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在树上的知了不厌其烦地叫,叫一阵停一阵,应和着灼热干燥的空气,说也奇,这齐刷刷的叫嚷声竟不惹人厌,反而代表着夏日午后的宁静。
正是午歇的时候,申屠镜秋却拨弄着琴弦,心里焦急又忐忑,手上错了音也毫无察觉。
“心不静的时候又何必勉强自己?”林琮走进来,毫不留情地指出她此时的烦躁,他何尝不知这是为他所弹,可惜并不得他的心。
申屠慌忙起身,小心思被戳破,脸上不免**辣的,尽管她早知他就是这样直接、不近人情的人。雁回倒了茶进来,觉察到气氛不对,放下茶盏就退出去了。
林琮并未坐下,显然并不打算久留,一直以来,对于他们之间的事情他的态度一直是明确的,不过是应她的请求,所以没有向外界澄清过,从前他无所谓,现在不一样了,他不想再让小棠误会。“本来我早就要来找你的,只是近来衙里事情多,再者,我想再给你点时间。今日,就趁这个机会,都说清楚吧。”他道。
申屠苦笑着:“这么些年了,你竟一点都没有改变,我费了这么大力气,甚至不顾一切要搬来这里,你还是不能接受我。”那年,他少年得意、琼林华彩之时,她爹要榜下捉婿,虽说是父母之命,但也是经她点了头的,只因她早就偷偷相中了他。其实,在她父亲去世前两家就因为他的抗拒而选择退婚,只不过她父亲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林家为了照顾她家的体面没有选择公开。她天真地以为他之所以不接受自己,是因为并不相熟的缘故,等他了解了自己,说不定就会喜欢上自己,可惜……
“感情的事怎好勉强?再说,你搬来这里,也不全是为了我。”
申屠脸色大变,双手紧紧绞着帕子:“你都知道了?是甘捕快告诉你的?”她就知道,那晚甘小棠不会无缘无故地对她说那样的话。
林琮摇头道:“不是她,她并不认识柳聿。”
申屠苦笑着,他是堂堂知县,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情哪有他不知道的?
“我今日来是要告诉你,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让旁人以为我们之间还有婚约。这里你还可以继续住,只是,你不要再利用琼枝针对甘小棠了。”林琮又道。
“你……喜欢她?”
林琮没有回答,申屠却从他突然变温和的眼里眉梢找到了答案,喃喃地道:“别人看不出来,我早就看出来了。真是没想到,你竟喜欢那样子的姑娘……”
该说的都说完了,林琮知道她对小棠的鄙夷,觉得没有和她多说的必要,只想要离开,申屠从身后将他叫住:“你能不能……”她实在难以启齿。
林琮却明白她的意思,淡淡地道:“我暂时不会告诉姨父姨母那边,但是你们自己要拿定主意,别指望我一直不说,他们毕竟是我的亲人。”
对此,申屠已经万分感谢了,心里不免松了口气:“你一定很讨厌我、瞧不起我。”
“好自为之。”林琮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在宋代,元宵节才是恋人们的节日,而七夕则是女儿节,是属于女子和孩童的。当日晡时,太阳还明晃晃的时候,街道上就已经热闹起来了,儿童女孩都穿起新衣,成群结队穿梭于街巷中,不少孩童会扮成磨喝乐的样子,手里还拿着荷叶荷花,可爱讨喜。在这一天,即便是规矩最森严的大户人家都不会对女孩的行为作过多的限制,设席乞巧、观星赏月、游街看烟火……余晖未尽之时,长街如流、华灯万点,映照着万千女孩儿的脸,也成就了这世间万千的美好。
小棠一早就以林琮为挡箭牌成功摆脱了四娘的纠缠,在香铺里消磨了一日,直到拜了织女牵牛才出门。此时,她们一行刚看完傀儡戏,随着散场的人流走到了街上,傀儡戏看得意犹未尽,小棠挽着意和的胳膊开心地讨论着。
“钱娘子、甘娘子……”旁边有人叫她们,竟是许观音!小棠瞧了许久才认出来,她像是变了个人,脸色白皙红润,身子依旧痩,但已经饱满了许多,手被阮直紧紧攥着。
真好。
阮直也像经历了重生,自然将她们视为恩人,万分郑重地向她们行礼,许观音喜欢她们,凑在阮直耳边说想和她们一道,阮直哪有不依的?
先前小棠婉拒了谢礼,阮直心里一直记着,为了表示谢意,他为四个姑娘各买了一对价值不菲的磨喝乐,自然,也没忘了自己的娘子。小棠手上的是一对彩瓷的娃娃,女娃娃手持荷花,男娃娃则持荷叶,惟妙惟肖、憨态可掬,她爱不释手,又怕人多碰坏了,所以看了一会就将盒子盖好。
磨喝乐是天龙八部众神之一摩睺罗的音译,最初用于佛教供奉以及祈福祭祀,形象也比较单一,经过漫长的发展演化,到了宋代彻底变成了一手可握的玩具,材质多样,以木雕、陶瓷居多,造型各异,孩童、仕女、佛像……其中,执莲童子最为流行,取多子多福之意。
好东西太多了,小棠简直应接不暇,这边才刚看了新奇的滚灯,那边奶甜馨香的果子又将她的馋虫勾出来。
“小棠,那不是申屠娘子和沈娘子吗?”妙婵拍着小棠的肩道。
意可正拿了一簇茉莉插在小棠发髻间试试效果,经过妙婵提醒,就一齐往不远处瞧。只见申屠和沈琼枝正站在一个挂满面具的木架前,旁边还站着一个男子。
那个男人……小棠愣在原地。“可是你说的那个人?”妙婵见她反常,不免猜到了缘由。
小棠正想着避开去,未料申屠扭头看到了她们,明显神色不安。得,更不用打招呼了。小棠和妙婵颇为默契地作势回头,哪曾想意和、意可瞧见了那满架的各式面具,新奇得不得了,她们没见过申屠和沈琼枝,更加不晓得这里面的事情,忙拉着那两个往那里去。
“不、不去了吧……”小棠很是为难。
“咦?为什么不去?”意和觉得奇怪,“方才看傀儡戏你不还说要买个威风凛凛的面具吗?”
