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第一场春雨过后,河谷里的冰彻底化尽了,雪水汇成无数条欢腾的溪流,叮叮咚咚地奔向远方的湖泊。草甸子开始冒出星星点点的绿意,空气里满是湿润的泥土和新生植物的气息。

甘谧蓝在小店二楼的窗边支起了他的新画板——

这是平措用一块带着天然木纹的柏木亲手为他打制的。他正在为镇小学绘制一系列壁画草图,主题是“四季的塔尔钦”。

春日的溪流,夏日的牧场,秋日的丰收,冬日的圣山。他的炭笔在纸上沙沙移动,勾勒出窗外正在苏醒的山谷。

楼下传来嘎玛丹增规律而沉稳的敲击声。他正坐在门槛旁的光影里,继续雕刻那个檀香木经筒。木料在他手中已经显露出圆润流畅的轮廓,他此刻正用最细的刻刀,在筒身上小心翼翼地刻画着六字真言的第一个字符。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眼神专注得像是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每一次下刀都极轻,极稳,仿佛怕惊扰了木料中沉睡的灵性。刻下的细微木屑,带着檀香特有的清冽气息,在阳光里打着旋儿飘落。

生活的节奏,如同这高原上缓慢融化的冰雪,从容不迫。甘谧蓝的设计工作渐渐步入正轨。小学校长的委托完成后,那份既现代又充满藏地风情的校舍图纸,像一张无声的名片,在附近的乡县传开了。陆续有人找上门来,不再是宏大的建筑,更多是寻常人家的需求——

想在老房子旁加盖一间明亮的客房,想为即将成家的儿子设计一栋遵循传统又兼顾舒适的新房。甘谧蓝总是耐心倾听,仔细勘察,他的设计图里,开始越来越多地融入从嘎玛丹增、从多吉、平措他们那里学来的,属于这片土地的古老智慧。

收费依旧是随意的。富裕些的人家会给些钱,拮据的则用自家做的酥油、风干的羊肉,或者一块漂亮的织锦来抵。甘谧蓝从不计较,他享受着这种用技艺换取生活所需,并与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产生更深刻联结的过程。

他的积蓄和那笔和解金,被他谨慎地存着,像是为不可知的未来预留的基石,而日常的烟火,则靠着他手中的画笔,一笔一笔,踏实实地描绘出来。

这天下午,一阵轻快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在小店门外停下。

正在打磨刻刀弧度的嘎玛丹增抬起头,目光投向门外。

是朗加。

小伙子今天穿了一件半新的宝蓝色藏袍,头发仔细梳理过,牵着一匹毛色油亮的黑马,马背上驮着半只处理好的肥嫩羔羊。

他站在门口,有些拘谨地拍了拍袍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才扬声喊道:

“嘎玛大哥!甘老师!”

甘谧蓝从画板前抬起头,笑着应了一声。嘎玛丹增则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在朗加那过分整洁的袍子和略显紧张的脸上扫过,又低头继续打磨他的刻刀,只是那打磨的动作,似乎比刚才更用力了几分。

朗加将羊肉卸下来,搬到厨房门口,古铜色的脸上带着憨厚又局促的笑容:

“阿爸让我送来的。说谢谢甘老师上次画的仓房图纸,今年冬天牲口的草料备得足足的,心里踏实多了。”

他的汉语进步了不少,虽然还是带着口音,但表达清晰了很多。

“巴桑大叔太客气了。”甘谧蓝放下炭笔,从楼上走下来。

朗加的目光追随着他,眼神亮晶晶的,像是盛满了高原的阳光。他搓了搓手,像是下定了决心,往前凑了半步,声音也压低了些,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混合着羞涩和勇气的热切:“甘老师,我……我还有个事想求你。”

“什么事?你说。”甘谧蓝温和地看着他。

“就是……就是我家牧场东头,挨着措温湖的那片草坡,”朗加用手比划着,“夏天的时候,水草最好,我常在那儿守着牛羊。我想……我想在湖边,盖个小木屋。不用大,能遮风挡雨,晚上能看着星星和湖面睡觉就行。”

他的脸上泛起熟悉的红晕,眼神里充满了憧憬:“我想请甘老师,帮我画个样子。要……要好看又实用的。”

