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从拉萨回到塔尔钦的路,仿佛是从一个过于鲜亮的梦境,缓缓沉入一片熟悉而温厚的土壤。当嘎玛丹增那辆饱经风霜的越野车,带着一身尘土,最终停在那间低矮小店门前时,甘谧蓝望着门口那串在微风中轻轻晃动的旧牦牛毛饰物,心中那片在圣城灯火下曾微微荡漾的波澜,奇异地平复了下来。

这里,才是能让他灵魂栖息的地方。

扎西正蹲在店门口修理马鞍,见到车子立刻站起身,古铜色的脸上绽开笑容:“我就说该回来了!这几天可是有好几个人来问转山向导的事!”

嘎玛丹增下车,拍了拍扎西的肩,目光扫过整洁的院落:“辛苦。”

“辛苦什么!”扎西爽朗大笑,目光在甘谧蓝脸上转了转,压低声音用生硬的汉语说,“事情办得顺利?”

甘谧蓝点头,还未开口,扎西就用力拍他的背:“好!过去了就好!今晚我请客,喝青稞酒!”

傍晚时分,扎西果然提着酒和风干肉来了。三人在院里生起篝火,火星子噼啪着窜向夜空,与初现的星辰交相辉映。

夜幕彻底笼罩了塔尔钦,院中燃起的篝火成了这片黑暗中最温暖的光源。干枯的杜松枝在火中噼啪作响,散发出清冽的香气,与烤羊腿上滋滋冒出的油脂香味混合在一起,构成一种粗犷而令人安心的氛围。星辰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渐次点亮,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

“你们不在这些天,”扎西灌下一大口酒,抹了抹嘴,“镇上都在传,说嘎玛从卓玛拉山口背下来个天仙似的汉族姑娘。”

他促狭地朝甘谧蓝挤眼:“我可得好好解释,咱们嘎玛背回来的可是个俊俏的少爷!”

甘谧蓝被他说得耳根发热,嘎玛丹增却面不改色,只将烤好的肉递到甘谧蓝手中:“吃。”

扎西是个极好的讲述者,几碗青稞酒下肚,他的话匣子便彻底打开,带着醉意,却也带着一种未经雕琢的真挚。

他挥舞着酒碗,开始讲述甘谧蓝从未见过的、另一个嘎玛丹增。

“……你们是没见到他当年的样子!”扎西的声音洪亮,带着回忆的悠远,“那会儿他可不是现在这个闷石头!是咱们阿里最有名的‘雪山雄鹰’!哪个登山队不想请他做向导?他熟悉这里的每一条山脊,每一道冰裂缝,像熟悉自己掌心的纹路!那会儿他笑起来,嘿,连冈仁波齐顶上的雪都觉得晃眼!”

甘谧蓝忍不住侧头去看身边的嘎玛丹增。他依旧沉默,深邃的目光落在跳跃的火焰上,坚毅的侧脸被火光镀上一层暖铜色,看不清情绪。只有握着木柴添火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停顿了一下。

扎西的声音渐渐低沉下来,脸上的醉意被一种混杂着痛惜和敬佩的神情取代:“可那场山难之后……一切都变了。他把自己关在山上那个废弃的牧人小屋里,整整一年,几乎不说一句话。我们轮流去看他,送去吃的,他就放在门口,等我们走了才拿进去。我们都以为……以为山神把他的一半魂灵收走了,他要变成一块真正的、不会说话的山石了。”

他转过头,看向嘎玛丹增,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温柔:“兄弟,说真的,看到你现在这样……真好。”

他举起酒碗:

“敬还活着的嘎玛丹增,敬……敬新的开始!”

嘎玛丹增沉默着,也端起了自己的碗,没有与扎西碰撞,只是仰头,将碗中微浊的酒液一饮而尽。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许久,他才像吐出积压在胸中多年的砾石般,低沉地说:“过去了。”

这一夜,甘谧蓝透过扎西醉意朦胧的叙述,窥见了嘎玛丹增生命中被风雪掩埋的沉重一页。那个曾经翱翔于雪线之上的雄鹰,如何折翼,如何将自己放逐于沉默与孤独。

他看到的,不再仅仅是一个强大、沉默、给予他庇护的向导,更是一个背负着惨痛过往、有血有肉、被这片土地和挚友深深牵挂着的人。

夜渐深,扎西终于醉倒在一旁的卡垫上,发出沉沉的鼾声。篝火渐渐弱了下去,只剩下暗红色的炭火,在夜风中明明灭灭。

嘎玛丹增起身,默默将一件厚实的藏袍盖在扎西身上,然后坐回甘谧蓝身边。两人一时无话,只有炭火偶尔爆裂的轻响,和远处隐约传来的狗吠。

“他说的……”甘谧蓝的声音很轻,怕惊扰了这静谧,也怕触碰到那未愈的伤痕,“都是真的吗?”

