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是大地视觉的一阵恍惚。

熔融的旧日里，少年卡在天地的咽喉，像一块难吞的异物。

挣动。

挣动。挣动。

挣动。挣动。挣动。

电光火石间，轻型抓钩发射器猛然调转枪头，訇然劈开这堵韧厚皱裂的“食管壁”。

委托人姑娘直挺挺立在自家大院的正中，骇然地仰头观瞻。

她指甲分明不尖也不长，却生生将摩托座垫撕扯开一道口子，喇出棘斑的皮垫吐来几坨脏黄的海棉。

在她的视角里，一扎冽着寒光的钢鹰烈爪从蔚名处破体而出，迫向她跃涧前蹬踏的墙体。

顶层露台的砖墙日晒雨淋有些年头，终是扛不住几次三番的闹腾，轰然倒塌，尘硝四起。

蔚名感到一股奇穷怪力将她向后拖拽。

她的瞳孔一颤，当即聚全身力量顺势向后折去。

扭头的瞬间，一股青丝如墨，狠戾地挥抽半轮。

不巧，一股菌丝如箭，齐齐勃发向那末端尾尖。

长鞭挣脱出蔚名的腰间，瞬息撑展，凿凿筋骨节节而立，磷火熹微，鬼影憧憧，顷刻蜕成一把萧索的长斧。

凌光一闪，发丝扬扬炸散开来，触到菌丝的瞬间，挫开爆鸣的白焰，发绳迸弹开，不知所踪。

蔚名撞击在碎渣遍地的楼顶，发出沉闷一响，摔滚一圈又一圈，最后脸面朝地，了无声息地停下。

「实时」：「血量-12」

血量条几乎空槽，更加肆无忌惮地闪烁红灯。

「实时」：使用「初级生命药剂」*1

「实时」：「血量 10」

「实时」：使用「初级生命药剂」*1

「实时」：「血量 7」

无人窥见的半空，脱身自蔚名的头发与黏菌一经交手便纷纷化为齑粉，而触碰到的菌体像被火燎到的黄裱纸，难以阻抗地碳化。

它们凄厉地回缩，直至回到最开始的体量。

黏菌没有彻底偃旗息鼓。

它频繁地地闪烁起颗粒粗糙的故障杂色，好像错乱花屏的老旧电视机。

它疯狂蠕动，各色形态在在不间断的变幻中黏连纠缠，野兔，蛆虫，双头龙……后期围绕在某种怪诞的人类形态左右反复地矫正。

最后定格在一个男人。

男人睁着眼，一眨不眨。

……

某一刻，「它」有了聚焦。

-

「领域展开，时空静止」

-

蔚名闻到厨余腐烂的酸臭。

蔚名睁开眼。

她发现自己身在一处深巷的墙角边。

这里看样子是个垃圾桶部落，它们个个盆满钵满，剩下不少垃圾袋被撑破肚皮，肚肠子稀稀拉拉流了满地，乖顺地依偎在垃圾桶脚边。

一低头，系统埋在她肚子上。

蔚名一开始就求证过系统，它告诉她，系统都是数字生命，确实没有实体。但是为了拉近与宿主间的距离，用户是可以“看”到系统的虚拟形象的。

具体的形象没个准数，全依仗宿主的想象力捏出雏形，靠着高科技结合系统实时运算补帧，将一切合理化。

最早蔚名看到一头浑身是嘴，长着两根人手挥来挥去的葵花凤头鹦鹉。

中间阶段是戴一副小眼镜、捏着教棍到处“戳戳戳”的鸟头人。

现在，蔚名看到一个软咚咚的小人在“呼啦呼啦”哭鼻子，它头上还有一搓葵花毛。

“喂。”

蔚名太累了，懒得抬手，只是抬了抬腰。

“哭谁的丧呢，晦气。”

系统抽抽嗒嗒地抬起脸，扯面一样扯出两条亮晶晶的鼻涕。

蔚名：“……”

