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过天涯关,姬卿尺就换了厚衣服,怀梁怕他冷,索性将自己侍从拿着的的狼毛裘也给了他披上。两人各带了几十亲卫,慢悠悠骑马过关。
“今儿我算是开了眼。这漫地的雪!”姬卿尺赞叹着,一时竟停住马步不肯走,怀梁是主随客意,由着他赏雪观雪,又赋诗几首,这才罢了。一路往大津走,去见怀瑾。
“自那日收了首辅的信,王上总心绪不宁。”姬卿尺歪头打量着他神色,忽然道,“……您担心锦姑娘?”
怀梁没作声,但过了会儿,却以微不可见的小动作点了点头,又停了一刻,沉声说了个是。姬卿尺笑道,
“这也是人之常情。”
那笑影在他脸上一闪就过,姬卿尺的表情很快也沉肃下来,他低声道,
“只没想到容落多疑狠毒,竟以此等毒手害了白瑟夫人……”
不自觉地,怀梁的一双手紧紧握着马缰。等他反应过来了,手上已经勒出一道深深刻痕。
“独首原该知道,他天生是阴险狠毒的人。”
姬卿尺沉默一刻,再开口时轻巧避过了怀梁话中隐指之事,
“白瑟夫人棋差容落一着,便落得如此下场。而我们,如果必定要与容落一战,那么此战务必要快,动如雷霆,而求速胜。切不可迁延时日,犹豫不决,谨防迟则生变。”
他话说到此,又叹息一声,“如今出了白瑟夫人之事,姬三斗胆猜测,此战必不可免了,是吗?”
怀梁并不回头,声音冷淡,“独首既然已知,何必再问。”
“明白。”姬卿尺点头,当真不再多说一句。
大津城门一开,按照阳光从城中直射下来,落在苍茫的雪地上,又被厚重城门的阴影凌厉地劈开。姬卿尺在他身边轻声地赞叹。
这天下雄关,是古战场遗留在此,八河十三关中最为雄伟,高大的一座。足以让亲眼所见的任何人,陡然感到自己的渺小,天涯关在人的面前显得如此的高不可攀。
怀瑾一身鸦青色毛裘,底下只穿了暖袄,一直站到大津官道的最外一层门里迎着他们。怀梁,姬卿尺和他们带来的亲卫各自也在那里下马。
“修瑜!天这么冷,你何必迎出来。”
怀梁见着怀瑾,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怀瑾愣了一下,笑着答道,“也不妨事,左右我也不耐烦,听他们在那里报来报去的。”
他没落下姬卿尺,对他拱手道,“独首。”说完了这句话,询问的目光却很快地投向怀梁的方向。
“这里冷,我们进去说吧。”
怀瑾听过这句话也不再多问,一直走到了内堂坐下,又屏退了左右侍卫仆人。凤儿本走上来要倒茶,可听了众人声音,他也乖巧地三人行了礼,自己要往后院退避了。
唯有姬卿尺将他叫住,语气中颇有些惊讶。
“这不是凤儿?您昔在秦安,还托我找过找他来着?”
凤儿脚步停了下来,在原地进退局促,无神的眼睛慌乱地顾盼向怀梁和怀瑾的方向,双手也不自在地□□着衣角,好像立时就要转身逃走。
姬卿尺怕惊着他,压低了声音问,
“王上后来不是说他下落不明?”
“说来话长,容后再慢慢解释吧。”怀梁笑了笑,“凤儿,没什么事的,你下去吧。”
姬卿尺并不再问,笑着应道,“也是,如今还是正事要紧。”
等到屋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怀梁便正色道,“独首之前担心北地孤立无援,贸然与万秦开战没有胜算。如今我们已有了楚庭做盟友,锦锦也许诺,要着附佘兵马,联合燕方,共报血仇。”说到此处他看了一眼姬卿尺,目光中颇有些得色,“如今之势,独首以为如何?”
“不可谓不大。”
“那么,独首向我许诺的事情可以兑现了吗?”
