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雾雨云

并盛中学的图书室不大,只有一个管理员,还常常打瞌睡。纲吉抱着几本书,在借阅卡上签下名字,放到管理员的桌上,坐在角落里兴致勃勃地翻看他喜欢的SF漫画和推理小说。

国中一年级时,因为被排挤,纲吉习惯在图书室的楼梯间吃菠萝面包,这里午休时基本不会有人来。次数多了,管理员认得他的脸,给他搬了把椅子出来。纲吃完面包就坐椅子上发呆,透过走廊的窗看体育社团的成员们在操场上热闹地训练,呼喊声遥远地传进耳朵。纲吉偶尔也会羡慕他们,他想,也许那样才是真正充实地度过了青春,而不是日复一日孤单地来,孤单地回。

要是有朋友就好了。寂寞的念头一旦种下就飞快生长,将他死死缠住。

一年级下半学期,纲吉拿着数学试卷垂头丧气地走进楼梯间,把它折成纸飞机,站在窗边,犹豫着是否要扔下去,好像这样烦恼就能随风而去。这时,图书室管理员路过,纲吉照例和他打招呼,管理员先生点头致意,突然问:

“同学,你想看书吗?”

“诶?”

“你总是一个人坐这里,很无聊吧,不如来图书室看看书,打发时间。”

“谢谢您,但我不知道看什么好……”

管理员难得和人聊起来,话匣子打开了就一时半会关不上,泽田纲吉有些局促地随他走进图书室,因为对这里有种优等生才会来的刻板印象,即便天天在旁边吃午饭,他都从未进来过。管理员从书架上熟练地取出几本书,在桌面一字排开,向纲吉挨个介绍:“虽然不知道现在年轻人都喜欢什么,但有个学生很爱看这些,我想你们同龄人的口味应该差不多。”

纲吉谢过管理员,好奇地拿起其中一本,他其实不怎么读小说,平时看漫画比较多,此时的他没想到自己之后竟然会对这些东西着迷,一路奔向文学系,进入出版业工作。

如同游戏主人公在支线上打转了十几年,终于找寻到属于自己的主线那样,从此,窗外的体育部部活不再能引起纲吉的注意,他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事

纲吉对管理员提到的同龄人充满好奇。这些书里总夹着张信纸,写着关键线索、对案件的猜测,以及看完整本书后的观后感。也许是出于对交友的渴望,纲吉也将自己的观后感写在信纸上,夹到书本里。

会被看到吗?他有些忐忑不安,同时又很期待。每次翻开书,纲吉都会微微心跳加速。

然而期待一次次落空,以“未曾谋面的同学亲启”为开头的信始终停留在他所放置的那页。纲吉自我安慰地想,也许留信的人已经毕业了,当然无法再回复。

国中二年级,纲吉来图书室的次数少了很多,因为和笹川京子成为好友,有人愿意同他一起吃便当了。他渐渐淡忘了写信的事。

霸凌事件后第二个月,他重回校园,久违地走进图书室,来还之前借的书。管理员先生收走借阅卡,和他搭话道:“泽田同学,好久不见你,最近课业很忙吗?”

纲吉点点头:“嗯,马上三年级了。”

“也是啊,现在的孩子升学压力很大吧。加油啊!泽田同学。噢,对了,之前说的那个学生给你留了信,我找找——”

“信?”纲吉困惑地重复,管理员从乱糟糟的抽屉中取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封面一片空白,只有个黄色的小鸟贴纸。

纲吉接过信封,坐在桌前拆开。

啊,是那个未曾谋面的同学。

看见熟悉的笔触,自己写信的情景顷刻间涌入心头,连同那时的心情一起。纲吉持信的手颤抖,回信很长,他只看了第一页就忍不住掉眼泪,洇湿了纸。他不敢细读,匆匆翻阅了一遍,发现对方还留下了自己写的小说原稿。

“好厉害……”纲吉忍不住发出感慨,“到底是谁呢?”

谜底直到毕业都未能揭晓,这是纲吉收到的第一封回信,也是最后一封,他将其珍藏在自己的书柜里,作为这段神秘友谊的见证。

21岁的最后一个秋天,纲吉本科毕业,进入出版社工作。说是编辑,其实一开始仅仅是枯燥繁琐的校对。

老老实实做了两年校对后,纲吉被部长叫去,让他负责新晋推理作家,江户川乱步奖的得主,云雀恭弥先生。

纲吉有些惶恐:“我来负责吗……”

部长严厉地说:“泽田,你要清楚你的能力还远远不够格,选你只不过是因为你和云雀先生是校友。”剩下的一条关键理由他没说,其实是云雀翻看了数份编辑的资料后,指定了泽田纲吉,他们并不看好这个做事马虎的新人。

纲吉被部长看得一激灵,双手贴裤缝站得笔直:“是!我明白了!谢谢部长指导。”

“阿纲,醒醒,阿纲——”

纲吉分不清这是现实抑或梦境,回忆魇住了他的神魂,又是那个噩梦。等他终于从可怕的殴打中醒来,已是满头大汗,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山本武伸手,想拭去他的眼泪或汗水,纲吉却下意识抬高双臂挡住了他,抱着头蜷成一团。这是个十足抗拒的姿势,山本的手在空中停顿半秒,转而落在他的后背,哄孩子似的轻拍:“没事了,纲,没事了,是我……”

在武的安抚下,纲吉慢慢放松,熟悉的气味唤回了他的感知。汗湿的发丝黏在脸上,不太舒服,身上也到处疼,活像是和人打了一架。他有些茫然,手臂缓缓沉到床上,露出小半张脸:“阿武……你怎么在这里?”

