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万宝龙猎枪

泽田的离席并未引起丝毫波澜，宴席正常进行着，里包恩向在场所有人介绍他带来的客人：六道骸，一位出色的意大利建筑师，意大利建筑公司艾斯托拉涅欧的新老板。骸同众人微笑致意，大家或多或少地说了几句夸奖的场面话。

但三浦春没有笑也没有接话，她道了句抱歉便离开座位，匆匆赶往洗手间。路过骸的座位时，她以只有二人能听见的音量说：“低劣。”

六道骸仿佛没听到，脸上仍挂着淡淡的微笑，邻座的银发青年倒是转头看了过来。三浦讨厌骸的态度，但眼下并非与他争执的时机，她走到洗手间门口，向里探头，试图查看纲吉的状况：“泽田，你还好吗？”

她并未得到回应，于是提高音量，又喊了两声，里面总算传来泽田闷闷的声音：“我没事。”

三浦焦急地在门口踱步，正准备不顾脸面地闯进去，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喂，三浦，”她转头，是那位年轻的翻译，狱寺隼人。他虽然长着意大利人立体的面庞，却有个日本名字，“你回席吧，我去看看他。”

“那就劳烦您了。”三浦犹豫片刻，答应下来，她觉得眼前这人虽然看上去凶恶，其实是个好人，相比六道骸来说。

狱寺冲她点点头，径直走进卫生间。虽然不了解泽田纲吉的私事，但他不笨，看那模样大概率不是有仇就是有情，或是两者兼顾。狱寺原本的好心情全没了，莫名有些不快，说话语气也生硬许多，他敲了敲门：“泽田，出来吧。”

“马上……一分钟就好。”纲吉喃喃道。刚刚他出了很多冷汗，现在脸色苍白，两颊却泛着过度激动引起的红晕。他坐在马桶上，等待力气回到自己的手脚，以免一出门就跌倒，像以前那样闹笑话，遭人嘲弄。

狱寺没说话，他点燃了一支烟，候在门外。纲吉盯着手表秒针，跟它一起调整呼吸：一、二、三、四、五，吸气；一、二、三、四、五，呼气，六个循环，分针拨动到下一格。他握紧双拳，拍了下自己的双腿，猛地站起身，走出这个不足一平米的避难所，接着，被扑面而来的烟味呛得咳嗽起来：

“店里不能抽烟，狱寺先生。”

“我不在乎。”说着，狱寺还是掐灭了烟，他挽起袖子，露出半截手臂，“要出去转转吗？反正这宴会也很无聊。”

纲吉勾了勾嘴角，这是个极淡的笑，一瞬即逝，狱寺为它着了迷，目光陷在纲忽隐忽现的酒窝里。

“不，我要继续出席，谢谢你的邀请，狱寺先生。”

“既然身体不舒服，干嘛要为难自己？”狱寺抱着双臂，皮鞋在地上发出轻微的敲击声。

“这是我的工作，不管怎样，我要为我的团队负责。而且，这是我组织的宴会，您的评价让我有点伤心。”

说罢，纲吉没再理会狱寺，走到洗手池快速地洗了把脸。他正想抽张纸巾擦拭掉水珠，旁边递来张手帕：“用这个吧，是新的，不用还我。”

纲吉顿了下，还没回答，狱寺就握住他的手腕，把帕子硬塞进来，纲吉只好接纳。手帕上有淡淡的香气，令他暂时忘却了骸的味道，新的记忆掩盖了旧的记忆。狱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与他惯常的声线相比更高些，似乎有些激动：

“你是个很好的上司。”

“谢谢夸奖，我在朝这个方向努力，但还远远不算。”纲吉叹了口气，“狱寺先生，你贴得是不是太近了？”

“呃，抱歉。”狱寺向后退了两步。

纲吉走到门口时忽然转身，朝他晃了晃手机：“不过，之后我们可以一起喝咖啡。”

“哦！好的——”

这是个约会邀请吗？狱寺难以判断，但忍不住地开始期待。他紧跟在泽田身后，将其半推半拉地按在自己的座位上，而自己坐在纲吉原本的座位上，隔开了六道骸。看见泽田向他投来的感激眼神，狱寺的心情又好起来了，足够他无视右边冰冷的视线。

