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以死的决意
“你知道我的意大利语水平只够说Ciao而已。”
泽田没精打采地翻着书：它黑色硬壳、圆脊锁线，标题的花体意大利文烫金压凹，摸着手感很好，除此以外再无别的装饰。书的内页很平整，仿佛才拆封，唯独微微发黄的书口暴露了岁月的秘密。
“你大学不是选修过意语吗？毕竟当时有个意大利男朋友。”
三浦春抱着一厚摞书摇摇晃晃地走近，纲吉连忙起身去扶，好歹让这些大部头平稳降落。三浦拉开凳子坐在纲吉对面，她眼睛发亮，脸颊熏红，与纲吉完全相反，处于一种微微沸腾的状态中。见到多年来的偶像，并有机会负责偶像的作品出版，这是三浦春28年的人生中离梦想最近的时刻。
“过去多久的事，我早忘光了。”
纲吉光看着这些书就嘴里发苦，他不敢想这么得读多久、校对多久……前男友算什么，失恋算什么，他现在的最大想法是：能不能辞职啊，他想回家。
“是忘了意大利语还是忘了他啊。”
三浦毫不留情地嘲笑道。大学时，她在隔壁女校读意大利语，泽田读日本文学，两人产生的唯一交叉来源于两校联合的意大利文学讲座课，教授夏马尔是个据说弃医从文的大叔，上课总带着玫瑰花，向女学生说一些暧昧的话，为此还有人举报过他职权骚扰，被夏马尔拿文化差异之类的话含糊过去。
那时，泽田身边有个阴魂不散的烦人菠萝头男，上课时老跟他嚼耳朵，学夏马尔说那些信手拈来的情话，偏偏泽田还会被他说得满脸通红，手足无措。三浦就在背后偷偷翻白眼，心想：轻浮油腻的意大利男！天真好骗的日本男！愚蠢碍眼的小情侣！
讲座课只有12节，她与泽田大学时的缘分也就持续了一个学期。大四时，三浦到现在这家出版社实习，两人才再度相遇。泽田比她更早进公司，是名义上的前辈，但三浦春总忍不住为他担心。那时的泽田看上去很憔悴，西装天天都皱巴巴的，领带打得乱七八糟，像没换洗过，这对每天泡澡的日本人来说简直不可思议，虽然出版社加班多，相对没那么讲究，但他的疲惫实在太过显眼，正社员们各忙各的，没人会关心新来的实习生状态如何，只有三浦春会叫他一起吃午饭，免得泽田忙到忘记吃饭，他那一年真是瘦得没眼看。
纲吉翻书的手顿住了，他盯着那一页，扭动的意大利字母在眼前幻化成那人久违的模样，忘没忘记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三浦春戳了戳书封，让他回神：“忙正事，泽田。这个词你还认识吗？”
纲吉合上书，回忆的泡泡“啪”地碎掉了。他对照手边的字典，口中艰难地挨个蹦出字母：“以……死，的决意？”他对翻译的结果感到犹疑：“我译得对吗？”
“对，看来你还没忘光嘛。”
三浦春掏出笔记本：“这是我当年的读书笔记，你好好看。七年了，你第一次被指派为小组长，可得负起责任来。我们一定要做好里包恩老师的书，让他不会选择别的出版社。”
“唉……为什么是我啊——”纲吉哀叹道，“不是我不想升职，但我对意大利语完全不熟啊——”
“没办法，谁让里包恩老师指定了你呢。啊！真嫉妒啊，气死我了——你这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家伙！快点，把你的意大利语捡起来！给我看完这些书！”三浦春忍无可忍地摇晃他的肩膀，纲吉想不通那位气势惊人的作家为何无缘无故指定他来负责，他的简历与意大利完全不沾边，甚至没有写自己两脚猫意语的业余等级考试。
可能名作家都是任性的，比如他负责了好几年的那位云雀先生。
纲吉想到云雀恭弥就头疼，他心烦意乱，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仿佛回到了六年前刚转正没多久就被指派去负责云雀的时候，好在目前他已经是个经验丰富的编辑，不是第一次和难搞的人打交道，他苦中作乐地想：起码挨骂的次数够多，自己滑跪的姿势已经非常熟练。怕也没用，做不成功被部长一怒之下踢出编辑部就惨了，眼下竞争激烈，为了保住工作，拼死也得做啊。
