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再一次睁开眼。

她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颗星星。

——变成了一颗孤独的，在无尽的宇宙中漂泊，无人知晓，无人关注的星星。

苏眨了眨眼。

她有眨眼吗？

她记不得了。

她睁开眼了吗？

她忘记了。

她是谁来着？

「苏同学，请多指教。」

谁在讲话？

苏茫然的抬起头。

更加让她惶然无措的是，她有头吗？

缓慢停滞的思想开始如生锈的齿轮般僵硬转动。

依次而来的缓缓蔓延开来的思绪，想法或者其他的什么，速度快的让她来不及反应。

苏就像个展示橱窗里的假人模特，每天日复一复注视着玻璃橱窗外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然而在某天，她发现自己眨了眨眼。

所以她眨眼了吗？

苏问自己。

她呼吸了吗？

苏尝试向上伸手试图摸到鼻息，什么都没有摸到。

那有心跳吗？

苏摸索着，向记忆里会起伏的胸腔摸去。

等等？

心跳是什么？

「苏同学，没地方住的话要不要来我家呢？我家人的话一定会欢迎你的。」

苏惶恐的四处张望，当然她什么都看不到。

入目的永远只有黑暗。

——漆黑的，深入骨髓的、吞噬一切的虚无。

苏惊恐的尖叫着。

她害怕地蹲下身双手紧紧搂住自己，就好像这样能给她带来一丁点温暖似的。

她尖叫着，发出自己也没有意识的无音节的咒骂和碎语。

等那个突然出现的，如海啸般震溃的声音渐渐远去，苏才颤巍巍抬起脸。

比起突然出现的声音，转动的思绪想起的什么更让她瘫倒在原地。

她刚才……触摸到“自己”了吗？

她有双手吗？

她是人类吗？

人类是什么？

她……还活着吗？

苏撕心裂肺尖叫起来。

「苏同学？苏同学？你受伤了吗？」

好像有人在喊她？

喊的是她吗？

她是谁？

苏？

苏是她的名字吗？

苏不知道，苏什么都不知道。

她呆滞的睁着已经变得无机质的双眼，一遍又一遍撕咬着她能摸到的肌肉组织。

隐藏在最深处的神经末梢时不时会跳动一下，这让苏偶尔也会跟着抽搐一下。

这是什么感觉呢？

苏没印象了。

已经溃散的，就好像泡在水里的蚂蚁那样四分五裂的思绪让她隐约想起，好像很久很久，久到她无法想象的时间前，她好像靠着这种感觉，这种神经末梢在剧烈抽搐的感觉让她来判断自己是否活着。

所以那是什么感觉？

苏长张着嘴，红色的液体混杂着唾液滴答滴答落了下来，像是眼泪，她嘿嘿嘿傻笑着。

记不得啦！

「苏同学，你不要总是听reborn的啦！」

总是有声音跑了出来。

苏不耐烦的吐出咬不坏的硬物，真的是吵死啦！

声音果然安静了。

于是苏又嘿嘿嘿傻笑起来，她一边笑着一边拔掉了嘴里的硬物，舌尖舔到了嘴里的血洞导致神经末梢又抽搐了一下。

她瑟缩了一下，继而又傻笑起来。

「苏同学？怎么了？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苏眨巴着眼睛，眼前茫茫然飘忽忽的漆黑的一片好像是旋转的暴风眼，在漆黑又寂静的如同漩涡般的尽头，苏看到了一抹棕色。

「苏同学……？为什么要这样——」

一瞬间光怪陆离的画面仿若万花筒似的在眼前不断扭曲、旋转、变幻，轰然而起的，排山倒海般的无声的啸叫像激流似的不断冲刷着苏的神经，苏尖叫着，捂着大脑在黑暗中蜷缩着小小的一团。