两根鼻涕荡来荡去合成出一根大鼻涕。

蔚名右侧眼轮匝肌痉挛了一下：

(O_o)？

大鼻涕荡来荡去穿模进蔚名的肚子里。

蔚名左侧眼轮匝肌痉挛了一下：

(o_O)？

蔚名：“起开。”

系统一个翻身，咕噜噜滚到地上，仰面朝天，摊成一块黏糊糊湿答答的小松饼。

蔚名：“……”

她拍拍肚子：“……要不……”

“你再上来？”

-

这条巷子虽孤僻，却接通这座城的最繁华喧闹的商业步行街。

蔚名走到一面橱窗前仔细端详自己——灰头土脸，炸着犬牙差互的半截头发。

系统趴在她肩头，露出一双委屈的豆豆眼。

玻璃反射不出它的身影。

蔚名张开五指当梳子试图理顺头发，却没有半点怪它的意思：“抓钩和鞭……那把斧子，都是你驱动的？”

系统眼睛里瞬间闪出“不灵不灵”的光，超用力地点头。

最后关头，它获批最高管理权限。

权限其一，是能够突破限制，代替宿主操作道具。

它输入指令之势迅疾若蛟龙游凤，令抓钩向后掷射，背离黏菌的天罗地网。

但管理员终归是无权操纵宿主的。

幸好，蔚名始终葆有强烈的求生意志，见微知著、因势利导，顺利躲避了菌海的吞噬。

只是那三千烦恼丝甚是碍事，系统不得已，提斧将之斩断。

事实上蔚名根本不在意长不长发的，留长只是单纯因为懒得剪，她的心思全然被另一样东西勾过去。

她上下一通摸索，急迫道：“那把斧头呢？”

系统在云端空间掏了半天，拎出来一根蔫了吧唧的老面孔：“噢，我怕弄丢，给你收起来了。”

蔚名肉眼可见的失望。

系统看在眼里，拽拽头上的鸟毛，下定什么决心似的。

只见那皮鞭在蔚名手里晃了晃，莹莹鳞火淬过，一把简洁粗旷的葵纹镰斧赫然显现。

我操。

对的。

我操。

对的。

就是这个。

蔚名蹦起来惊叫一声，拔罐似地猛啵系统一口。

步行街人流攘熙，见此怪异举动，人们却像是被设下特定活动轨迹的NPC，与同行者有说有笑，目不斜视地走过。

理论上，系统没有知觉，却在被拔了一罐后代码流紊乱，弹出几个报错，“嘶嘶啦啦”跳闪一阵，然后自行矫正如常。

它咳嗽两声，强作正定，开始宣读公关道歉信：

“尊敬的蔚名女士，您好。”

“经由各项指标的数据比对分析，有关部门初步确认「黏菌」运行的确存在故障，对您的人身安全造成了我们「掌控范围以外」的威胁，为此，我司深感抱歉。”

“所幸，您的「专属」任务指引助手「工号D0529系统」☆才思敏捷☆百伶百俐☆颖悟绝伦☆雷厉风行☆，及时发现问题并上报，处理得当，为双方挽回巨大损失。”

蔚名摩挲着幽玉寒润的斧刃，越听眉毛挑得越高。

0529你私货夹得有点多啊。

“为了短期遏制、长期根除此次运行故障带来的负面影响，管理部门启动应急预案，在一定时限内向「工号D0529系统」开放管理员权限，确保您不会因为预设规则外的突发事件受到侵害……”

蔚名轻轻捏住系统那张机器人一样开开合合的嘴：“好了可以了☆才思敏捷☆百伶百俐☆颖悟绝伦☆雷厉风行☆的0529，听得我头疼。”

系统像个被开水烫了的蚌壳，两半嘴“啪”地弹开：“不要叫我0529！”

听着好怪！

怪生分的！

蔚名笑着给它顺毛。

她抬起指关节敲敲斧肩，震荡出空灵的嗡鸣：“这是你开管理权限拿的？”

系统撅着嘴：“这是我实习期摸鱼设计的，一直放在「灵感库」里。借这次拿到权限的机会，正好把「库」里的想法拿出来落地。”

