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落来得很快,那一日他并不只是随口向自己一说。怀玉这样想时,即将为她丈夫的陌生人已经站在了她的门前。
他在这里也是一派泰然自若,眸子沉静,指使着侍女和小奴们来来回回搬东西的时候,举动之间没有丝毫不自然。
怀玉就在中庭站着,可是她甚至不觉得容落看见了自己。
她往前几步把自己送到容落面前,开口,“按北地的规矩,未成婚之时新人是不能相见的。”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可是那样一个冷淡而我行我素的人,又怎么可能因一句话就转身回去。
更何况,她明明已经下定了决心,纵然不喜欢他,为了燕方,自己即便是做戏也要做到底。
如她所想,容落只是转过身看了她一眼。
“结亲之礼未定,现在还没有这么大的讲究。”他负手立在怀玉面前,自作主张地说。
“父王听说你们这的下人粗笨,特意让我挑几个手脚伶俐,听使唤的送过来。八个做活儿的小奴和使女已经叫人安排下去了,父王让我给你们住处挑些玩物摆设,我不知道你们喜欢什么,就捡了些新的好的送来……你们预备贴身伺候的奴才我也挑了两个。”
他向身侧使了个眼色,便有一个女侍和一个小奴从他身边跟着的下人里走出来。
那一男一女都年方十四五上下,模样生得极好,只是女孩的眼神太冷淡些,虽然一双黑色眸子垂着不语,并无丝毫不敬的表现,可看人的时候总有种漫不经心的傲气,竟跟她主子颇有几分神似。
少年眉眼非常妍丽,雌雄莫辩,穿着嫩黄色的纱衫,温顺得像一朵未张花瓣的花。
“这原是我府里管事的宫女,只是我平常用不着那么多人伺候,就让她留在你这儿吧,干活手脚也干净,免了你们再从头教她的功夫。”
容落又指了指那另外的一个男孩,“他原来也是跟着我的,这么些年一直尽心尽力,你哥哥们那里缺人手,留着做个小奴倒好,他是当年掖溪选进来的。”
“明白了。”怀玉刚一点头,那女侍便自动自觉地站到了她身后。
怀玉勉强笑道,“果然是聪明伶俐,有眼色的,不知大殿下平日里都是怎么称呼他们的?不如也告诉我,我好照着样子。”
“那使女是添香,男孩儿名字重了我的字,故而只留了姓叫凤儿”
容落眼波一转,那少年也站了过去,只是极有分寸地站在离怀玉很远的地方,不肯进前来,他神色规矩许多,甚至有些怯怯的,怀玉注意到他一开始就站得离容落颇远,像是怕他。
两人之间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最后还是容落提点了一句,“公主,按规矩,宫里赐了东西,哪怕是侍女下人,也是要去回谢的。”
怀玉攥住了自己的衣角,“多谢大殿下提醒了,等我遣个人回去报给哥哥知道,立刻就去。”
“那我就在这里等着,父王特意说了要你我二人同去。”许是看到她脸上微微惊讶之色,容落凑近她压低了声音,刻意避着宫人们。
“公主不喜欢我,我心里知道。不过父王既然给你我二人指了婚,为的就是燕方与万秦再无战端,要为了这个,这戏我们也少不得作下去……公主自己心里想必也清楚,既然生在王家女儿,嫁给谁这件事情,到底由不得你自己做主。”
他全程语气沉静,没有波澜,倒像是真心实意的劝告。
“不劳大殿下费心,这戏我自然会陪着做足了。”怀玉拂袖,波澜不兴的眼眸扫过容落身边,接着,她便向他们身后传来脚步声的地方看过去。
“湾儿。”怀璧两三步走到她身边,倒像是怕谁欺负了她,“怎么站在大风地里?”
“要换了在燕方,别说大风地,就连雪地里不也站了,几时又这样娇贵起来?”怀玉对长兄展开笑意。
“还说站雪地里,弄出多少病来?”怀梁不咸不淡地数落她一句,而容落脸色无虞。
燕方的怀玉在他心里不过是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除此之外与他没有任何关联,而对怀玉来说也同样如此。两位兄长向他见了君臣之礼,怀玉也把容落刚才说过的话转述一遍。
怀梁沉默不语,唯怀璧点了点头,轻轻拉过她,低声叫了她的乳名,“湾儿你去吧。”
怀玉便一路跟在容落身边穿过御花园,在他们身边,侍女纷纷退到很远的地方,怀玉想着,那大抵也是秦王吩咐过的,旁的不论,单他唯独要容落和怀玉两人一起回谢这件事上,就能看出来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此时天已是初冬时节,满园中奇花异草都已落尽,独有玉香球一种花还不畏寒冷地开着,花瓣边上已经有些焦黄色,但是开花的声势极大,几乎看不到底下的叶梗和花茎。
怀玉一时看得有些痴迷,不过几步远容落已经注意到她落在后头。
他放慢脚步,开口正欲说什么,一个清脆的童音突然冒了出来。
“兄长!”至多不过十岁的小男孩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兄长去了哪里?”
