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谎话

赵玉芬和钟师傅到河边时,已经是第三日早上。

彼时炉旁只苏冶一人,她盘膝而坐,手里摇着蒲扇,目光怔怔盯着炉子,似在出神。

“这是熄了火?”

赵玉芬看着没了动静的炉子,出声问道。

苏冶眼也未抬,只轻声道:“再等两个时辰便可。”

矿料已经烧干净,现今是冷却的时候。

赵玉芬四下一望,又问:“怎的只你一人?”

正说着,身后传来一阵吆喝。

“赵大娘来了。”

回头一看,正是来人聪同小白几人正朝着这边走。

苏冶一眼瞥见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眼睛一闭,便要向后倒去,王喜见状连忙搀住她,“地上渗。”

又示意来人聪将手里的席子铺到地上,将苏冶缓缓放了下去,苏冶全程闭着眼,活像个需要人伺候的植物人。

赵玉芬见状奇怪道:“这是患了什么恶疾?”

王喜抬头道:“累的,不知道多久没阖过眼了。”

苏冶向来是个把睡觉看的比天还大的,这几日却为了这一炉铁,没日没夜地盯着,期间先后催促他们回去歇息,自己却几乎没阖过眼。

待如今炉子熄了火,才叮嘱了他们接替看守的时辰,自个儿倒了过去。

“瞧把这丫头累的,快抬回去睡上一觉,你们也都不必守在这处,余下我盯着便是。”钟师傅道。

“不妨事,苏妹子叮嘱过,这儿须得我们亲自看守,您也不必陪在这儿受累,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王喜说着,转向来人聪和小白,“你们将她抬回去,仔细别着了凉。”

小白颔首,同来人聪走到席子边,怕苏冶掉下来,便将两侧拢起,两人各纸席子一侧,朝住处走去。

“瞧着没几两肉,怎的都是实心的。”边走边说。

闻言苏冶猛地睁开眼睛,来人聪反应不及,只觉屁股上挨了一脚,回眼看去时,苏冶早已闭上了眼,瞧着没一点动静。

来人聪顿时噤声,再不敢多言。

——

另一头,赵玉芬离了河边后,径去了了平日里待的账房,钟师傅也随之一同。

两个时辰后,整整齐齐一排铁块码在了赵玉芬案上。

她拈起一块,磕在桌面上敲了敲,随后丢给钟师傅。

“您瞧,可能成?”

钟师傅接住铁块,拿在手里反复端详片刻后,说道:“何止能成,品相怕是比以往还要好些。”

赵玉芬闻言一笑,“这么说,您老可能歇歇,以后净让那丫头替您,本只让她搪搪炉子,试着起一炉,不想比咱想的还有些能耐。”

钟师傅捋须点头:“这般最好,她年纪轻,也不怕身子骨撑不住,不过……”他语带迟疑。

赵玉芬见他有几分踌躇,追问道:“不过什么?”

钟师傅近前一步,“这丫头不似我,终归是被你们诓到了此处,哑沟里银子流动再多,流不到她的口袋。”

赵玉芬知晓他言下之意,没有好处,任谁也不会心甘情愿卖命。

她凝神半晌,目光再次落向那些铁块,“方才您说这铁的品相好,是替她说好话,还是实话。”

钟师傅笑道:“你也同这些东西打交道有些年头,难道辨不出我话真假?”

默然良久,赵玉芬终是道:“晓得了,您先去吧。”

钟师傅颔首,“你既有主意,我也不再多言,”

说罢转身离去,只留赵玉芬在屋里,若有所思盯着那些铁块。

良久后,她朝门口道:

“去给曹先生传个信儿。”

——

这头,苏冶不知道睡了多久,只知自己醒来时天光仍亮。

睡意还未全然散尽,饿意却先涌了上来。

“我是几日没吃饭了,怎饿得慌?”

话音刚落,王喜举着大肉包子的手便伸了过来。

苏冶瞳孔放大,“怎的又有包子?”

“小白送的。”王喜替她吹了吹,“你也是醒得巧,刚送来的,还热乎呢,快些吃吧。”

苏冶接过包子大口吞咽,“改日得叮嘱他些,有点体己钱也不能这么霍霍。”

王喜看她吃得急,倒了些水递过去,“你倒是慢些,别噎着。 ”

忽得,苏冶想到了什么,加快速度咽下了最后一口。

“铁块出了吗?”

王喜:“放心,都照你说的,东西一出炉便给赵大娘送过去了。”

苏冶点头,“那便好。”

她瞧王喜似是有话想说,便道:“怎么了。”

王喜犹豫片刻,还是开口:“前日里河边遭了人命的事儿,村里人都同上头那些对着干,你如今站出来起炉子,赵大娘便有了由头让那些人继续做苦力,不知会不会遭人记恨。”

苏冶摇头,“你想想,我若不站出来,赵大娘会就此罢休吗?”