“纲是喝太多忘记了吗?昨晚我们一起回来的。”

山本自然地捏住纲吉的手为他按摩,从虎口到旋前圆肌。纲吉低声呼痛,想要抽回手却被武牢牢攥住。

“阿纲这里的肌肉好紧张啊,忍一忍吧,不松解的话会得腱鞘炎。”

“阿纲做噩梦了吗?刚刚你一直在哭。”

纲吉的目光移到书架,上面陈列着他青春期爱看的漫画和小说,他的中学六年都浓缩在这个小小的书架上。

“嗯……好像梦到了国中时的事。”

梦中的场景已经模糊,变成了一片迷雾,只是醒来后,心里还残留着淡淡的难过。

山本沉默片刻,揉了揉他的头发,笑着说:“要是和阿纲在同一所中学就好了,那样我们就可以早早成为朋友。”

那样我就可以早些到你身边,守护你。山本如是想,却不说出口。他习惯将承诺藏在玩笑背后,不希望表现得太沉重,让阿纲感到负担。

纲吉叹气:“阿武那时候一定很受欢迎吧,你大概不会和中学时的我有交际,我国中时实在是……”

山本打断他:“不论什么时候,我都会想和阿纲成为朋友,和你是否受欢迎完全无关。”

单人床对山本的个头来说有些小了,他只能微微屈膝。稍微一转身,两人的腿就会撞在一起。纲吉注视着山本认真的脸,才发现自己几乎被他揽在怀里,甚至小腿还搭在他的腿上。

太近了。昨晚的画面忽然浮现在脑海,纲吉的脸唰地变得通红,他一骨碌爬起来,脑袋磕在铁艺床头,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彻底磕掉了睡意。纲捂着后脑语无伦次地说:“昨晚大概喝得有点多……我记不清了,阿武帮我换的睡衣吗?”

山本坐起身,摸了摸他方才撞到的地方:“疼吗?没受伤吧。”

纲吉摇摇头,山本笑道:“阿纲的酒量长进了不少,昨晚都没有吐。”

过往吐山本身上然后醉晕过去的画面在脑海中循环播放,纲吉捂住眼睛,悲鸣道:“喂喂,这种事已经很久没发生过了吧!”

“对啊,阿纲真的很厉害,已经是了不起的大人了。”

纲吉正想说你这完全是无脑溺爱式的夸奖吧,手背传来温软的触感,他张开手指,从指缝间偷看,却正好对上一只青棕色的眼,像被某种大型犬科动物锁定。阿武的睫毛扫过他的手指,痒痒的。不知为何,纲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被蛊惑似的垂下手,仰头看山本武。

武其实生得很凌厉,眉眼锋锐,鼻梁直挺,他瞳孔颜色偏淡,没有笑容的时候看上去甚至有些冷酷,宛如日本老电影里的武士。纲吉他眼中看到了头发乱糟糟,神情呆愣的自己,不禁有些难堪。

殊不知山本在想,阿纲看起来很好啃。

经过昨晚,两人之间的距离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再属于纯粹的朋友,纲吉默许了山本的亲密,包括突如其来的吻。

他们又接吻了,这次没有酒精的加持,纲吉紧张得无法动弹,更别提回应,表现得像个真正的人质。山本发出低低的笑声,共振顺着他们贴紧的胸膛传达至纲的身体,令他更加害羞。

结束后两人都有些喘息,山本的手按在纲的后腰:“阿纲太纵容我了,再这样下去我会忍不住的。”

“诶,诶诶诶——?”纲吉有些慌张地在床上挪动,试图逃离他的掌控。

“因为,一想到这是阿纲住了二十年的地方,我就很……”

纲吉听得热气直往头顶冒,忙捂住他的嘴:“阿武你又不是没来过!而且这个房间很普通吧——”

山本眨眨眼,心想,因为有你生活的气息,所以一点都不普通。他讲话时呼吸游进纲的掌心:“还是说,阿纲更想在我家……?”

纲连连摆手:“都不想,都不想啊——”

山本只是想逗逗他,倒没有来真格的意思,毕竟什么准备都没做,他清楚自己的尺寸,不小心点的话阿纲注定会受伤,他等很久了,不急于这一时。

纲吉松了口气。他真的很怕山本问“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因为他还没想好,害怕骤然改变会摧毁两人多年的友谊。

他站起身,向门外退了两步:“那个,昨晚没洗澡,我现在去洗——山本呢?我帮你放洗澡水。”

“不用,我洗过了。阿纲想吃什么?我去做。”

“嗯……可乐饼咖喱!谢谢阿武。”

山本下楼去做饭了,纲吉走进浴室。脱衣服时,他想象到阿武是如何帮自己换上睡衣,差点滑倒在地。

我是成年人了,不该大惊小怪。纲吉默念着这句话打开花洒,热水洗去宿醉的酒气,但思绪还是无法平静。喜欢吗?是的,但成为恋人?他有些犹豫。况且骸的事情还没有解决,纲很想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在一切未定论之前他不敢给出确切的承诺。

冲完澡,纲吉神清气爽,抱着笔记本电脑坐在沙发上,一边看邮件一边擦头发。山本在冰箱上留了便签,说是出门采买食材,走前还贴心地为他冲了杯热咖啡。

房子里又只剩他一人,纲吉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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