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

鄢敏后退一步,如同演员一登台就摔了个大马趴,观众哄堂大笑,脸已经红了,又要防备着台下随时可能丢来的臭鸡蛋。那样仓惶。可是戏还是要唱下去。

她笑道:“爸爸,这位是?”

客厅那男人先转过脸,见到鄢敏,立马站起身,拢拢衣服,神色竟比她这个小女孩还要恭敬。

“这位是大小姐吧,真是漂亮。”

鄢敏侧过脸看了段冬阳一眼,见他紧闭着嘴唇,下颌绷成一条线,心里猛地一坠,直坠灰色的地板里去,一颗心踩在脚下摩擦。

可她面上不显,面色如常地走上前,甜甜道:“这位是段叔叔吧?我常听爸爸提起。”

段冬阳怔了怔,终究跟了上去,可是始终垂着头。

鄢敏隐隐有种不安的预感,可她在笑,对着这张和身后人极其相似的脸。

相似的脸庞,相同的血液,却给她截然不同的感受。

她走向前,看见一双向她伸来的手。

一双不事劳作的手。

光洁,白皙,没有一丝死皮,犹如奶油般丝绵。

这样矜贵一双手,碰到过的地方几乎能点石成金。

而这双手的亲儿子——段冬阳。

用结着茧子的手种菜,穿着挤脚的鞋子,每走一步都如同刚化人形的美人鱼,踩在刀刃般痛苦,艰难。

一样窄而小的脸,雕刻般棱角分明的薄唇,水汪汪的眼睛。

他家财万贯,挥金如土,一个小时抛出的钱,比一个家庭一辈子花出去的还多。

他把段冬阳带到这个世界,却连一分钱都不愿意留给他,段冬阳从他那里继承到的,只有贫穷,悲哀和惴惴不安。

螺旋样的一根DNA链,连接世界极端。

一个浮浮在云端,不用死也在天堂;一个生下来即刻进地狱。

鄢敏收紧手指,笑容更明显了,弯下腰,双手握住对方的手,两个人一齐笑起来,倒有种其乐融融之感。

段禹最近迷上盖商场,一座一座,搭积木似的。

原本他只是出钱,并不出力。

可这次他得到靠谱的消息,去盘了一块地。他对这地段寄予极大期望,最好开业便一路长虹,不要像之前投资的几个商场,开是开起来了,可是钱没赚几分,客人是越来越少。真是惨了。

归根结底,商户太少,空空荡荡,过路人都以为是野鸡商场,逛一逛都不肯赏脸,更别提花钱消费了。

段禹想起他两万块一平的地砖,如今还光可鉴人,刚拆封的一般,就恨得牙痒痒。

但若鄢计肯入驻新商场就不一样了。

一来,鄢计自带客源,不怕没人进来消费。

二来,鄢计作为食品届的龙头,也是质量的认证。龙头大佬都入驻了,其他商户岂有不跟风的道理?

商场和商户原来是相互成就的关系,只不过这回他借鄢计的势多,自然觉得低三下四。

其实,他以为,以他的实力,假以时日,谁家名气大过谁还不一定呢。

只不过现在刚起步,不免要来拜码头,韩信也受过□□辱,虽然他是腆着脸主动来的,算不上屈辱,可是对着个半大的丫头点头哈腰,总觉得不过瘾。

鄢敏与他寒暄过,却没有上楼的意思,转而在父亲身边坐下。

段禹原本要借商业畅想大聊特聊,见小丫头一时半会不像要离开,有些琢磨不透。

他来之前做过功课。

鄢鸿飞其人无情刻薄,凡事利益为先,却极其看重家庭,俨然一副慈父的模样。

他也装作宜室宜家,尽量投其所好。

可这小丫头的喜好,他却拿不准,唯恐哪句话得罪了她。

女孩年纪虽小,前途却不可限量。

以鄢鸿飞对她的重视,假以时日,鄢计食品一定传到她手中。

再者,他也听说过,此女也曾独立促成过百万的订单,不可谓不是天纵奇才,更加不能把她当做一般的小女孩看待了。

这样斟酌着,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鄢敏泰然自若,向一旁让一让,露出段冬阳,对鄢鸿飞道:“爸爸,这是妈咪请来的老师,我朋友。”

