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凝固的时间(九)

县城的二中,是这片贫瘠土地上孕育的希望之一。校园占地面积不大,但教学楼、操场、宿舍、食堂一应齐全,操场一周还有同学们亲手种植的小树苗。待到年轻学生们振翅高飞、冲向广阔的天地时,这树苗大概也会随之长成,亭亭如盖。

二楼走廊的尽头,是初二(三)班的教室。从初一到初二,时光荏苒年复一年,等过完这个暑假,这里就会再度换上初三(三)班的牌子。正值下午最后两节课的大课间,刚进入青春期的学生们还不理解现阶段在人生中的意义,他们躁动难安,说笑打闹享受忙里偷闲的时光。

当然,在这片嘈杂中,也有人不动如山,埋头于成山的课本中,显得有些异类。

“想当年,我小学的时候就在班级里面是大哥,打架没对手!现在只要你打招呼,说是我的人,保管没人敢动你!”一个男孩子正坐在桌子上吹嘘。

他人高马大,有种体育生特有的阳光帅气,平时喜欢惹事生非,但事情也都不大,又对老师嘴甜、对同学够阔绰,人缘倒不错。他外号“壮哥”,班里不少男生围在一起真真假假地起哄:“壮哥牛x!”

男孩子于是心花怒放,滔滔不绝:“好几个妹子倒贴追我,我一个都看不上,嗨,幼稚可爱的那种不行,还得是高中生!”

吹起这方面的牛皮,男生们也跟着兴奋起来:“真行啊!”

其他有的学生看不过去,小声议论起来:“吵死了,还有人学习呢。”

“谁?”“壮哥”一哽,虚张声势地嚷嚷起来。又见女生们往角落靠窗的位置看,他不禁低声骂了一句,气势汹汹地冲了过去。

那里正是李耀成的位置。

“哟,这是什么东西啊?”跑到角落靠窗的位置,“壮哥”从埋头看书的男孩子手里抢过一本书。

"什么嘛,还以为在学习,原来尖子生也在看杂书?”

“爱伦坡……”他念出来,转头问跟班,“爱伦坡是个什么玩意儿,洋鬼子?”

很多男生也跟着起哄起来。李耀成却头也不抬,似乎这些事情对他来说已经习以为常,整个世界都是过于喧嚣的。

“壮哥”气不过,于是“啪”地把书往地上一扔,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我的东西。”李耀成平静地,一字一字道。

“我的”两字,咬得尤其重。

“壮哥”不屑:“你的又怎么样!老子就扔了!”

标准打架前的斗嘴,对于年轻气盛的初二男生来说,最管用。

然而李耀成只是点点头,不言不语,慢慢俯身捡起书。

这本书包着老旧书皮,泛黄的纸张也已微微卷边,露出的书页上面隐隐有工整字迹,显然这本书已经被认真翻阅了无数次。

李耀成正要捡起来,却见一只运动鞋突然狠狠地踩在了书页上,拧了拧。

然后,泛黄纸张上赫然留下了小半个泥脚印。

“哈哈哈哈!这么破的书,有什么好看的!一个人学学学,这么不合群,活该没人喜欢你!”

“壮哥”的声音隐约有点发虚,不过很快又嚣张起来。他本来没打算做到这种程度,但当这个孤僻的少年缓缓抬头时,那双黑得过分的眼眸上微微蒙着一层雾,没有情绪地看着对方——

尽管看了许多年、许多次,却依旧让人不由心生凉意。

两人陷入隐隐对峙,班级里吵闹的声音也为之一静。

初秋阴冷的风吹进窗缝,许久,不知谁嘟囔一声“好了散了,一会儿把老师招惹来了”,停滞的气氛才又活络起来。

突然,李耀成嘴角露出很浅很浅的一个弧度。

他本身就生得干净,衣物又一丝不苟、连个褶都不会留下,这让他显得十分清爽,与许多同龄男孩子格格不入。

“杨方。”

李耀成不徐不疾地叫出了“壮哥”的大名。

冷不丁被喊大名,杨方被叫得身上发毛,不由结结巴巴回应道:“干嘛?”

按亲属关系来说,杨方,正是王燕红亲姐姐的儿子,李耀成的亲表哥,身上甚至留着一股同样的血液。

他初一下学期才转学到这个班级,小的时候还常会见面,后来两家因为钱的事情闹翻了,就基本没来往了。杨方没要求他叫“哥”,反正从小到大,李耀成也从来没喊过他“哥”。

“你知道什么物种才会强制要求自己合群吗?”李耀成的声音中有一种奇异的、微妙的嘲弄。

“是蚂蚁。它们成群结队地去觅食,却不知道这一生为什么存在。毕竟一群头脑空空的工蚁并不会去思考,它们只需要盲目服从蚁后的命令,庸庸碌碌,直至忙到死去的那一天。”

“这样已经够悲惨了吗?不,不仅如此。它们的一生还那样短暂。如果哪天遇到了外部危险,就比如庞然大物般的人类,只要不注意时轻轻一脚,它们的生命就会立刻终结——蚂蚁,就是这么脆弱的生物啊。”

他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声音略尖略细,带着青春期少年特有的音调,听起来却并不刺耳。

这话听起来太抽象深奥,杨方挠挠头:“所以呢?”

