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核心区的专用转运通道旁,队伍沉默地向前移动。
林和色站在队伍末尾,打量着这群养在珍珠匣里的宝贝——那些穿着光鲜、来自核心区的人们。
他们低语着,目光偶而扫过她,又不着痕迹地迅速弹开。默契地在她周围留出一小圈真空地带。
宝石和岩石,毕竟泾渭分明。
林和色也乐得清静,猛地一吸通道里的空气。
味道淡淡的,是很清新的味道,与她熟悉的、带着铁锈和污物酸腐气的边缘区空气截然不同。
能享受到这种特权,还得益于前面这位与本次转运的负责人低声交谈的男人。
几个小时前,这个男人突然出现在她门前,在天还没亮的时候,敲响她的房门。
而平常对她吆五喝六的管事,当时正弯腰跟在那个黑衣男人身后半步的位置,脸上堆着一种近乎谄媚的、小心翼翼的笑容。
男人没多看她一眼,只是用一种毫无起伏的声调,递给她一张新的通行权限卡,和一份调任至核心区的调令。
没有解释原因。
没有说明任务。
只有一条冷冰冰的指令,要整理好随身物品。
一个小时后,跟他走。
“哐当——”
气密门滑开的声响打断了林和色的回忆。队伍开始向前移动。
她随着人流上车,麻利地摸到车厢最角落一个靠窗的位置,把自己塞进去。
然而刚坐下,车厢前部就起了一阵极其轻微的骚动。
一个人紧挨着她坐了下来。
林和色下意识抬眼,心里猛地一咯噔——
他依旧穿着那身代表身份的黑色制服,甚至还如早上一样,没有说一句话,仿佛只是随意找了个空位坐下。
但他的到来,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打破了车厢内原有的氛围。
刹那间,好几道目光明晃晃地投了过来,那些目光先是落在男人肩头的徽章上,然后才不可避免地扫过她,带着衡量意味的审视。
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细微地涌起。
“……那位怎么会坐那里?”“他旁边那是谁?边缘区来的?”“没见过……怎么凑到一起的……”
声音很低,但林和色能捕捉到碎片。她听得最清楚的,是斜前方一个压低嗓音、充满难以置信的疑问:
“等等……她怎么会跟‘执法官’……?”
执法官?
这个词穿透嘈杂,清晰得骇人。
一股凉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呼吸为之一窒。
管事的卑微、不合常理的调令……无数画面在脑中炸开。
她最近是走了什么霉运,刚从疑似扑倒执法官沈津渡的灾难里爬出来,又落入另一个执法官的视线?
列车在漫长的沉默中抵达了终点。
宿舍区的通道比转运通道更安静,空气里那股属于核心区的、刻意的清新感更浓了。林和色按照那位沉默的执法官临别时指的方向,一路找到门牌号。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推开命运的大门一样,刷开了权限卡。
气密门滑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宽敞得不像话的空间,恒温系统发出细微的白噪音。
然后,她的目光猛地定格——
房间中央,一个身姿挺拔的男人背对着她,正在调试室内温控系统。
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常服,剪裁合体,勾勒出宽肩窄腰的流畅线条。
听到开门声,他回过头。
暖白色的顶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眉眼深邃,鼻梁高挺。
林和色的呼吸猛地一窒。
手里的行李袋“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对方似乎也略显意外,眉梢微挑,随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淡的笑。
朝她微微颔首,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讨论天气:
“好巧。”
……
“先喝点水,别着急,慢慢说。”
沈津渡将水杯递给她,自己则靠在桌沿,保持着一点距离。
猛灌几大口水,林和色呼吸才平复。
她放下水杯,目光不自主地扫过这个宽敞明亮到不真实的新环境,一股凉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小月,”林和色两只手扒着桌面,声音沙哑,“你是怎么被调来的?也……这么莫名其妙?
“今早上突然接到的调令。”对方语气自然,带着点底层工作人员对这种突发任务的惯常无奈,“什么也没说,就让我来核心区,你呢?”
“我可太是了。”像是终于找到了组织,林和色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凑近些压低声音:“而且你知道给我调令的是谁吗?是执法官。”
话音顿了顿,仿佛光是说出这三个字就需要莫大的勇气。
“一上车,他就坐在我旁边,紧挨着我,明明空座那么多……”她语速越来越来,压抑的焦虑几乎溢于言表。“虽然他没正眼看过我一次,但我敢确定,他在盯着我。”
“可我有什么值得他这么‘亲自’看管的?”