一直沉默的嘎玛丹增,此刻停下了打磨的动作。他拿起那块已刻出部分经文的檀香木,指腹摩挲着凹凸的刻痕,头也不抬,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插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措温湖边的地,夏天蚊虫多得能抬走小羊羔。夜里风硬,潮气也重,睡久了骨头缝疼。”

朗加像是被兜头泼了一小瓢凉水,脸上的兴奋劲儿消退了些,他有些无措地看了看嘎玛丹增,又看向甘谧蓝,讷讷地说:

“是……是吗?嘎玛大哥说得对……我,我没想那么多……那,那地方可能是不太合适……”

他挠了挠头,显得有些沮丧。

甘谧蓝看着嘎玛丹增那副故作淡然、实则连下颌线都绷紧了的样子,又看看朗加那瞬间蔫下去的神情,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他走过去,轻轻踢了一下嘎玛丹增的鞋底,带着亲昵的嗔怪:

“你就不能好好说?”

嘎玛丹增抬起眼,深琥珀色的眸子看了甘谧蓝一眼,那里面没什么悔意,反而理直气壮地回望着他,仿佛在说“我说的是事实”。

甘谧蓝拿他没办法,转向朗加,语气依旧温和:

“朗加,嘎玛说得有道理,湖边住着确实不那么舒服。你要是想有个休息的地方,可以选个地势高一点、背风向阳的坡地。画图纸没问题,你选好地方,告诉我你的想法,我帮你画。”

朗加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连忙点头:“好!好!谢谢甘老师!我回去就跟我阿爸商量,重新选地方!”

他不敢再多留,像是生怕嘎玛丹增再说出什么“逆耳忠言”,匆匆行了个礼,翻身上马,又回头看了甘谧蓝一眼,这才策马离去。

等马蹄声远去,甘谧蓝才走到嘎玛丹增身边坐下,故意挨得很近,肩膀贴着肩膀。他拿起那块檀香木经筒,指尖感受着上面已经刻出的、流畅而充满力量的笔划。

“跟个半大孩子吃味儿,嘎玛丹增,你羞不羞?”他压低声音,带着笑意揶揄。

嘎玛丹深放下刻刀,转过头。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甘谧蓝带着笑意的嘴角,然后缓缓上移,对上他那双清亮的、映着自己影子的眼睛。

他没有回答那个问题,而是伸出手,不是去拿经筒,而是直接握住了甘谧蓝拿着经筒的那只手,将他的手连同经筒一起,包裹在自己粗糙温热的大掌里。

他的掌心有常年劳作留下的硬茧,有刻刀磨出的细微痕迹,触感清晰而有力。

“他知道什么?”嘎玛丹增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原始的、霸道的占有欲,气息拂过甘谧蓝的耳畔,“他知道你画图时微微蹙眉的样子?知道你夜里腿抽筋时哼唧的声音?知道你喝醉了酥油茶会眯起眼睛像只晒太阳的猫?”

他的手指收紧,力道大得几乎让甘谧蓝觉得疼,却又奇异地让人心安。

“他只知道你画的样子好看。”嘎玛丹增的下巴抵在甘谧蓝的额角,声音闷闷的,却字字敲在甘谧蓝的心上,“我要刻的,是你的名字,我的经文。让你以后转的每一圈,都有我的念想跟着。”

甘谧蓝的心像是被这句话烫了一下,随即被巨大的暖流淹没。他放下经筒,转过身,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了嘎玛丹增的腰,将脸埋进他带着阳光和檀木香气的胸膛里。

“傻子。”他的声音闷在衣料里,带着浓重的鼻音,“我哪里也不去,谁看也没用。我就在这儿,天天烦着你,让你刻经筒,让你给我揉腿,喝你的酥油茶。”

嘎玛丹增的身体先是僵硬了一瞬,随即彻底松弛下来。他环抱住甘谧蓝,手臂收得紧紧的,像是抱住了失而复得的整个世界。他低下头,将脸埋在甘谧蓝柔软的发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窗外,夕阳将天空染成了瑰丽的锦缎。小店裡,檀香的清冽与彼此交融的体温交织在一起,无声地诉说着比任何语言都更深沉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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