段冬阳一怔,却没有反驳。

鄢敏松了口气,更加镇定了。

因为知道一旦抬出妈咪,爸爸就会无条件接受。

果然,鄢鸿飞立刻露出欣赏的神色,专门坐起身和段冬阳问好。中国人总是尊师重道。

段冬阳应声答道鄢叔叔好。

段禹这才注意到大小姐身边,原来还跟着一个男孩

——窄脸,尖下巴,略深的皮肤,显得一双眼睛像黑夜中细碎的异星。

当下只觉得一股熟悉的感觉扑面。

他觉得奇怪。

可转念一想,能让鄢鸿飞认可,又是鄢大小姐身边的朋友,不会是无名小卒的后代,和气些总归不会错。

于是对着那男孩一笑,谁知那男孩一愣,垂下眼,虽然没说话,浑身却散发着冰冷的气息,如同刚磨好的利刃,凛凛闪着寒光。

段禹讪讪,不知何处开罪了他,然而他天生的贱,反而笑得更谄媚了。

“爸爸。”鄢敏无视段禹想插话的神情,道:“你记得昨天在饭桌上,你专门夸赞菠菜好吃,现在种菜人就在面前,你这个菜鸟农夫,是不是该跟人家取取经?”

鄢鸿飞大吃一惊,把段冬阳看了又看,不敢相信道:“这样的年轻人,竟然喜欢侍弄菜?”

鄢敏说:“人家不仅喜欢,而且还是高手呢。”

鄢鸿飞再次把段冬阳看了又看,赞赏又多了几分:“真是难得。”

段晔急忙插话道:“是啊,现在的年轻人都浮躁,哪里有这样的好心思,别说种菜了,想叫他们多吃一口菜都困难。”

鄢鸿飞看了鄢敏一眼,他一向不满她的挑食,这句话倒说到他心坎上去了,“你没有孩子,倒很了解孩子的脾气。”

段晔见缝插针道:“是呀,我一向觉得孩子是一个家庭的希望,人间有味是清欢,像鄢总这样,家庭美满,妻儿为伴,女儿又这样聪明,前途无量,真是让人羡慕。”

刻意没有提到鄢鸿飞的小儿子,因为知道他的身份存疑。

鄢敏盈盈一笑,道:“段叔叔如果有了孩子,一定是个好爸爸。”

段晔道:“我是向鄢总学习。”

“以段叔叔的人才,将来的孩子也一定是像段叔叔一样的人中龙凤,不会差的。”

段晔得了抬举,嘿嘿一笑,只当是鄢鸿飞曾在家提起过他,这样想便有些洋洋得意,连带着虚无缥缈的事,也变得清晰起来。

余光瞥到一旁的男孩,从进门起就沉默着,紧绷的下颌线,和珉起的嘴唇,左耳坠着颗蓝色的小珠子,水滴一样,仿佛一颗泪,顺着腮滴下来。

段晔有些惘惘的。

他拥有过一个女人。

水一样的女人。

那是他某次旅程中一味绝佳的调剂,现在想起来还是回味无穷。

她是他最喜欢的一种女人。

漂亮。穿蓝布裙。说话时声音很轻。总是在厨房忙碌,而解开围裙,却又懂得怎样给他极致的享受。

他成日躺在乡下的竹床上,虽然粗茶淡饭,但是别有一番趣味。

过去她专爱这样颜色的耳坠。蓝色的,不是宝石,但是很漂亮,捏在指尖也凉丝丝。

这凉意直钻到心里。

他从来没想过娶她,或是带她离开那里。

当然,不用想也知道不可能。

他的未来属于女人,不属于任何女人。

然而在五光十色,带着蜜香的花丛打过滚,他承认并非对她没有真心。

何况,她还为他生下一个孩子。

关于那个孩子,他连名字都记不清了。这辈子他留下的孩子,比他拥有过的女人还多。

一个个女人牵着小孩,或男孩或女孩,为钱财为名分,出现在他面前。太多了,记不清。唯独她一次没来过。

现在又见到相似的耳坠,甚至是相似的神色,可是天人两隔,永生不能再见面了,他不免觉得怅然,在那黯淡的黄昏中。

段晔转了转手中的茶杯,带出两颗冰凉的水珠,挂在杯壁,大拇指凑上去揉搓一下,转瞬消失了。

“段叔叔,茶已凉,我替你换一杯吧。”鄢敏道:“段叔叔,段叔叔?”

