的弧度。
这是一道时隔一年后传递的信息。
或者说,是一个缜密的、做了多层保险的,哪怕万一被人探查也无所畏惧的行动。
她是一种少见的、被挑战的感觉——仿佛就在拆开包裹的那一瞬,她看到明明标注着炸弹,里面其实藏着一个笑眯眯的玩偶,无声而笃定地询问你:亏你能找到这个包裹呀,算你有点水平,不很过可惜猜错了,这个游戏我玩得很开心。
但凌逍知道,这并不是一场轻飘飘的游戏。也没有人可以居高临下地将其定义为游戏。
这是一件真实发生的、一条鲜活生命消失的、许多人一辈子都被困在过往的凶杀案。
这是无法被原谅的,阳光下的罪恶。
凌逍:“梁警官,你知道吗?我这个人比较喜欢**律,讲证据。哪怕是已经有了几乎可以确定的猜测,但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我绝不会放松对任何一个人的怀疑、或者仅凭借猜测就对某个人妄加下结论。”
“不过,当我拿出确凿证据的那一刻,他就一定不会再有机会逃离法律的制裁了。”
“把录音给我,”她说,“一天时间,我来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复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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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少年犯(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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