蔚名质疑：“但我摸着斧头能感觉到鬼鞭的气息，这是为什么？你把传家宝给我掉包了？”

鬼皮长鞭是上古法器，尽管沧海桑田遗珠蒙尘，它与历代女性后裔仍保持共振。

这是血脉深处的羁绊，蔚名不可能错认。

传家宝在她手里过一轮，莫说生辰八字，连染色体对数都变了个彻底，她妈知道了不得打死她？

“……不是啦！我把你的鬼鞭和我的葵斧做成「一体两面」，可以随时切换形态。”

“这里是「神秘鬼鞭斧使用指南」，喏，你拿去看看。我对UX（用户体验设计）颇有研究，做的UI（用户界面设计）超好上手的！”

你可以质疑0529任何方面，但有一点——绝不可以质疑它的业务能力。

蔚名一目十行地看了两行——不愧是0529天才开发员，她就算是个傻逼来的也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系统得意地看着蔚名手里斧子鞭子切换出残影。

“说起来，你那传家宝着实有点手段，封着几乎是底层逻辑的编辑抗性。所以我没动它，原封不动在那儿。”

“但是我后台调到了它的大部分运行逻辑——剩下的加密太死解不开——挑了些复制粘贴给葵斧，让它袭承了鬼鞭的几点优势，应该也能与你相性更契合。”

蔚名听着，缓缓停下手里的动作。

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很奇怪，不知道该怎么描述。

她积压了很多乱七八糟的问题，临到嘴边却像裱花口堵了，只冒出来干巴巴一小截：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

开放「邪不压正，正得发邪」武器升级系统的时候，蔚名曾随口抱怨过一嘴鞭子难用。

祖传的「鬼鞭秘籍」没几点实战要领，通篇在教怎么起范、怎么端着仪态、怎么舞得优雅云云。

蔚名听两耳朵就不耐烦——我勒个蛋，娘们是要跟邪祟搏命的，不是给邪祟旋舞助兴的，你把我当S/M皮鞭女王培养吗？

蔚名越学越抵触，为此没少挨打骂。

她最怀念的还是某次耍鞭子给自己抽急眼了，拽开消防柜，抄起消防斧，向着那只足足一人高的蜚蠊一劈二砍三剁，留下一地颤搐不止的虫子碎片。

蜚蠊化的结晶味道咸苦古怪，却很有营养，吃下去增强免疫力，数月内跌打损伤愈合得奇快，蔚名至今还存有两罐。

她在叙说这段的时候仅有寥寥几语，却绘声绘色，回味无穷。

从那时候起，系统开始马不停蹄地赶工。

它要让蔚名用上最趁手的武器——得比消防斧好，更要比鬼鞭好。

系统在浏览蔚名深度背调时，看过蔚名歼灭邪祟的影像资料。她总是临危不乱，对复杂环境适应力很强，遭遇未知生物能够极快侦破弱点。

蔚名今年才二十三岁，最早的在档记录里，她只有十六岁。这意味着她刚到法定年龄就持续接下驱邪委托，甚至每次都是单刀赴会，可见是一位天赋极强的驱邪人。

但是按结果来看，事儿总是办得不温不火——因为伤害打出来像刮痧，只能四处乱窜打游击，一耗就是数日，很伤精神。

它知道，是鬼鞭拖累了她。

那时候它就在想，它必须要亲眼看到蔚名执镰斧斩邪祟，弥天血雾里升起一双嗜杀生辉的眼睛。

——她生来就该是这样。

-

当下，蔚名正看着它。

兴许是那双眼睛像紫浆果、像小桔灯，太赤诚、太认真。

兴许是那对睫毛像青鸦羽、像闪蝶翅，太无束、太晃神。

它只是被照拂了一瞬，运行程序里像是闯进一只拆挠毛线团的猫，混乱得什么也讲不出口。

支吾半晌，竟然心虚似地偏过头。

蔚名感到稀奇：“怎么了呀，又不是怪你。”

她屈指刮了一记系统地脸蛋：

“我认真的，我真的好喜欢。”

“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