嘎玛丹增没有立刻回答。他凝视着那堆残火,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那个风雪肆虐的山口。他的侧脸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却又透出一种深沉的疲惫。

“真的。”良久,他才吐出两个字,声音沙哑。

又是一阵沉默。甘谧蓝能感觉到身边人身体里散发出的、那种近乎实质的悲伤与沉重。他犹豫了一下,悄悄伸出手,在厚厚的毛毯下,轻轻覆盖在嘎玛丹增放在身侧的手背上。

那只手猛地一颤,肌肉瞬间绷紧,仿佛受惊的野兽。但甘谧蓝没有松开,反而更紧地握住了他粗糙、冰凉的手指,用自己掌心的温度,一点点熨帖着那份刺骨的寒意。

嘎玛丹增的身体僵硬了片刻,然后,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一点点松弛下来。他没有抽回手,也没有看甘谧蓝,只是任由他握着。那紧绷的下颌线条,似乎也柔和了微不可察的一丝。

“那时候,”嘎玛丹增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得像是从地底传来,“觉得所有的山都在看着我,每一块石头都在问我,为什么只有我回来了。”他的汉语有些生涩,却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真实,“风里……都是他们的声音。”

甘谧蓝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无法想象,那是怎样一种噬骨的愧疚与绝望。

他什么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任何语言在这样沉重的过往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是更紧地握住了那只手,将自己的手指,坚定地嵌入对方的指缝,十指紧紧交缠扣住。

这个细微的动作,仿佛是一个无声的誓言,一个“我在这里”的承诺。

嘎玛丹增终于转过头,看向他。在几乎完全的黑暗中,甘谧蓝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感受到那目光沉甸甸地落在自己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仿佛审视又仿佛寻求确认的意味。

然后,他感觉到嘎玛丹增反手握住了他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让他感到疼痛,却又奇异地让人心安。

他们就这样并肩坐在渐冷的篝火旁,在塔尔钦沉寂的夜空下,手握着手,沉默地分享着那份不足为外人道的沉重过往。星辰在他们头顶无声流转,见证着这超越言语的慰藉与靠近。

远方的山峦隐没在浓重的夜色里,如同蛰伏的巨兽。但在这片小小的院落中,两颗曾经各自破碎的灵魂,正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彼此靠近,相互填充着那些被命运撕裂的缝隙。

夜风渐起,带着高原特有的寒意。炭火最后的余温正在消散,甘谧蓝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下一秒,一件还带着体温的藏袍披在了他肩上。嘎玛丹增的动作很轻,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他的手在甘谧蓝肩头停留了片刻,然后缓缓下移,抚上他的脸颊。

掌心粗糙的纹路摩挲着肌肤,带着酥油和风雪的熟悉气息。甘谧蓝抬眼,对上那双在夜色中依然明亮的琥珀色眼眸。那里不再是平日的沉静,而是涌动着某种深沉而炽热的东西。

"你知道么,"嘎玛丹增的声音低沉得如同远处的山风,"在垭口背着你的时候,我就在想......"

他的拇指轻轻抚过甘谧蓝的唇角,动作带着小心翼翼的珍重。

"如果这次我也留不住什么,至少......"

话语在这里停住,但他的眼睛说出了未尽之言。那里面盛着太多复杂的情感——

有失去队友的痛楚,有害怕再次失去的恐惧,还有一种压抑已久的、滚烫的渴望。

甘谧蓝的心跳突然变得很响,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可闻。他抬起手,覆上嘎玛丹增停留在自己脸上的手背。

"你留住了。"他轻声说,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你留住了我。"

这句话像是一个开关。嘎玛丹增的瞳孔微微收缩,随即,他俯身靠近。

这个吻来得缓慢而郑重。不像垭口上那个带着绝望的触碰,也不像布达拉宫前那个隐秘的试探。他的唇先是轻轻擦过甘谧蓝的额头,像是在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然后才缓缓下移,最终覆上那双他凝视已久的唇。

起初只是轻柔的相贴,带着试探的意味。但很快,某种压抑已久的情感决堤而出。嘎玛丹增的手滑到甘谧蓝脑后,指间缠绕着他的发丝,将这个吻加深。

这是一个带着青稞酒味的吻,苦涩中透着回甘。是一个带着草药清香的吻,治愈着彼此心上的伤痕。甘谧蓝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个吻里蕴含的一切——

那些说不出口的过往,那些不必言说的懂得,那些在生死边缘萌发的依恋,此刻都化作了唇齿间最直接的倾诉。

当他微微喘息着退开时,两人的额头依然相抵。嘎玛丹增的呼吸有些乱,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清晰可见的情感。

"我不会让你变成山石。"甘谧蓝轻声说,手指抚上嘎玛丹增的脸颊,"你值得好好活着,值得,被爱。"

嘎玛丹深凝视着他,许久,嘴角缓缓扬起一个极淡却真实的弧度。这个笑容里没有了往日的沉重,像是冰雪初融的第一道裂缝。

"你也是。"他低声回应,将一个轻吻印在甘谧蓝的眉心。

扎西在旁边的卡垫上翻了个身,嘟囔着听不清的梦话。炭火终于完全熄灭,但相拥的体温足以驱散高原之夜的寒意。

在这个平凡的夜晚,在塔尔钦的星空下,两个灵魂终于向彼此完全敞开。过往的伤痕依然存在,但此刻,它们不再是阻隔,而是让这份相知相惜显得更加珍贵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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