姬卿尺深深地看着他,仍然是笑着,笑容中却多了些凄凉萧瑟的味道,“自然……虽说兵不厌诈,可我跟北地王从非敌人,断断不愿做不信不义之事。”
“那么,容落究竟用了怎样的阴谋害我兄长,还请您如实道来。”
姬卿尺叹道,“九年前,义父接了秦王征召入京,我们守江原先跟北地王一样,是太子之党人,却又不如你们拥军自重,所以不敢不去。”
那时候见了容落,守江的三公子,乌涂老王爷九个义子里剩下年纪最长,也是最爱享乐的这一位,只觉得这个没有当上太子的王长子性格孤僻,沉默寡言,又专爱求仙访道之事。两个人道不同不相为谋,故而老死不相往来,也甚少交集。
天不该让容落生那一场病,可他一年里总有大半年是病着,剩下的小半年也是汤药不曾离唇。
于是如今的听者也就只能认定,这是姬卿尺命中的一个劫数,逃也逃不走,躲也躲不去。
姬卿尺见风使舵,结好人心的本事是他义父亲自传授——义父给每个兄弟都传授一项绝妙的技艺,守江人称为龙生九子,子子各有异才。为了讨好那位年轻时杀伐果决,如今多疑善虑的秦王,他修书找来了五弟,号称能肉死人活白骨的解兰生。
容落的病大有起色,也对这位“神医”赞不绝口,甚至于常向他打听一些炼丹制药的方诀来。迁延数日,兰生自回守江去了。
可是打那日起,他们的日子却变得不再好过。姬卿尺和义父住在外宫,无召不得擅入,一年到了头也见不着几回秦王。姬卿尺纵然青楼薄幸,夜夜纵酒笙歌,却也少不得听见宫里传来风言风语,说他和他义父已有去心,谋图不臣。
义父已经老迈,这种事情拿不得主意,姬卿尺三次向秦王上书都硬被拦了回来。他没奈何只得去求助容落,可这位承过他们情的大王子偏生又“病了”,避而不见,将养数月。
他们门外先是多了面目陌生的路人,紧接着是从没有见过的精锐侍卫,到了最后,展雪开始带着御林军明目张胆地在他们府中出入。
不单是姬卿尺,乌涂老王爷心里更是忐忑——谁知道秦王会不会是要借机秋后算账?父子俩收拾行囊,本来是想要连夜脱身,做出一个金蝉脱壳之计。他们想要将这事做的隐秘,可刚到了城门,就让展雪带着容落的亲兵堵了个正着。
展雪剑术通神,乌涂王爷年事已高,姬卿尺又是文将,对他哪里有任何办法?
“王长子殿下究竟要如何?只要您愿意高抬贵手,放过我父子二人,往后有什么事,姬卿尺必万死不辞。”
姬卿尺狼狈地拜伏于地,不敢看他。姬三公子一生少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容落手持白玉拂尘,巍巍婉婉,手边散散卷着一卷《黄衣经》,神色淡然自若,竟如同不问世事的得道高人。
他耐人寻味地低头,看了姬卿尺一眼,语气淡然,“万死不辞?这话不是随便说的,三公子心里也该清楚。”
“我怎敢戏弄王长子殿下?”
容落表情总是平淡,笑容也很少。此刻苍白的脸上漾出笑意来,竟微微的有些渗人。他向身边一招手,侍儿便捧上一封书信来,
“三公子要是没哄我,就将这书誊抄一遍,签字画押就是。”
姬卿尺战战兢兢接过书信,他求过容落,义父已被他哄着在后堂歇息了。院外的蝉停止了鸣叫,小溪水停止了流动,万物都陷入一种不敢呼吸的宁静之中。
姬卿尺沉默地将书信通读一遍,冷汗遍体,他跪在地上,不知手该往哪里放。薄薄的信纸从指尖悠悠飘落。
“大,大殿下……这我万万不敢!”