“所以，三浦你还有什么里包恩老师的资料吗？非官方的也可以，越多越好。”
三浦春的心其实还停留在里包恩到来时摘下礼帽的场景，她陶醉于那慑魂夺目的景象，反复咂摸偶像的一举一动。看到泽田像是终于鼓起了一丝干劲，她欣慰地点点头，回忆起来：
“里包恩老师是我的犯罪小说启蒙。他的系列小说《彭格列家族》很早就在意大利出名了，但他非常神秘，从不露面，也不办签售活动，所以很多人怀疑他本人就是□□成员。高中时，我的老师上课给我们讲他的文章选段，我就决定要学意大利语。他很少装饰，写得特别直接、尖锐，还有些血腥，但不是刻意引人眼球的那种。他很客观，很冷静，像个……见证者。和我以前读的都不一样。”
三浦拿起桌上的书：“喏，这部长篇小说《以死的决意》是他系列小说的最后一部，也是我最喜欢的一部，所以它成为了我的毕业论文选题，我读得滚瓜烂熟，几乎可以背下来。你有什么都可以问我。”
“既然他没露过面，你怎么知道那天的人是他？”
“传闻啊传闻！传闻里包恩老师喜欢穿一套黑色西装，帽檐上有蜥蜴花纹，而且——你不看部门邮件抄送的吗？！”
“诶？！什么抄送？”泽田大惊失色，连忙打开手机查看，果不其然，邮箱里明晃晃躺着一条未读通知：“意大利作家里包恩先生近日将莅临我社参观交流，请各位注意。”
泽田：“……我能假装无事发生吗。”
三浦：“下次部长骂你我不会再帮你说话了，果然你挨骂都是有原因的！”
纲吉擦汗：“呃，嗯……总之，我能看看你的论文吗？求你了。”
三浦春掩面：“说实话连我自己都不敢看……但既然你问我，我把文档发你看吧。但别给我看，我会尴尬至死！”
“好吧，那我先看看，你有什么认识的翻译吗？”
纲吉打开日程表一看，发现距离会社固定的月末选题会竟然仅剩两周，他感觉自己头更疼了。
“认识是认识，但里包恩老师说，他指派了一位翻译，正在来日本的飞机上。”
三浦春炫耀似的将手机屏幕凑到纲吉面前，定眼一看居然是和里包恩的Line聊天记录：
“什么时候加上了Line啊，哦要我们去接机是吗，等等……不是，原来那·个里包恩先生会用这样的表情包啊？！”
纲吉不可置信地指着图上的激萌蜥蜴贴图，转圈圈的颜文字，以及被里包恩称为“翻译”，但无论怎么看都更像通缉犯的大头照片，感到了深深的无力：
“文化差异，这一定是文化差异……”
纲吉的内心声音在疯狂回响：回家吧，回家吧孩子，这份工作不适合你……有一个云雀恭弥已经够你受的了……
然而第二天一大早，他的身体还是老老实实地站在机场，穿着熨好的全套西装，带着欢迎板和鲜花，迎接传说中的天才少年翻译，狱寺隼人。
据三浦春转述，里包恩是这么说的：他21岁，会八门语言，号称“Smoking Bomb”，日意混血，出身名门，擅长和人打架……
嗯，翻译，但是擅长和人打架，为什么没有人感觉这个介绍很不对劲呢？
纲吉的吐槽欲高涨，但表面功夫装得很到位，来之前，三浦春念叨着“要让里包恩先生满意”、“工作臻至完美”、“你代表我们出版社的脸面不要丢人”、“不能被名门公子瞧不起”，诸如此类的话，专门帮他把关，他现在跟要去约会一样，精致到头发丝，身上也香喷喷的，实在是有点不自在。
九点……九点零五……九点二十……九点半。
半个小时过去了，目标还是没有现身。纲吉仿佛真的约会被放鸽子一般，承受着旁人隐约打量的目光。一直等到十点钟，接机口的人都换了一波，他给三浦发消息确认了五六次，终于忍无可忍，打电话过去：
“你确定是这班飞机吗？没错？真的没错？”
“完全没见到人啊！我真的站不住了，我先去喝杯咖啡可以吗？”