苏眨了眨眼，她感觉自己的灵魂轻轻，像轻烟似的飘啊飘。

她低下头，脚下是一个在黑暗中痛苦翻滚的血色的肉块，她莫名觉得有点熟悉，再眨眼间，她来到了一个窗明几净的宽敞的大教室，夕阳的余晖照在她的身上。

她看到面前有一个一头长发在血色的光中泛着七彩光芒的少女坐在课桌上百无聊赖踢着腿，她支着下巴在说着什么。

苏扭头，看到了窗边正在擦着玻璃的少年转过头逆着光对着少女浅笑。

苏看不到少年的脸，像火一样的夕阳把少年燃了个透彻。

她听到了正处在变声期的少年略沙哑的轻笑，他说；

「苏同学，回家吧。」

苏再次眨了眨眼眼，她好像一瞬间又来到漫天的烟花下。

璀璨的烟花在漆黑的夜幕中炸开最为绚烂的一刹，脚下的草地挠的苏的脚底有些痒痒的，她再一次看到了那个在光线下头发会泛着七彩光的少女。

少女挤在热热闹闹的人群中心。

意气风发的少年们围绕着被环着的中心圈大声叙说着什么，苏偏头，在人群挤挤挨挨的间隙里看到了一抹棕色。

苏看到少女一瞬间沉浸下来的同样泛着七彩光芒的双眸，她看到了少女阴沉下来的，抿紧的唇。

少女用力挤进了人群的最中心，苏看到那抹棕色带着笑意接纳了她。

人群一瞬间目光集中到了闯进来的少女身上，苏看到少女终于笑了起来。

画面再次一转。

苏发现自己来到了飞机上。

她扭头看到了窗外万里无垠的天际划过视野，硕大的辽阔在她面前徐徐展开。

她再一次听到了少女的娇笑。

前方的椅背的空隙里漏出了一缕泛着七彩光芒的发丝，攒动的发丝昭显着少女的激动，她正在大声说着什么。

苏探头环视了一会，她看到了不同颜色的模糊的色块正在回答着少女，泛着不同颜色的或暗或亮的色块正在逐渐像少女靠拢，少女开心地唱起了歌。

苏无意去听她唱的鬼知道是哪里的歌，她扭头，终于在飞机的最深处的角落看到了什么。

隐藏在阴暗角落中的一抹显露出来的棕色。

苏站起身，无视了快乐的少女，努力穿过靠过来的一团团色块，苏从亮堂的这一头走到了飞机灰暗的另一头。

她在最后一排坐下。

苏靠在椅背上，偏头注视着那抹在阳光里正在闪闪发亮却无人发现的棕色，带给她莫名熟悉感的棕色发丝主人的少年同样靠在椅背上正扭头看着窗外辽阔的风景。

苏的角度看不到少年的脸，她只看到了模糊在光晕里的下颌的一角。

画面再次跳跃。

苏发现自己又回到那个大教室。

被围绕在人群中的少女快乐的好似在闪闪发光，周围或暗或亮的色块簇拥着她就像是飞虫环绕着光源。

苏果断无视了那帮傻子，她视线搜寻着，像鹰眼般在折射着光源的玻璃外窥探到了棕色的一角，苏没发现自己笑了起来，她果断撞破玻璃，毫不犹豫跃下三楼，跌跌撞撞踉跄到了不远处的自动贩卖机旁。