他一下撞进容落怀里,后者极顺手地抱他起来,轻轻捏着那粉雕玉琢的小脸蛋,像是在逗弄一个小宠物。
“萧木最近又碰上什么好玩的,怎么许久也不来兄长这里,莫不是把我给忘了?”
男孩儿听闻兄长的话,攥紧了小拳头一个劲儿摇头,仿佛是深怕他误会自己。容落抱着他往花园深处走,浅浅笑着。
怀玉侧头打量着这对兄弟,冷不防自那花丛中忽然又钻出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奴才来。
他看上去大约六十几岁,鬓发已经全白,一只眼只剩下眼白,另一只眼睛则浑浊如同死鱼的鳞片,脸上皱纹也如同刀刻斧凿,更显得整个人奇丑无比。他口中胡言乱话着怀玉听不懂的一些模糊字句,时而双眉皱紧,仿佛怒骂,时而又喜笑颜开,显然神智也不大清醒。
他突然扑出来,怀玉不由向后退了两步。
所幸他虽然疯,却并未出手伤人,只是将那张令人嫌恶的脸贴在洁白的花瓣上,嘴里喃喃念叨着什么。
“这是什么人?”怀玉吃了一惊,而容落不为所动,听见她问,皱起眉头,
“那是宫里的旧臣,都叫他铜人儿,听说是中年之际死了老婆女儿,就此疯了。我父王怜惜他,才把他留在宫里,他膝下只有一个儿子,想必你也是见过的。”
男人向身边冷冷一扫,厉声道,“展雪!”
白衣的少年便走出来,低低回了一声“是”
这是个带剑的年轻侍卫,容落身边的仆从皆穿着素朴,他也毫不例外是一身白衣,眉眼干净得纤尘不染。
容落看着他,眉宇间却满是嫌恶,
“还不快把你父亲带走,在这里惊扰公主!”
展雪便走过去,轻轻扯住他的袖子低声劝道,“我们走吧,父亲。”
老人完全不买他的帐,一径用干枯的老手搓着洁白轻柔的花瓣,黝黑的皮肤和白色的花衬在一起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怀玉也知道以貌取人不妥,可是这画面却还是使她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烦躁。
那丑陋疯癫的老奴几步挣脱了展雪的扶持跑到他们近前来,甚至伸手想要拉扯容落的衣裳。
后者苍白的脸顿时因怒意染上一抹血色。
“把他拉下去,别留在这里脏了眼睛!”容落折衣避开那个蹒跚的中年男人,蹙着眉向展雪又吼了一声,侍卫的脸颊已经染满屈辱的红色,却冷不防男人黝黑的手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角,在那身白衣上留下几个明显的印子。
怀玉,则并不像容落表现出来的那样嫌恶。也许一开始看见那副丑陋的脸时她确受了些惊吓,但此刻,老奴痴傻癫狂的模样让她生出一些怜悯之情。
“铜人儿”的年纪或许并没有他看上去那么大,只是被疯癫摧残得不成样子了。怀玉看一眼展雪——他也就跟自己的二哥年纪仿佛。
老奴抓紧了展雪的衣角,嘴里含糊不清的叨念着什么,怀玉忍不住侧耳去听,果然只能模模糊糊分辨出两个字来,“铜儿……铜,铜儿……”说到了那两个字的时候,他仅剩的那只浑浊的眼睛里似有光彩,仿佛这两个字就价值千金。
成功吸引他的注意力之后,展雪却像松了口气。他匆匆对着怀玉和容落道过罪,便拉着父亲往花园的出口去了。一路上容落再没提起这场风波,只是脸色始终不霁。
哪怕是听见那高高在上的秦王冷淡地吩咐,“除夕也快要到了,公主近些日子就留在内宫与王后同住,学些宫里的礼仪事物,到了大婚之日,免得尴尬。”
那时的容落连眉眼都未抬一抬,只是应了一声,“谨遵父王命。”他看不见,怀玉在衣袖底下狠狠用自己的一只手握住了另一只的手腕。太快了。快到当容落向她看过来的时候,她的脸上几乎还是一片空白。
但是他们之间的对望没能持续很久,刚刚出了华阳殿,容落便上轿往内宫去,并没等她,怀玉远远落在后面,只勉强听见他对侍女添香吩咐了一句,要她带怀玉往王后处去。
怀玉冷笑一声,也不做表示,听任添香在前引路。那一路上并不多话的侍女小心地忖度着她的脸色,终于在她即将踏入凤煜宫的时候小声说,
“大殿下并非苛待公主,只是他同王后娘娘有些不合,前些日子有些争执,此刻也不便相见。”
怀玉一怔,“当今王后难道不是他生母?”
“当今王后是附佘的女主上,并非大殿下生母。”
听罢,怀玉嘴角的苦笑加深:王后是自家死敌的国主,容落又对她毫不关心……自己在这深宫里的日子,恐怕要不好过了。
怀玉对着添香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她说,“你起来吧,前面引路。”
当沉重的宫门在她身后关上的时候,一阵冷风透进来,怀玉下意识往窗外看去,只见雪花飘飘悠悠从天而降,有一些顺着斜斜打进来的风落在她脸上。冷,细碎,轻柔。
远离燕方,千里之外的秦安终于下了第一场雪。
还有一旬,便是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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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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