李耀成只是浅笑了笑。

他微微歪头,看起来有些疑惑:“你这样惹事生非,难道不怕某天像蚂蚁一样,遇到外部致命的危险吗?”

这句话杨方听懂了:“你他妈咒谁呢。能有什么危险?”

李耀成:“唔,也许是惹到什么不该惹的人,最后警察来找你呢?”

“开什么玩笑?”

周围男生们顿时七嘴八舌,还有嘲笑的声音:“你告老师就算了,还不成还因为这点事报警?”“你家是开警察局的啊,说叫就叫来?”

面对诸多围攻质疑,李耀成一如既往的平静从容。

“我不喜欢和你们这种人开玩笑。”

“去年,警察不就来过么。”

他环视四周,这样说道。

此话一出,刚刚热络的一些气氛,立刻就冷了下来。

就像是突然触碰到了某个达成共识的禁忌开关,较之于方才略带尴尬的安静,此刻,甚至可以称之为“噤若寒蝉”。所有人面色剧震,却不再作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隐晦的、恐惧的情绪在人群中流淌。

有一种逼迫的窒息感,在这间教室中不断蔓延。

去年,警察为什么来?

啊,对了,是因为【那件事】。

班级里一个女生,她有着明亮的眼睛,可爱坦率的笑容,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初一学生。然后,就在平平常常的一天,放学之后,她再也没回来过,仿佛突然从这个世界中消失了。

就如同……蚂蚁毫无知觉地走在了人类的脚下,悄无声息的,失去了所有消息。

青春期的孩子们,胆子大,对未知的一切抱有热情的探索,又喜好夸大周围的一切。如果事情发生在隔壁学校,甚至是隔壁班级,他们大概都会兴奋地窃窃私语,带着禁忌的色彩去窥视、宣扬,这无非也是人之本性。

可反过来,当这件事情正发生在自己最近的身边时,兴奋瞬间全部化为恐惧,作为动物对危险察觉的本能开始隐隐作祟。他们还记得第二天,警车呼啸,穿着制服的大人们面色严肃地来往,一个一个将学生们单独叫出去,询问昨晚他们放学后干嘛了,平时和那个女生是否有接触,她有没有和谁关系不好、被谁所怨恨。

和那个女生关系近一点的同学,无一例外,都被叫出去了很久。而那天去了阳街的同学,则被叫出去得更久。

再然后,学校就通报说她在放学路上失踪了。连续两个月,整个学校强制父母接送学生放学,还警告他们谁都不许对外胡说八道。

失踪?为什么?

学校也没公布,警方也没公布,有传言说她在路上被拐子拐走了,这是大多数人的看法;也有传言说她就是成绩太差、自己偷摸离家出走了;但还有一种略显恐怖的谣言,真真假假,但在初一年级流传最广——

说她在路上碰到了杀人犯,被杀了。

对世界还没有太多分辨能力的十三、四岁学生们,都在人云亦云地传播。

除了初一(三)班的学生们。

自从那天起,一种挥之不去的恐惧在心底蒙上了阴影。他们不懂所谓生命的分量,只是在想……会不会,下一个是自己呢?

从此,他们对这件事讳莫如深,就算是不小心提起,也是【那件事】和【她】隐晦替代。

在一片几近凝固的寂静中,李耀成不以为意,慢条斯理地弯腰,捡书。

似乎刚才的一切对他毫无影响。

过了半分钟,又仿佛过了许久许久,杨方声音干涩,神情复杂,不复方才嚣张模样。

“你想说什么?去年……”杨方顿了顿,却不知该说什么,“去年……”

李耀成:“对,就是去年那次。你,还有其他四位同学,被单独叫出去询问了很久吧,而且不止一次?是一个女警察,似乎尤其对你格外关照呢。”

“如果没嫌疑,怎么会被叫出去最久呢?”他凝视后面围观聚集的同学们,声音中有一种奇异的笃定,让人不由自主信服。

“你是不是隐藏了什么?”

“对了,”他又轻轻一叹:“说不定,下次还是那位女警姐姐来这个班呢。”

“李耀成——!”

“你他妈到底什么意思!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警察为什么还会来?”杨方大口喘着粗气,死死抓着头发,“我他妈和【她】又没什么关系!”

李耀成:“噢?”

李耀成对此没回应什么,只是发出一声略带轻蔑的怀疑。

他明明在坐着,却是一种居高临下、俯瞰人类的姿态。尤其那双黑得过分的双眸,轻飘飘地瞥来时,带着审视与质疑,好像很久以前就将自己看透了。从小到大,明明自己的家庭条件更好,明明自己人气更高,却偏偏……

正是这一声轻轻的嘲讽,一瞬间,就炸开了杨方的暴脾气开关!

杨方愤怒极了,尤其是想起去年被带出去问话的屈辱——这极大影响了他作为大哥的威严!

于是他不禁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

“烦死了,我不就是被程小樱甩了吗!凭什么怀疑我?!”

“我是疯了才会在过生日当天杀了她!!”

……

……

就在这句话说出口的一瞬之后。

整个教室,都陷入了长久的凝滞之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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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少年犯(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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