说完这句话,她紧紧盯着沈津渡,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认同或惊骇。
对方沉吟着,像是仔细掂量她的话,最后才用一种带着些许共谋意味的语气低声说:“听你这么一说,是有点不对劲。你怀疑什么?”
这次停顿持续了许久,林和色视线扫过宿舍——恒温恒湿,空气清新,生活设施一应俱全,宽敞得令人心慌。
可世上怎么会有白得的好处?
“你看这地方,比起在边缘区的住宿大了两到三倍不止,事少钱多住的好,好的反常了……”她顿了顿,压低的嗓音里透出确信。
“咱们,应该是被当小白鼠了。”
这想法确实天马行空,但也并非没有道理,因而当林和色听见耳边传来沈津渡的失笑声时,没忍住推了他一下:“笑什么,我很正经的。”
“好好好。”被她愤而制裁的人笑着推手,“那你说说为什么?”
林和色指指这奢华的宿舍,声音压得更低:“你在末世前去过农场吗?有些农场主为了追求质量,会给牲口喂最好的饲料,让它们住温控房。”
短暂的停顿后,一种冰冷的结论取代了之前的疑虑:“但养肥了,不就是为了宰吗?”
“我们没法做食物,思来想去,”她的目光死死锁住沈津渡,“我只能想到这一个可能。”
这个笃定的念头让她猛地环抱住自己,“升职加薪gogogo,人体实验nonono啊。”
听着林和色完整的、自洽的“论证”,沈津渡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他预想过她的无数种反应,唯独没料到,自己那份“特殊关照”,竟被她脑补成了如此惨烈又……生动的阴谋。
沉默了几秒,沈津渡斟酌着开口:“应该……不至于吧?或许只是核心区缺人手,我们运气好被选上了?”
“我不相信天上掉馅饼,我也不相信天上掉的馅饼会轮到给我。”
林和色拍了拍他的肩膀,直言道:“小月,我希望你也不要信。”
看着她那“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模样,沈津渡知道不拿出点“实据”是无法过关了。
他像是终于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好了,不逗你了。核心区的安排已经发到我这里了。”
几步走到床边,他拿起那个与边缘区同款的工作屏,熟练地划开,递到她面前:“看,是正经的工作任务。我们不是来当实验品的。”
林和色将信将疑地接过。
【任务类型】:生态观察与基础养护
【目标对象】:D-747级非攻击性污染物“苔藓球”
……
所以……不是人体实验?是来伺候污染物的?
巨大的荒谬感冲散了之前的恐惧,她愣愣地抬头:“所、所以……咱们真是来干活的。”
“不然呢?”男人微挑的眉梢和那双深邃眼睛里闪烁的光,明确无误地传递着戏谑——他分明就是在笑她刚才那套丰富的内心戏。
“核心区薪金高、待遇好,但也不是白养闲人的。”
林和色的脸颊“唰”一下红了。
“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你进门前。”
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
“林月弥,你耍我。”林和色嗷一嗓子,抓起抱枕就砸了过去,“亏我这么担心你,生怕咱俩一不溜烟儿做了刀下鬼。”
这记攻击被沈津渡侧身轻松躲过,他眼底的笑意随之更深,故意晃着电子屏:“我还拍了视频,新室友,我一定会好好珍藏的。”
“啊啊啊!你是嫌工作设备内存太大了是吧!” 更盛的怒气让她像只被惹毛的猫,直接扑上去抢。
“不给。” 手一举高,沈津渡仗着身高优势,让那屏幕瞬间成了林和色蹦跳也够不着的月亮。
“给我删掉!”