回过神,段晔笑道:“不用麻烦。”

鄢敏已接过他手中的杯子,投茶,润茶,出汤,动作一气呵成。不愧是鄢家的大小姐,做起事来,和她父亲一样利落又漂亮。

茶才送到手上,便有香气,段晔珉了一口,淡淡道:“第三泡的霍山黄芽,很不错,可惜是山顶上的。”

鄢鸿飞似乎很惊讶这个回答,立刻坐起身,为他添了茶:“好舌头。”

“鄢总,我就是一玩票,瞎猜罢了。”

鄢敏珉了一口茶,问道:“同一种茶,山顶和山腰上的有何区别?我却喝不出来。”

见有表现的机会,段晔急着道:“大小姐还是年轻,虽然说高山云雾出好茶,但并不是山越高,茶越好。高山名茶生长的海拔多在600米以下,再高了,气温偏低,容易生虫。再加上光照直射,茶树新梢便不易保持鲜嫩,因此喝上去会比同类要苦些,涩些。”

嘿嘿一笑,抬眼看到鄢鸿飞赞赏的目光,心里更有底气了。或许他此时心情大好,他是爱茶之人,没有什么事是比爱好得到理解更让人舒心。

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不敢停歇,一口气道:“所以我最佩服的,就是鄢计的品控,鲍鱼永远足斤足两,这和诚信有关。其实,这和我们商场——”

“原来如此。”鄢敏无情打断:“可我喝着,并不像发苦,段冬阳,你觉得呢?”

段晔剩下的话梗在喉咙里,差点别过气,心想这小丫头果然是来捣乱的,无奈磨磨后槽牙,不得不把目光投向那个叫段冬阳的小子。

年纪那样轻,又能懂什么,再会品,能比他这根老舌头会品吗?再能装,还能比他这个老油条能装吗?

把来之不易的高光时刻,让给别人,他还真不甘心,试想一下,在鄢鸿飞面前装逼,这机会多难得呀。

他巴不得这小子说错话,出个丑,于是煞有介事地挺起背,侧耳朵听,转念又觉得过于幼稚,他跟一小孩较什么劲?真不嫌丢面儿的。

目光愈发温柔,竭力释放善意,段冬阳却像被灼烧了似的,避之不及。

嘿这小子,给脸不要脸。

段晔讪讪收回目光,回头看到鄢鸿飞饶有兴趣地望向眼前的年轻人,心里更加不忿,只等这小子出错后,狠狠嘲笑他一番。

“段——嗯,段先生说的没错,这茶入口时,的确比一般的茶不同,好的霍山黄芽味甘绵柔,滋味浓郁,而这碗茶入口苦,口味有差异,可能是高山少雾,日照太足,导致茶叶发苦。段先生说的都没错,可是,唯一的错误是。”

段冬阳顿了顿,接着道:“这根本不是霍山黄芽。”

“哪还能说什么?”

“而是普洱。”段冬阳回答道:“而且是极难得的野生古树上采摘的。入口有劣质茶的涩口,甚至苦得冲人,所以会让人误会他的质量。但只要稍待片刻,苦涩味便会转化为淡淡甘甜,所谓回甘。不怪段先生误会,回甘需要细品,再加上野生古树采摘的茶叶,比一般的茶叶要味道浓厚,两者就更相像了。”

段晔的嘴徒然张了又合,合上又张,实在找不出理由反驳。

鄢鸿飞来了兴趣,问道:“小小年纪竟然有这般见识,你是谁家的儿子?”

段晔也侧耳听着,因为他也好奇,哪个父亲能教出这样儿子。

有半秒钟的沉默。

鄢敏几乎以为段冬阳要拂袖离去。

然而,清秀的喉结滚动,传出来的声音低沉,却掷地有声。

“我没有父亲,我只有一个妈妈。”

“我母亲叫阿依朵。”

目光转向段晔,缓慢却尖锐,如同脱弓的利箭。

“段先生,还记得她吗?”

话音刚落,鄢敏看见段晔瞬间瞪大双眼,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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