由于狱寺从中阻隔，六道骸未能再同纲吉说上话，只能看着他熟练地饮下一碟又一碟清酒，自如地和形形色色的人交谈，尤其是和里包恩，骸的脸色变得有些阴沉。

晚八点四十分，晚宴临近结束，部长醉倒了，纲吉负责送他上车。

目送出租车离开后，纲吉慢慢地往回走，银座的夜晚热闹非凡，春风轻轻吹拂过他的鬓发，纲吉喝得发晕的脑袋多少清醒了些，开始回忆宴会上的谈话。

今晚与里包恩聊得很顺利，他们谈论翁贝托·埃科、埃莱娜·费兰特，谈三岛由纪夫，甚至说起了纲吉负责的本格推理小说作家云雀恭弥。里包恩表现得十足绅士，知识广博，两人从意大利文学与日本文学聊到两国的风土人情，虽然他偶尔会露出微妙的眼神，但没关系，项目可以推进下去就好。

纲吉哼着歌掏出手机，正准备查看山本发来的消息，忽然有人抓住他的胳膊，手机摔在道路上。纲吉挣扎起来，却拗不过来人的力气，被硬拽到店后门的小巷内。一只大手捂住了他的嘴，纲叫喊不得，浑身僵硬，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纲吉，好久不见，你很怕我吗？”

纲吉没能回答，因为六道骸压着他的身体，吻了上来。

比起吻这更像是野兽的撕咬，与过往的温柔全然不同，记忆与现实在脑中发生了激烈碰撞，纲吉不敢相信这是他认识的那个六道骸，他喘不过气，舌尖传来一丝铁腥味，骸咬破了他的嘴唇，又将那滴血珠吞吃入腹，俊美的脸庞看上去甚至有些妖异。

“几年不见，你倒是长进不少，看起来席上不少男人被你迷倒了。”

纲吉忍无可忍，一巴掌扇到六道骸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上，他没留手，骸白皙的脸颊上顿时浮现出五个手指印，显得有些滑稽。

纲吉怒瞪：“你有毛病吧？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放开我。”

六道骸笑起来：“我说的不对吗？”，他倾下身，190的身高使他能够轻而易举地笼罩住纲：“但你不会忘记我的。只有我拥有过你的身体，而我会夺回属于我的东西。”

纲吉无语地看着他：“不是，干嘛说得这么奇怪。明明是你去意大利后再没联系过我。”

六道骸的手抚上纲吉的脸颊：“这次不会了，我有些事要告诉你……”

“喂！放开阿纲！”黑发青年冲进巷子，挥拳打向六道骸，骸灵敏地向后躲开，与他拉开距离。

“阿武！”纲吉惊喜地唤道，但很快他就感到担忧，甚至有些害怕，他从未见过山本武如此怒气冲冲的模样，武在他面前脾气很好，总是笑嘻嘻的，此时却与六道骸扭打在一起。

棒球选手不能受伤。纲连忙去拉架：“别打了，你们别打了——”他好不容易把两人拉开，惊魂未定地按着阿武的手臂，恳求他冷静一点，山本武却偏过头，不看他也不说话。

两人的脸上都有点挂彩，六道骸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挑衅地看着他：“哦呀，看来纲吉君招人喜欢的本事还真不小。”

“骸你住嘴！”纲吉张开手臂，拦在阿武身前。

“走了，阿纲。”山本武声音低沉，拉住他的胳膊，阿武的力气很大，纲吉感到有些疼痛，踉跄地跟上脚步，骸没有跟上来，只是目光依旧粘在背后，纲吉的脑子有些乱，又为山本的气势所慑，二人没再讲话，沉默地走到停车场。

山本武替纲吉拉开车门，俯下身，为他扣安全带。

纲吉小声说：“我自己来就行……”

山本却按住他的手，靠得更近：“阿纲，你还喜欢六道骸吗？”

纲吉摇摇头，山本紧盯着他的眼睛：“是吗？那为什么允许他那样对待你？阿纲，我对你来说到底是什么？”

“阿武是很好的朋友，唔……”

纲吉没能说完，因为山本武扣住他的后脑，亲吻了他。纲吉不知道原来山本如此强势，几近偏执。纲整个人的力气仿佛都被他的舌头吸走了，只能软软地依靠着山本强有力的手臂，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不知是酒精还是这个吻造成的晕眩。山本闻起来如同刚下过雨的土壤，令他想起他们在河堤边散步的夜晚，纲吉心里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直到这个吻结束他都没弄懂那到底是什么。

咔的一声响起，山本替他扣好了安全带。

“现在还是吗？阿纲。”

纲吉嗫嚅着，半晌都发不出声音，他有些茫然，不知道怎么跟朋友相处了。

山本武叹了口气，关上车门，坐到主驾驶位上：“先回去吧，你应该很累了。”

回程的路大约三十分钟，山本武没有放音乐，空气里弥漫着可怕的寂静，纲吉不敢看他，绝望地想：

完了，一切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