容落冷声,“私逃出京,预谋不臣。这件事你不也敢?”
看姬卿尺失魂落魄,容落又暖和下口气,安抚他道,“三公子起来说话罢,我绝无构陷乌涂老王爷和公子之意,只我父王多疑,年轻时杀戮成性,老来虽然天下平定,可也未曾好了几分。我不忍心看公子才俊,却困在这重帷深宫之中,年华虚耗。”
“王长子所欲何为?”姬卿尺声音颤抖,惊魂未定。
“……愿与三公子共谋大事。”
姬卿尺心里清楚,如不答应他的条件,自己是无论如何都走不出这个大门。
向秦王伸冤?自内心深处姬卿尺承认容若所说是对的,容鉴生性多疑,形势极为狠毒果断不留丝毫余地。他不可能认定自己“忠贞纯孝”的亲生孩子说谎,转而相信一年见不了几面的守江父子。
更不需要说到那时父子两人早已魂归尘土,无论所得为何,他们的结局都已改变不了半分。
容落是容鉴的亲生孩子,虽表面看来大相径庭,可如今一观,这对父子在这一点上,早已经是不差分毫。
耳边容落犹然正在礼貌地询问,“三公子可早做打算么?”
又有白衣剑神展雪,持名剑“薰风”侍立一侧。这是先礼后兵的意思,他眼睛里当然都看得分明。
于是姬卿尺闭上眼睛,一颗头颅沉重地点下来,“……我写便是了。”
就这样,姬卿尺签下了不属于他的罪状,其命运就此与容落深深捆绑在一起,再不得分割。
“秦王正是用毒药所害,那毒药,便是我五弟解兰生所做。”
“不可能。”怀梁打断他,“秦王是我兄长敬酒后才毒发身亡,可我哥哥身上怎么可能带着毒药?”
“毒药里掺了另一味药,是延时发作。”
“如何能计算得如此恰到好处?”
“这都是我五弟之功,他师承我义父,是当世用毒用药的圣手,他有这个本事。”
“可叹如此好人物,竟替虎作伥。”怀瑾冷笑一声。不移用眼神止住他,
“——修瑜。”
姬卿尺与这位北地首辅略有一面之缘,知道他向来脾气冷淡,嘴巴刻毒。若搁了平常,姬卿尺本身也不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可这回让他说中心事,故而不自在地将头低着不语。
怀瑾到底也聪明,“是我逞一时之快了。独首,您接着说,如今手里可有能够指认容落的证据?”
姬卿尺微微一笑,“难道我不正是为此而来?”自怀中他掏出一叠书信,
“王……太后娘娘生了小王子后,为避病气,大殿下就搬到雨屏山流云观中居住,给我下令定计等一应事项,都是遣了要紧人拿书信传递。这里是我留存了的书信,他的笔迹、印信,丝毫不差。不知这可能为证么?”
怀梁站起身来,将那些书信接到手,一贯沉稳淡漠的脸上难掩激动之色,“……足够了!”
姬卿尺将手放开,脸上露出重负释下的复杂神色,“姬卿尺整整五年,为虎作伥。如今北地王南依楚庭为依仗,北仗附佘为友盟,今次谋划起兵,讨伐弑父暴君,姬卿尺代天下人,先谢过王爷。”
“那么独首呢?可愿共北地一同举事,还天下海晏河清?”
姬卿尺沉默半晌,却摇了摇头,“如今,我不能下决定。我不能因为我私人恩怨,便将守江众将士拖入这场战局。证据,这便是我能提供给王上最大的帮助,除此之外,我不能答应更多了……王上勿怪。”
怀梁叹了口气,但姬卿尺的回答不出他所料。
“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强相逼迫了。今日独首遗书之恩,怀梁永不敢相忘。”
“北地王不必如此。”姬卿尺面色惨然,“我随容落,五年作恶多端,即使如此,又怎敢奢望赎清自己的罪孽呢?”
不是……姬三这大魔王说话,大家还敢信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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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第 9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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