意可笑着附和,许观音也仰头望着阮直,柔声道:“我也想买一个。”
阮直的心都要化了:“好。”说着就牵着她先行向前走去。意和、意可忙跟上,小棠和妙婵无法,只好慢吞吞走在最后。
沈琼枝和申屠手上都已拿了一副面具,只是沈琼枝提议申屠再给林琮挑一只,两个人不知其喜好,商量了半日无果,那小贩不免有些冷淡了,见又有几人前来,自然热情地招呼起他们来。沈琼枝见了小棠自然不高兴,“哼”地一声就将头扭开去,申屠脸上讪讪的,但还是规规矩矩同小棠见了礼,小棠很识趣,同妙婵挤到边上,默默站着,任由他们挑选。
“这个?这个好不好?”申屠拿下一个头戴兜鍪的人脸面具。
“还是镜秋姐姐你会挑,这一看就是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正好三哥哥曾经征战沙场、保家卫国,这个面具太适合他不过了!”沈琼枝笑道。
申屠点头道:“我想他一定还想重回战场,多多杀敌,再立赫赫战功……”
小棠很快便发现事情不妙,她偷偷瞄了几次跟着沈琼枝她们的男子,确定他就是和申屠约会的那个人,可是她又听沈琼枝谈笑间称呼他为“柳郎”,而且对他颇为亲昵。
她曾经听孟旸说过同沈琼枝定下婚约的是朝中什么大官柳什么家的公子。完了,原来是撬了闺蜜的墙脚!她一阵心惊,不由地朝那男子多看了几眼,却被沈琼枝瞧见了,误以为她别有居心,气呼呼地叫道:“喂!你老朝柳郎看什么?”
“啊?没有啊!”小棠不想多事,当即否认。
“还没有!”沈琼枝不依不饶,“当别人是瞎子吗?怎么老是惦记别人的东西?”到底是年轻姑娘家,不好意思当众把话说得太明白。
申屠心虚:“琼枝,别说了。”这次,她是真的不想让她和小棠纠缠。
小棠本不是任人欺负的性子,刚想回说“惦记别人东西的人可不是我”,但不知怎的就想到了林琮,只好忍气吞声,深深吸了口气,笑道:“你当真看错了,我看面具呢……方才听你和申屠娘子讨论给林大人挑哪个面具,我想你们说的不对,就多看了几眼。”
“怎么不对?”沈琼枝不服气地问。
小棠见她已被带偏,便上前道:“依我看,林大人可未必喜欢这个面具。”
“为什么?”沈琼枝一副不相信的表情。
“林大人在边疆保家卫国不假,但其实经历过战争的人真正希望的并不是杀敌立战功,而是天下无战,杀戮和戕害是一种罪!哪怕是敌人,但也是同类,那些普通的士兵因为立场不同而为敌,但他们也是某个人的儿子、某个人的兄弟、某个人的丈夫,‘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也许有人征战沙场是为了投机、为了出人头地,但那人一定不是林大人。”小棠颇为动情地叹了口气,继续道,“正所谓‘白骨已成山,苍生竟何罪’,无尽的战争,最终受害的还不是无辜的百姓?或许林大人还想回边疆去,但他回去的目的一定不会是你说的什么‘立战功’,战争的终极目的一定是反战。”
在场的人无一不动容,就连那小贩也敬服地看着小棠。“哼!”沈琼枝嘴上还硬气着,“你别自以为多了解三哥哥!那你说,他应该喜欢哪个面具?”
小棠大大方方地走到木架前抬头看着:“他现在虽然做官,但也未必是他所愿,或许他想躬耕南山、隐居市井、游历四方,或许,他只是想做一个教书先生……”她取下一个平平无奇的面具,甫一转身,竟瞧见林琮正站在面前,唬了她一跳,不知该如何好,倒是林琮自她手中接过面具若有所思。
孟旸挤上前来:“甘小棠,你刚才那番话说得可真好!”
“你们都听见了?你们什么时候来的?”小棠觉得不可思议。
“喏——”孟旸指着不远处二楼的窗口,“你倒是快活了,我们哪里能闲着?我们早看见你们了……”他的目光停在妙婵身上,一时手足无措起来。
小棠怕旁人看出两人间的端倪,忙问那小贩道:“小哥,这个多少钱?”
小贩摆摆手道:“这个送你了!小娘子,我爹啊就是死在了三川口,唉……二十五年咯……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
“大人,你若是不喜欢这个,还可以再挑一挑。”小棠道。
“这个……很好。”林琮定定地望着她道,顿了顿又道,“你又没做亏心事,鬼鬼祟祟的样子做什么?”他的声音明显响亮了许多,这话也是说给其他人听的。
申屠和柳聿心里有数,一起将沈琼枝哄走了。小棠颇为同情地看着林琮,他却又向她靠近了些,轻声叮嘱道:“人多,小心些。”说着,又带着人四处查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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