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驿站修缮工程接近尾声,新雕的云纹木窗已能妥帖地框住冈仁波齐的雪顶,加固后的老墙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甘谧蓝这个名字,如同被风带走的邦典彩线,在塔尔钦和更远的牧区悄然织出一段带着异样色彩的传闻。

这日午后,甘谧蓝独自在驿站后院,测量最后一段需要修补的矮墙。阳光将土墙晒得暖烘烘的,空气里浮动着干草和泥土的气息。他专注地拉着皮尺,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一阵略显迟疑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甘谧蓝回头,看见一个穿着崭新绛紫色藏袍的年轻牧民站在几步开外,是河谷下游牧场主的儿子朗加。小伙子约莫十**岁,身板像新生的白杨一样挺拔,古铜色的脸庞上,一双眼睛亮得像是被圣湖的水洗过。他手里紧紧攥着一顶崭新的毡帽,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甘……甘老师。”朗加开口,汉语带着牧区特有的、黏连的腔调,脸颊泛起一层窘迫的红晕。

“朗加,有事?”甘谧蓝放下皮尺,露出温和的笑容。

他记得这个年轻人,前几天跟着他阿爸来送草坯土时,就总是偷偷看他,眼神里带着藏不住的好奇与仰慕。

朗加像是被他的笑容鼓励了,往前急促地迈了两步,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用彩色羊毛线仔细捆扎的布包,双手捧着,近乎虔诚地递到甘谧蓝面前。

“这个……阿姆做的,”他声音不大,却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滚烫的真诚,“用的是春天头一茬牦牛奶做的奶渣,最甜,最白……阿姆说,给最用心的人吃。”

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块切割得十分齐整、雪白细腻的奶渣,散发着浓郁纯粹的奶香。

甘谧蓝有些意外,看着年轻人那双清澈又炽热的眼睛,不忍拒绝这份朴实的心意。他接过布包,指尖碰到朗加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

“谢谢你,朗加,也谢谢你阿姆。这太珍贵了。”

朗加见他收下,脸上瞬间像被阳光彻底照亮,笑容灿烂得毫无阴霾。他踌躇着,手指反复揉捏着毡帽的边缘,鼓足了勇气,声音也提高了一些:

“甘老师,你……你画的画,真好看!比山崖上的岩画还好看!我……我以后,还能来找你吗?跟你学……学画画?”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毫无保留的期待,像一只渴望靠近又怕惊扰了神灵的幼鹿。

甘谧蓝看着他眼中纯粹的光,正要婉转回应,一个低沉如山石滚动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截断了他未出口的话:

“他很忙。”

嘎玛丹增如同悄无声息出现的山影,矗立在后院门口。他肩上扛着一大捆新砍的、还带着清冽松香气的柴火,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大半阳光,投下浓重的阴影。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先是淡淡扫过朗加那身过于崭新的袍子和紧捏的毡帽,然后沉沉地落在甘谧蓝握着奶渣布包的手上,停留了一瞬。

朗加脸上的光芒霎时黯淡,笑容冻结在脸上,像是骤然被寒霜打过的格桑花。他缩了缩脖子,几乎不敢看嘎玛丹增,慌乱地对甘谧蓝小声嗫嚅了一句:

“那……那我先走了,甘老师。”

然后便像只受惊的羚羊,转身飞快地跑开了,脚步在土路上扬起一小溜烟尘。

嘎玛丹增迈步走进院子,将肩上的柴火“咚”地一声放在墙角,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股未消的力道。他瞥了一眼甘谧蓝手中的布包,没说话,只是弯腰捡起地上的皮尺,手指拂过尺身,自然地接替了甘谧蓝的位置,开始测量那截矮墙。他的动作依旧精准,但紧抿的唇线和比平时更显冷硬的下颌轮廓,泄露了某种压抑着的情绪。

“朗加只是个半大孩子。”

甘谧蓝看着年轻人消失的方向,忍不住轻声解释。那孩子眼中的光,让他想起都市里那些充满梦想的学生。

“十八了,在牧场,能当家了。”

嘎玛丹增头也不抬,声音从胸腔里闷闷地传出来,带着一种固执的认定。他拉着皮尺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

甘谧蓝看着他这副罕见的、带着明显情绪的模样,心里那点因朗加而产生的无奈,忽然被一种奇异的、酸涩又甜蜜的暖流冲散了。他走到嘎玛丹增身边,故意从布包里拈起一块最白的奶渣,递到嘎玛丹增紧抿的唇边,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

“尝尝?朗加阿姆的手艺,说是最甜的。”