她看不到面对着自动贩卖机的少年的表情，气温约摸是深秋，那头软乎乎的棕发柔顺地垂了下来，看的苏心痒痒。

少年沉默着弯腰捡起那瓶滚落的橘子汽水，正巧带着一片笑意走过来的少女仰头注视着少年，苏注意到少女七彩的瞳仁里闪烁着十足的野心。

她扬起那张意气风发的脸对着少年笑的灿烂。

苏看到少年一如既往带着被光晕模糊成一片柔软的笑意递出那瓶橘子汽水。

苏发现少女立刻沉默下来，就好像少年柔软的笑意刺痛了她似的。

光怪陆离的画面跳跃了多次，而苏一如既往能在不同的画面不同的场景里迅速搜寻到那一抹柔软的棕。

现在画面跳跃到一个房子里。

布置格外温馨的房子让苏带着诡异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安心和熟悉感。

她光脚踩过走廊，听到了前方虚掩的房间里传来争吵。

苏悄悄向前走去，在虚掩的门缝里她看到了少女甩乱的发尾，以及视野里棕色的一角。

苏听到了少女尖利的叫嚷，她用力捏着手心里的什么冲着对面的少年叫嚷到什么现在彭———是我的了。

好像只是她单方面的在冲着少年争吵。

苏努力调整视野也只能看到少年光滑的下颌的一角。

她看到了少年一如既往带着柔软与哀伤的嘴角。

「你真的做好觉悟了吗，苏。」

苏终于看到了少年那双沉浸着神性般的透明感，漂浮着湿润与柔软，流转着澄澈清光的暖棕色像是火焰在燃烧的双眸。

「那样的未来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少年的目光一如既往带着苍穹般的静谧。

「不要这样玩弄我们的同伴好吗？」

少女尖叫了起来，她哭泣着咒骂着少年，苏垂眸注意到了被少女握紧的手心，那是一枚——戒指？

苏本想推门进去，但就在她伸手的刹那，世界再次发生了跳转。

眼前依旧是快活的少女，和她周围像蚊虫一般仿若被控制了似的绕着她转圈圈的模糊色块。

苏扭头搜寻了好多遍，没有，没有没有。

她找不到那抹温暖的棕色了。

眼前依旧像抽搐似的跳转不停，扭曲变幻的画面依旧是少女，少女，长大了点的少女。

没有，没有，没有。

那抹棕色就像是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

苏开始尖叫起来。

眼前的世界开始暂停，扭曲，变幻，像被压缩了似的，一点一点开始碎裂剥落。

刺耳的啸叫让苏痛苦的闭着眼。

当耳鸣和噪音褪去之后，苏从未觉得世界如此安静过。

她好似听到了海浪拍打礁石，沙粒摩擦岩土。

苏睁开眼。

世界并没有光，海水倒映着稀薄的月亮，漆黑的海平面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尽头。

世界是一片死寂，但苏听到了划破海浪的声音。

一抹棕色矗立在海水中央，身披着天际燃烧着的星星的倒影。

少年已经长成为青年。

他正在像海的另一边走去。

苏颤抖着，奔溃着，大哭着，不顾一切冲进海里向着青年追去。

青年好似感知到什么似的，正要扭过头，世界再次陷入黑暗。

飘呀飘的灵魂骤然下坠，苏睁开眼，世界依然是一片永无止境的静谧与漆黑。

她沉默着，蜷缩着，在漆黑的世界里把自己像只下水道的老鼠那样缩成小小一团。

在睡梦里，她祈祷着能看清少年，或者青年的脸。

在失去时间的概念里，她睁开眼就立刻闭上眼，直到最后她再也分不清自己是睁眼还是闭眼后，苏流出了眼泪。

有光落了进来。

温热到发烫的，带着刺痛的，让苏泪流满面的光刺破了永无止境的漆黑。

苏呆滞着望着那光束，只能听到刺耳啸叫的耳朵头一次听到了格外轻柔的，划破黑暗的碎裂声。

有人身披光芒一步一步走到苏面前。

「苏。」

有个轻柔的声音响起，话语中的熟稔让苏只会呆滞的流着眼泪，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音调。

