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歪在他身上睡着,怀璧伸手拈着她一缕青丝,还有发间一股玉钗上垂下来的银丝,黑与银相互交织,衬得女孩的脸庞白皙,如同一张点了胭脂的素绢。她安祥地闭着眼睛,嘴角带着一抹笑意,纤细的小手紧紧握住他斗篷的一角,好像睡在一个浑然天成的世界,跟身外的万事万物没有半点关系。
那样的安详让怀璧心下少慰。
女孩轻轻一动,醒了。
似是呼应他心绪不宁。
“哥……?”怀玉伸出一只洁白如玉的小手,声音含含糊糊还带着些刚睡醒的鼻音,“你没出去?”
怀璧替她围了围身上盖着的狐裘,继续把玩她的头发,“我看入夜了,怕你睡着了掉下来磕着。”
“那二哥呢?”怀玉问道。
怀璧指了指外头,从马车帘幕里隐隐透进一丝营火的光亮,还有人声马嘶和火焰燃烧发出的“噼啪”声,“他在外头跟着万秦的士兵一起宿营。”
“就大哥疼我!”妹妹对他控诉,星辰一样的眸子闪了闪——出身北地的孩子多少都有点附佘的异族血统,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宛如琥珀,她用一只小手抓紧了怀璧盖在她身上的斗篷,翻身想要坐起来。怀璧赶忙用手按住她,不叫她乱动,
“仔细弄坏了头发。”
他的小妹妹不依不饶,活像个恃宠而骄的小无赖,“弄坏了,你给我梳就是了。”怀璧装作无奈叹了口气,着手抚过怀玉已经散了一多半的鬓发和那股将掉不掉的玉钗,“罢了罢了。”
他眉眼间也遍染笑意,“你起来,我给你重新梳。”
于是她就点点头,乖巧地爬起来用厚实的狐裘把自己裹成一个火红的小毛团,同时伸手拔下发间那股玉钗交在怀璧手里,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小鹿似轻巧地望着他,带着笑意。
怀璧撂下身边的玉钗,细心地为她垂鬟分肖,在发尾又添一枚精巧至极的金饰,这才把玉钗拾起,再为她束好剩下的头发。
怀玉转了转头,发尾金珠相撞,一串晶莹的脆响。
“大哥你绑了个什么?”怀玉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那枚晃来晃去的小金珠子。
怀璧把她从怀里解放出来,笑道,“你轻些,那是重荣上次随次父去楚庭,我央他带来的金菡萏,本来预备你生辰那日拿出来要用的。”
“那怎么今天拿出来?”怀玉小心翼翼地拨弄着指尖小小的荷花苞,楚庭金雕手艺无比精巧,在那荷蕊初露的一点,还旋饰有伯蓝和拔以族出产的玛瑙白玉。
怀璧摸了摸她的头,“秦王召我们上京为质,我怕你心里过不去。”
这话一出,怀玉也怔了,脸上的笑意还没凝固,眼睛红了半圈,她不说话,坐着一动不动,任由那领父亲亲自为她披上的皮裘散落在身侧。看起来失魂落魄,怀璧想要出言安慰。
但是怀玉忽而摇了摇他的手,轻声道,“好啦,召都召了,我过不去又能怎样?”
她脸上展开一抹讽刺笑意,在那一刻,怀璧觉得自己的小妹妹仿佛是消失了,剩下在他眼前的,只有燕方高贵不可企及的公主,
“天家难道杀了我们不成?”
“那倒不会。”怀璧明知她是装的,却也不拆穿,只一径陪着她笑:就把你的面具戴起来吧,我的小妹妹。他心里想着,在那个遥远的,满是敌人的地方,我们确乎是需要一些面具的。
可是怀玉那样的神情随即消失了,笑容终于重新回到她脸上。怀璧心下终也少松,他伸出只手把妹妹重新亲昵地圈在怀里,怀玉仰着小脸,侧耳细听外面的声息。
人声,马鸣,
“多半是在造火取饭了……”怀玉坐了一阵似乎又有些倦意,长长打了个哈欠歪在他肩上,“外面什么东西在响?”
“嗯?”怀璧也细细去听,果然有些不寻常的声音,清脆如玉,但是嘈杂不停,像是……响铃混着马蹄声。
怀璧掀开了帘子,外头举火正盛,却丝毫不像要取火扎营的架势,万秦的行伍里有些骚动,应是也听见了这异响。怀璧将头探出去四下张望,只看见连营火把错落,满地铃声震天价响起来,红鬃宝马远远近近把他们围得严实,马蹄纷乱地踏在雪地上,也是清脆有声。
他伸手将帘子一掀,低声喊弟弟的表字,“不移?”
“哥。”怀梁勒马近前,他没带兵器,只按着腰间一柄随身佩剑,怀璧在他眼睛里也看见尽是紧张戒备。
怀璧指了指,“外头怎么了?”