王喜想了想,摇头。

若是肯罢休,便不会断了他们的吃食。

“那便对了。”苏冶放下手中茶杯,“用性命跟这些人耗是没用的,到头来结果都一样,不过时间早晚,既然终要站在那炉子前面,不若争些机会替自己的安危谋划,好过等他们用棍棒来敲打我们。”

说着,苏冶看向王喜,声音轻柔却带着几分以往不曾有过的锐利。

“王喜,宁死不屈是气节,但那是为了大义,不是怕死,我们若是蝼蚁,磕得头破血流也擦破不了欲要踩我们之人的一点皮,看似同他们置气,实则损耗自己罢了,不若做些实事,真正为自个儿好。”

王喜听她这样说,怔了许久,方才叹道:

“以往只知你做事周全,不知你将这许多事想得透彻,不似我,只懂耕田割稻,下灶洒扫,遇事总拖你的后腿。”

苏冶见她神色黯然,轻覆上了她的手。

“事无高低,耕田的农夫也好,起灶的厨娘也罢,其间都有旁人触不到的门道,若论周全,我实则不及你十分之一,但我这人有个好处,我有一分的能耐,我当十分,有十分的能耐,我当百分,即便是我错,也不怕别人议是非。”

她笑着看向王喜,“自打与你相识,我跟你学到好些东西,只是往日不曾提起,不想你如今倒妄自菲薄了。”

王喜听她这样说,神色间浮上些柔软,“你这嘴巴厉害,尽说些好话哄我。”

苏冶瞪大眼睛,“我说的都是心里话。”

“行。”王喜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就当是你这都是实话,受下了,往后不再说些自轻的话。”

苏冶闻言咧嘴一笑,露出整齐地一排牙,又是一副不大正经的模样。

忽得,门口传来敲门声。

苏冶起身拉开木栓,只见门口站着赵二。

瞧见苏冶,赵二语气不善,“我们老大找你。”

“哪个老大。”

若是赵玉芬,以往赵二都是同这村里人一样,称她“赵大娘”,倒不曾听过他称呼谁为老大。

忽然,苏冶脑子里闪过了一人。

果不其然,下一秒,赵二便开口。

“曹爷。”

——

自打那日被送到哑沟后,苏冶再未见过曹经的面,村里诸事似乎都是赵大娘在代他管着。

苏冶虽不晓得二人关系,也能猜到他们交集不浅,否则哑沟这般庞大的“诈骗”机构,牵扯多方利益,曹经不可能放心交给她。

绕了些路,才到了曹经在哑沟的住处。

在苏冶的想象中,曹经应当正坐在张太师椅上,手捧茶盏,掀盖轻吹,慢品香茗。

实则不然,进屋后,曹经没有品茶,也没有拿捏腔调,只坐在一张瞧着有些摇摇欲坠的木椅上,一手拨弄算盘珠子,一手奋笔疾书,皱着眉头,颇有几分苦命会计赶报表的形神。

再看这屋子,不是是不是曹经在哑沟的住所,总之十分简陋,夯土的茅草屋,屋里只一木凳木桌,外加一张歇脚的床,桌上连个用水的茶壶都没有。

觉察门口动静,曹经抬眼,只一下便收回了视线,继续忙着手上的事情。

这一幕让她想到了那日去见赵玉芬,彼时她也是手里拨弄算盘账本,与此刻的曹经格外相似。

曹经不开口,苏冶也不作声,只站在一旁等他忙完。

不多时,曹经放下了手里活计,抬眼看向她,开门见山道:

“听钟老说,你有烧铁的能耐?”

苏冶点了点头,并不否认。

“你从何处习得这些?”

苏冶将前些时候编给赵玉芬他们的说辞又重复了一遍。

不料曹经并不好糊弄,继续问道:

“你非本地人,可记得自何处而来。”

苏冶摇头,“前些年糟了意外,摔坏了脑子,只记得些幼年的事情。”

曹经默了片刻后,说道:“是谁同你这般说的?”

苏冶:“你晓得的,我那死了的丈夫,北边战乱,想来是他从人牙子那里买了我。”

曹经目光微凝:“你是何时摔坏了脑子?”

这事苏冶没必要作谎,便道:“约莫一年多前。”

闻言,曹经面上神情有些奇怪,继而冷笑道:

“你那夫君同你说的?”

苏冶点头,随即察觉到不对劲,“你的意思是?”

曹经道:“两年前,你夫妇二人刚到曹家村的那晚上,我见过你那丈夫一面,那时你便卧在床上,头上还蒙着纱,莫不是后来又摔了一回。”

苏冶心头一震。

一年连摔两回……还都是脑子,以她成年人正常的视力和四肢控制水准来说,是极小概率的事情。

那么以大的概率来说……

苏冶看向曹经,他和李三俩人必有一人没说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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