“没骗你，我可是你前辈啊，我会骗你？”
“不喝咖啡我也得上厕所了，都等一小时了，再多等几分钟不会怎样的！”
三浦春勉强同意，纲吉如获大赦，飞速奔向洗手间。
就这时，一名身穿黑色铆钉皮衣、红T恤的银发男子在洗手间摘下墨镜口罩，将它们收进背包，低头滑动着手机往外走：
理所当然地，两人撞在一起，如同偶像剧的开场，只是邂逅发生的场所并不浪漫。
“痛——”
“喂！走路不看路啊？”
看到眼前人迷茫的表情，狱寺隼人才意识到自己没切换成日语，他啧了一声，懒得跟这种随机刷新的日本社畜解释，正准备径直走掉，那人却很急地拦住他，用无比蹩脚的意大利语慢慢说：“对不起……不介意的话，让我请您喝一杯，咖啡。”
“你，邀请我？”狱寺有点不耐烦，他知道自己皮相好，但他不喜欢，尤其不喜欢这种见色起意的人。
他稍微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比他稍矮半个头，棕发，眼睛挺亮的，穿的西装虽然很整齐但不修身，看起来假模假样的，不晓得有什么骗局。他习惯性恶意揣测遇到的所有人，因为他生活的地方就是如此，一不小心就可能被偷、被骗，被抢劫。
狱寺隼人轻松地下了判决：除了眼睛亮没什么优点。眼睛亮，也可能是见到待宰肥羊了，心里高兴。
反正没什么事，出版社那边大概早都等不住走了，里包恩先生也说不用太正式，不如玩玩。狱寺突然来了哄骗子的兴致，勾勾手，依旧说的意大利语：可以，走吧。面前人的眼睛更亮了，他笑起来比较好看，这个骗子还是有点本领的，说不定是个惯犯呢，狱寺心想。
“呃……在那之前，能允许我先去趟洗手间吗？这个就暂时交给您。请在此等待片刻，我马上出来！非常感谢。”
骗子跌跌撞撞地说完一串敬语，狱寺晃着腿听他讲完，感觉像老师听小学生请假。他点点头，骗子得到应准后，感激地一笑，往他肩膀上挂了个公文包就进去了。
……所以是这种套路？这里面有钱包，一会儿出来说自己丢钱了让他赔？
狱寺站在原地有些拿捏不定，殊不知“骗子”在厕所隔间跟同事狂发消息：
【里包恩老师大作战小组】
泽田：三浦怎么办，我遇见翻译老师了，但他完全没有找我们的意思啊！
三浦：好不容易才找到人，当然要采用各种方式！诱拐！劝说！快上！
泽田：我该怎么巧妙地带他回出版社而不被反感啊？他看上去真的很凶TAT我有点害怕。
三浦：有多凶？我从来没见过比云雀还凶的人，你怕什么。他不还是小孩吗，你都工作七年了。
泽田：不是云雀那种凶，但也挺吓人的。他是比我小，但我害怕啊！
泽田：我感觉他会直接走掉，我得赶紧出去了，回聊！
三浦：总之你加油。（表情贴图）前辈我们就靠你啦～
等纲吉上完厕所出门，果然已经不见狱寺的身影，他站在原地思考了一分钟，突然灵机一动，往附近的吸烟处走去，银发男孩正站在最里面，嘴上叼着烟，满口袋找打火机。
纲吉走近他，拿出打火机：“您是在找这个吗？”
狱寺停下了没回答，盯着他，有点不悦的样子，纲吉有点害怕，又很奇妙的有点想笑，他点燃打火机，银发少年凑近，两人安静地点燃了这根烟。烟雾缭绕间，狱寺的脸贴上他的脸，纲吉愣住了，几乎要以为这是一个贴面礼，但狱寺只是在他耳边说：
滚开。
这次是日语，吐字格外清晰，如同母语者一般。
按理来说俩人应该同龄，所以有年龄操作，感觉年下的59更带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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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03.以死的决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