「苏，我来带你回家了。」

苏听到了这世上最为轻柔的声音。

她狼狈不堪的像条翻不过身的死鱼那般努力抬起头，却见逆着光的身影直接俯下身把她轻柔的抱起。

苏终于从无数的光线中看到了身影的面容，再一次的，她号啕大哭起来。

身影小心搂着她一步一步踏碎黑暗，苏死死盯着青年的面容生怕着又是另一个幻觉直到泪流满眼视野模糊也不愿闭上眼。

被亮色环绕的模糊的色块里，苏注视着变成色块的棕色，世界如图爆炸一般，苏流着泪，被青年带到了光里。

青年伸出手遮掩着苏受到光的眼睛，苏轻嗅到了熟悉的柑橘味香气。

青年的身体温热，心跳有力，苏几乎是贪恋般把耳朵紧紧贴着青年的胸膛。

她听到了青年微不可查的叹息。

苏躺在青年的怀里，她只觉得像摇篮那般飘飘然，青年搂着她走下楼梯，踩过昂贵大理石的地面，走啊走，直到浓烈的玫瑰香气把苏环绕着。

遮掩着她双眼的手掌消失，苏颤巍巍眨着眼睛，她看到了折射着光晕的玻璃穹顶，以及无数沐浴着阳光的摇曳的各色玫瑰。

消失的记忆渐渐盘旋回归，哦，苏想，这是她最喜欢的，亲自布置的彭格列的花园。

青年环着她坐在苏最爱的秋千里，各式各样的玫瑰淹没着他们，浓烈的香气把他们环绕。

青年没有松开搂着苏的手，因为苏已经不具备站起，甚至独自坐起的条件。

苏愉快的眨着眼睛，她看到了青年温柔而哀伤的视线。

「抱歉啊，苏，我应该早点来的。」

苏试探着张了张嘴，她干裂的嘴唇开合好多次才发出了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

「……对不起。」

青年澄澈的双眼里闪烁着玻璃穹顶反射的波光粼粼，细密的虹膜上摇曳晃动着无数玫瑰柔媚的影，他忽而轻轻道：

「我原谅你了。」

他沉静的面容仿若祷告般带着星星点点的怜悯。

「我原谅你了，苏。」

「你已经付出过你的代价了。」

苏终于心满意足的眯起眼，从跳跃的神经末梢开始，苏从头到尾都泛着如潮水般的倦怠。

青年带着格外柔和的平静，他如摇篮般轻轻摇晃着怀中的苏。

「睡吧。」

苏紧紧用着最后的力气拽着青年的衣襟，模模糊糊道：「……对不起……我以为我是……嫉妒你……我羡慕你……」她开始如婴儿般发出了细弱的哭声；「……好累，好痛，我后悔了，我要回家，我想妈妈……」

青年静静聆听着，一切的话语统统化为一声叹息。

「睡吧。」

少女猛然睁开眼。

头顶的风扇呼呼转着，午后夏日短暂的睡眠让她满脸都是胳膊压出的红印，浑身上下汗津津的。

窗明几净的大教室里同学们各做各的事，没有人注意到这片小小的角落。

只有少女的同桌莫名扫了她一眼，“做噩梦了？”

惊魂未定的少女大声喘着粗气，她怔怔地干眨着眼，半天才缓缓道；“我好像梦到沢田纲吉了。”

同桌了然的点着头，一边继续玩着手机，“你这么讨厌他，那看来果然是个噩梦了。”

“你瞎讲！”

少女突然大喝出声，被惊吓从而掉落手机的同桌用力捶了她一下，却见好友顶着一额头的汗，字正腔圆道：“我最喜欢沢田纲吉了！”

这下同桌连手机都管不上了，她伸出手摸了一下好友的额头，奇怪道：“也没发烧啊？”

少女哼哼两声拍开那只手，再次重复道；“我一直都最喜欢纲吉了啊！”

这下同桌看鬼似的看着她；“你发癫了？”

少女没有理她，掏出手机继续看着不知道刷了多少遍的《家庭教师》，眼尖的她看到剧情正处在一切刚开始的黑曜战时的一条评论：

“这个主角好没用啊，废物吗？”

少女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放你妈的oo，吃哔——去吧！”

她完全无视被惊吓到的全班同学和已经彻底认定她发癫的同桌，少女死死注视着屏幕，噼里啪啦开始了赛博问亲之旅。

探过头看了一眼的同桌惊恐的尖叫出声：

“快点喊救护车，苏她发癫了，老师在哪啊。救命啊！苏她自己和自己的评论吵起来了！”

一切的最后，青年看着空空如也的怀里，叹息一声，他仰头静静注视了一会苍穹后缓缓起身，他扫过全都赶来的很久未见的挚友，带着一如既往柔软的笑意；

「大家，我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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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第13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