“是附佘的女骑兵。”怀梁答道,依旧盯着远处举火的方向,“这一回来得凶险,想是南方蛮子不晓事,走到红玉附佘的路岔上。”话未说完,怀梁却忽然将手中剑半拔出鞘,
“什么人?!”看清眼前人之后怀璧觉出弟弟的身子明显一僵,眼底随即满是嫌憎,但是怀梁压下眼底情绪,淡淡回道,“得罪了,不知岳相有何指授?”
那一日来接他们,向他们的父王宣读圣旨的冷面陌生人,竟是当今丞相岳方成,最开始怀璧只当是传讹,又或是自己听错了,他心下原也明白能够奉旨接质子进京的人,必然深得信任,来头非小,只是他也未曾想过这人竟是当今秦王的左右手,跟着他打下江山。
如此,即便他无论如何做不来谄媚形容,表面也不得不低头三分,这让担心他的怀璧不由得松了口气,亏得他平素冷淡,如今倒不显突兀。
所幸岳方成不计较他的冷淡,虽然表情漠然,说话倒还算和气,
“公子们和公主久居塞北,可知道如今外边这些女骑兵是何来头?”
“女骑兵?”怀梁未及答话,怀玉已经把帘子一掀,伸长了脖子往外看:那些红鬃宝马之上没一个男子,全都是身材婀娜面容各异的妙龄少女,一身鲜烈的胡地红锦裹着御寒的皮裘,各执火把,弯刀,强弓劲弩,白茫茫的雪地上,凭空像是滚起一团团烈火,烧得灿烂,摄人心魄。
担心妹妹安危,怀璧一把将她捞回车里去,他看见怀梁松了口气,眼中浮起赞许之意,向着自己点了点头,然后便转过身去回答岳方成的问题,
“那是附佘的胡女,住在雪山以北,拥可丽蓝城为王都,游牧为生,逐水草而居,分为共分两族十二氏:白袍者,称白玉附佘,穿红袍的,称红玉附佘,麾下带甲数万,多是女子领兵,其民通治玉,时以贩玉器首饰,牛羊好马为生,红玉附佘的这一族,离北地相当近……”
他嘴角无声无息地挑了挑,“莫不是你们的人领岔了道。”
但是怀璧却分明听见他的声音中另有一种陌生的情感,似乎掺杂了无奈;他的手指轻轻地,有节奏地点在腰间的长剑“镇声”上,似乎在期待着什么,不似抱怨,却像是早有预料。
怀璧将身错过岳方成的肩膀去望一望,阵仗甚大,怕是有将近三百骑;他再回头看一眼万秦护送的车马队伍。
也就不到百五十人,且没有骑兵,都是步兵——除了附佘,天下再无出产战马之地了。
他看见弟弟嘴角挑得更甚,他秉性冷淡,这个表情算是罕见。
直到听见岳方成问,“若北地人碰上这红玉附佘,多是怎么办的呢?”
怀梁道,“这冒犯的就大了,要是平民商旅,那没办法,也只得给他们钱,要多少给多少。他们自有王都国法,不伏我们的管,杀个把人也不鲜见。”
怀璧未及听见岳方成究竟是怎么回答的,他只听见夜色里突然响起一声少女的惊叫,“怀梁?!怎么是你?”
怀梁一直绷着的声弦忽然放松下来,清朗的声音轻悠悠地飘开——他叫了那女孩的名字,
“……白锦锦。”
怀璧从未听过他对旁人用这种口气说话,无奈,却也带着一点恐怕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纵容……不过,红玉附佘和他们不应该是死敌:红玉附佘进重山关扰掠,北地便率步兵和战犬驱逐,如此以往,从未停过。
怀璧随即想到,或许这正是弟弟认识这位附佘女孩的原因,更何况,这样的事情不管是在红玉附佘和燕方境内都不鲜见。
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北方少年少女都是一双浅金色或是琥珀色的眼睛。
于是怀壁带着了然,一边把玩小妹垂在肩上的金菡萏,一边带着微笑继续倾听外头的动静。但是外面的声音忽然变成了很低很低的絮语,这让他多少有点失望。怀玉不明所以,但还是眨着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静静陪着他听。
又过了一会儿,怀璧听见少女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在寂静的夜色中高高扬起,清脆如铃。
“你们都让开!”
她的话音落下的时候,马车真的缓缓动了起来,怀梁依旧伴在他们身侧纵马而过,腰背挺得很直,怀璧从那双眼睛里看不出丝毫端倪。但是少女忽然又在他身后尖声喊了一句,
“怀梁!你什么时候回来?”
那坚决地踏在地上的马蹄终于断了一下,怀梁带回马头,也转身沉声道,“很快。”
紧接着马蹄声渐远了,燕方地界,夜晚黑得如墨,怀璧只看见骑着骏马的美丽少女渐次远去,又走了几步就看不见了,只有她脚踝上一副金铃闪着微光。
“小情人?”怀璧把半个脑袋探出外面去,歪着头调侃怀梁。他素来沉稳安静的弟弟却摇摇头,叹口气,“不如说是大麻烦……”然后在听见长兄的笑声时回头佯装愤怒地瞪着他。
这段小插曲稍微削减了旅途中的屈辱和沉郁,马车向前碌碌前进,此后的事,尚无人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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