嘎玛丹增测量的动作骤然停顿。他侧过头,深琥珀色的眸子锁住甘谧蓝,那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暗流——有无奈,有警告,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类似于委屈的情绪?他沉默地、几乎是带着点压迫感地凝视了甘谧蓝几秒钟,然后,出乎意料地,他突然低下头,就着甘谧蓝的手,张口将那块奶渣含了过去。

他的嘴唇不可避免地碰到了甘谧蓝的指尖,那温热、柔软而湿润的触感一掠而过,却像带着细小的电流,从指尖一路窜到心尖,让甘谧蓝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嘎玛丹增缓慢地咀嚼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在品尝什么需要严肃对待的东西。半晌,他才给出评价,语气硬邦邦的:

“一般。糖放多了。”

甘谧蓝看着他这副故作镇定、实则连耳根都微微泛红的样子,终于忍不住,从喉咙里溢出低低的笑声。那笑声在午后安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难以抑制的欢愉。

嘎玛丹增被他笑得有些着恼,转过头来瞪他,可那眼神里却没什么真正的怒气,反而更像是一种拿他毫无办法的、深沉的纵容。

“笑什么?”他闷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

“笑有人……”甘谧蓝眼里的笑意满得快要溢出来,“心眼比缝靴子的针鼻儿还小,酸味儿隔着院子都能闻到。”

嘎玛丹深不说话了。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拿皮尺,而是一把将甘谧蓝捞进怀里,手臂铁箍般紧紧环住他的腰背,带着点不容分说的霸道,却又下意识地、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他曾经重伤的右腿。

他的下巴重重地抵在甘谧蓝的发顶,声音从紧贴的胸腔里震动出来,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近乎原始的占有欲:

“我的。”

这两个字,不再是陈述,而是宣告。像滚烫的烙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深深烙在甘谧蓝的心上。他没有丝毫挣扎,反而彻底放松下来,将身体的重量交付给这个坚实温暖的怀抱,侧耳贴着对方的胸膛,听着那里面传来的、比平时急促而有力的心跳声,闻着他身上混合着阳光、松木、风沙和淡淡草药的气息,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宁与满足。

“嗯,”他闭上眼,轻声回应,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笑意和笃定,“你的。”

傍晚时分,扎西哼着不成调的歌谣来送新磨的糌粑,一进院门就夸张地吸了吸鼻子,目光在并肩收拾工具的甘谧蓝和嘎玛丹增身上滴溜溜一转,脸上立刻堆起促狭的、了然的笑容。

“哟嗬!”他洪亮的声音打破院落的宁静,“咱们这院子里,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我怎么闻着,除了新木头的香味,还有股子……啧,老陈醋打翻了的味儿?酸得很呐!”

甘谧蓝耳根一热,假装没听见,低头用力拍打着沾在衣角的灰土。

嘎玛丹增面不改色,将一把刚磨好的、闪着寒光的柴刀塞到扎西手里,语气平淡无波:

“后山阳坡那片的干柴,你去砍了背回来。”

扎西脸上的笑容瞬间垮掉,发出一声哀嚎:“又是我?!嘎玛!你不能因为……”

他话没说完,接收到嘎玛丹增扫过来的、没什么温度的眼神,立刻把后半句咽了回去,转而凑到甘谧蓝身边,挤眉弄眼地压低声音:

“甘老师,你可得管管他!这醋劲儿要是酿成酒,能把咱们全镇的人都放倒喽!”

就连过来送新酥油的央宗,也敏锐地察觉到了院子里不同寻常的氛围。她看着嘎玛丹增亦步亦趋地跟在甘谧蓝身后,递水、递工具,那眼神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一个人,连她带来的、他平日最喜欢的酥油都只是随意瞥了一眼。

央宗忍不住用手背掩着嘴,发出一串银铃般的轻笑,对甘谧蓝小声说:

“甘老师,嘎玛哥哥这副样子,我以前可是想都不敢想。真好。”

她的语气里,没有了丝毫从前的试探与计较,只剩下纯净的、为新生的美好而感到的喜悦。

山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吹拂着塔尔钦,带来了远山冰雪的凛冽,也带来了年轻牧人如同初生牛犊般莽撞而真挚的爱慕。但这阵来自山谷的、清新的风,终究未能撼动深植于岩层之下、早已盘根错节的生命之根。

那些善意的调侃,那些细微的、带着烟火气的醋意,都成了悄然滴落在这片感情土壤上的朝露,让它在这片被神山凝视的土地上,生长得愈发坚韧、笃定,枝繁叶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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