“不删。”
不管林和色怎么争抢,沈津渡都能游刃有余躲避。
她一心夺回证据,完全没注意脚下,忽然被什么一绊,“啊!”地惊呼着失去了平衡,整个人直直朝前扑去——
预想中撞到冰冷地板的疼痛并没有传来。
她撞进了一个坚实温热的怀抱里。
男人的手臂下意识地环住了她,稳住了她的身形。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胸膛传来的热度,以及……那之下,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声。
咚……咚……
一声声,清晰地震动着她的耳膜。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
林和色借此机会赶紧把他压倒在地,不让他有一点逃走的可能,昂首挺胸像个胜利者一样,指着沈津渡乱跳的胸口说:
“喂……心跳这么快。你是在勾引我吗。”
沈津渡被她扑得猝不及防,后背结结实实地撞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眼中闪过一瞬间的错愕,好像根本没料到她会突然发动攻击。
但这错愕只持续了不到半秒,就化为了更深的笑意。他甚至没有试图挣脱,就这么顺势躺在地上,任由她得意洋洋地压制着自己,声音暗哑:
“如果我说是呢?”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砸进她心里。
上一秒还在得意忘形、以下犯上的“暴徒”,顷刻间便被这句反问缴了械。
眼前那道活生生的、带着热意的身影,因这句话被记忆里冰冷而熟悉的旧影彻底覆写。
攀升到极致的滚烫灼热,还不及荡开,便被刺骨的浪潮彻底吞灭。
只留下胸腔里一场骤然掀起的兵荒马乱。
“你知道本姑娘人见人爱就好啦。”林和色从地上爬起来,若无其事地拍拍手,对着还躺在地上的沈津渡伸手,“走吧,去看看咱们今后伺候的对象什么样。”
第七生态观察室比林和色想象的要大得多,更像一个模拟了潮湿苔原环境的小型生态舱。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腐殖质的清新气息,温度也偏低,让穿着普通制服的林和色忍不住搓了搓手臂。
她隔着防护玻璃,几乎把脸贴了上去,打量着房间中央那团毛茸茸的蓝绿色小球。
“这就是D-747?”
她呼出的热气在玻璃上晕开一小片白雾,“圆滚滚的,看起来比B区那些张牙舞爪的家伙友善多了。”
沈津渡的脚步声在身侧半步处停下。
他的声音随即响起,对照着工作屏念污染物信息:“资料上说,它性情温和。以菌类和碎屑为食,几乎不动,危险评级最低。但很怕生,一有人来就缩到角落里,不好喂食。”
几天工作下来,林和色几乎要相信自己当初的“小白鼠”论调有多好笑了。
这工作清闲得令人发指,环境舒适得像一场梦。每日定时检测环境数据,调配营养膏,写实验记录。
就连眼前这个毛茸茸的蓝绿色小东西,看久了也显出几分憨态可掬。
林和色很快就习惯了这份“闲差”。
平常,沈津渡主要负责记录数据,他总是安静地待在一边,操作着仪器,或者只是看着她和苔藓球。
但正是这种朝夕相处,林和色心里那种古怪的熟悉感越来越强烈。
不是长相,沈津渡的容貌和霍司原本就无比相似。是那些细微末节的小动作。
他思考时,食指会无意识地轻轻敲击桌面,三下一顿。
喝水前,又总会先看一眼杯口,一个极其快速、几乎无法察觉的习惯。甚至只是一个拄头思考时会用食指敲击自己的太阳穴的动作……
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把小锤子,轻轻敲打着林和色记忆的闸门。
那些属于霍司原的、早已被封存的习惯,此刻却在另一个男人身上复现。
她一次次告诉自己,这只是巧合,世界上总有习惯相似的人。
可那种萦绕心头的疑惑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却挥之不去。
林和色伸出手,准备将营养膏推进投喂口。
阳光透过观察室的玻璃顶,在苔藓球柔软的绒毛上晕开一层温暖的光晕,一切平静得如同一个标准的午后。
就在指尖即将松开容器边缘的刹那——
那团一直安静的“苔藓球”骤然发难!几根蓝色绒毛闪电般绷直刺出,竟像细针一样精准刺穿防护服,扎进林和色手腕。
“呃啊!”一阵刺痛混合麻痹感窜上手臂,她猛地甩手。
那诡异的蓝色绒毛如同受惊的触须般迅速缩回,重新蜷缩成那副毛茸茸、人畜无害的模样,甚至微微颤抖着。
但林和色手指上那两个细小的、正迅速渗出暗红色血珠的牙印,却清晰地昭示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几乎在她痛呼出声的同一刻!
一道阴影已从她身后罩下——原本几步外记录数据的沈津渡,竟已瞬间逼近身旁。
以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钳住她的手腕,将她向后狠狠拽离了投喂口。
“别动!”
冰冷的断喝砸入耳膜,那声音里再无半分“林月弥”的温和,只剩下全然的凌厉。
她的视线茫然下移,只见他死死盯着自己正渗血的手指,那眼神阴沉得骇人。
耳边沈津渡的低声厉呵犹在回响,林和色突然有些恍惚,从被紧握的隐隐作痛的手腕逐渐上移,最终停顿在防护手套的两颗破损上。
“这种小东西……”控制不住的颤音从她喉咙里挤出来,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瞬间席卷了全身,“……也是有污染性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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