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哑沟之前,在曹家村那段时间,但凡碰着农闲,苏冶都会去县里走动走动。
她当然不是闲来无事溜达,那个时候她心里怕算着开家自己的铁器铺子,加之考古工作者的职业本能,她混迹于县里各个铁器铺子,掂量物价,顺带评估来阳县炼铁技术的发展水平。
就是在这个时候,她遇上了进县采买的吴江。
当时她在家泥料铺子晃悠,听着他和老板有来有回讲价,也听出他是个行家,懂得不少她知识范围以外的东西,故而上前搭了几句话。
吴江是个做实事的爽快人,少些商人的假客气,分寸感倒也拿捏的好,也不介怀苏冶是个女子。
吴江说了几句便觉着这姑娘见地不一般,两人因此结了缘分。
后来,苏冶应吴江的邀去过一次春花镇,帮他改良了退火的法子,还换了加熔剂的配方,悬料的问题解决了不少,苏冶顺着这茬提出要借吴江的炉子,每月一回,吴江从她这里得了不少好处,自然是答应了,还给他配了几个鼓风看火的伙计,于是乎便有了后来苏冶托王喜卖铁农具的事情。
打过交道不少,苏冶知晓吴江是个门路广见识也广的,故而支开赵二那日,她向吴江打听了些朱长业的事情。
本想着探探他与曹经那层瓜葛,不想这一打听,竟探出了朱长业不少辛秘。
“你和你家掌柜的若是真正想在来阳做这冶铁的生意,最好离这姓朱的远些。”
这话让苏冶来了好奇心,“这是为何?”
吴江冷静道:“别瞧他那铁器铺子不大,背后的瓜葛可不小。”
苏冶追问道:“何处的瓜葛?”
吴江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军爷,北境。”
苏冶有意放大语气里的惊诧:“朱老板怎的跟北境有瓜葛?”
吴江道:“别看来阳小,却是个要冲,牛鬼蛇神聚了不少,有瓜葛的也不止姓朱的。”
他意味深长看向苏冶,“话我说到这儿,要真是想老实做生意,便多留个心眼,别搅和进去。”
苏冶点头,抱拳一振同他道谢。
……
“若真想和姓曹的继续做生意,便多留个心眼,别搅和进去。”
同样的话,她稍加修改润色,在去粮行的那日告诉了李三。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李三默了半晌,倒也没答应她什么,只教她回去,说这些事情米瓮会料理清楚。
离开粮行那日,苏冶心里多少有了底。
有些东西,她没人脉没手段,查不清楚,不代表米瓮不行,即便曹经屁股是干净的,但只要有这点苗头,米瓮何必担着这层险。
想要天平失衡,就得多加一块砝码。
生意上的好处,若她能给的更多,于米瓮而言,只不过是平衡,故而她需要更多。
但她没想到,米瓮的手脚如此之快,曹经离开数日,却没能回得来。
想到曹经,她看向李三,开口问道:
“曹经呢?”
李三漫不经心道:“怎的问起他?”
苏冶:“终归是我先前的主家,关照关照他的死活。”
李三:“你是担心他还没死吧。”
苏冶:“是。”
倒不想苏冶承认地爽快。
李三看着她,神色间褪了几分心不在焉,转了话锋问道:
“你这几个月,过得怎样?”
苏冶不晓得他怎的就关心起了自己。
“还行,将就着没饿肚子,怎的问起这个?”
李三看向她,神色间有几分她看不大明白的隐晦。
“不过个把月,死个人,你瞧着倒是轻松。”
李三的语气里恢复了惯常的散漫,苏冶却怔了一下,但也不过是一下,随即,她开口道:
“你砍条活人的胳膊,瞧着也宽心。”
她这话落下,李三笑了,不是苦笑,不是嗤笑,再平常不过的笑,仿佛真是件不大的好笑事,他眼睛始终看着自己,视线不曾转移开。
他如实道:“宽心说不上,倒也没甚揪心。”
苏冶闻言看向李三,她第一次有了窥探欲,想透过这张好看的脸看到那后面的东西,却是什么也看不到。
他就是这样子,波澜不惊,万事不上眼,似是隐晦,却也坦荡。
与小白那样压抑自个儿的感觉不同,这人似乎真的没有喜怒,没规矩,没正形,却似乎也没有太多欲念。
想着,她拉回了话茬,继续问道:“所以曹经死了没。”
李三:“你不用担心这个,他总归回不了来阳。”
苏冶默了半晌后,应了句“好”。
李三说得对,米瓮总归不会再让曹经出现在来阳,至少哑沟这些人不会再受到盘剥,他的死活,说到底不过是自己的执念。他话倒是点醒了自己,被骗到哑沟后,她见了几回生死,或许真的多了几分麻木,从前,对生死,她不敢妄想,妄谈,如今却是将人命系在杆秤上盘算。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苏冶道。
李三微微颔首,示意她说。
苏冶:“咱俩以前真是夫妻?”
李三拿起茶托,微抿了一口茶,面色不改道:“自然。”
苏冶:“那你可心悦我?”
李三:“自……咳咳……?”
他被这话呛了下,理平呼吸后,看向苏冶,对方正是一副看戏的表情,没好意道:
“慢点喝。”
李三放下茶托,“我慢点,你也悠着。”
苏冶:“我没悠着?你说我是你从人牙子处买回来的,那你怎的就同我做了夫妻,这不是趁人之危?”
“既做了夫妻,倒也没见我有个孩子,这么说来,你娶我不是个传宗接代的工具,想来是真看上了我。”
李三:“你想说什么?”
苏冶凑他近了一些,盯着他眉心道:“我就是想知道,我同你,到底多少亲近?”
她当然不是一时兴起要和眼前这位美男**,而是如今发生了这许多事,无论是来历还是意图,她都没法再揣摩清楚眼前这个人,她得知道,这人是友是敌,会不会害她,又会不会帮她,她得探清楚,在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他同身体里的原主有多少瓜葛。
从前她不在意这些,甭管俩人有什么过去,总归李三要离家出走,从此一别两宽,各顾各的日子。谁料阴差阳错他们又牵扯在了一起,这样一来,她不得不考虑这些。
李三微微垂眼,瞧着倒像是在好好思索这个问题。
末了,他抬起眼,说道:“有点。”
苏冶怔了一刹,目光微微移开了一下,很快恢复自然。
“有点什么?”她追问道
李三语气平和道:“对你。”
苏冶顿了一下,凝神片刻后,看着他缓缓点头,“我也是。”
李三眼里掠过一丝笑意,看着苏冶一本正经的表情,又收敛了几分,
“真假?”
苏冶:“我虽坏了脑子忘了事情,好歹也同你做了几日夫妻,多少有情分在,往后我们应当相互帮扶。”
李三这是听出来了,绕了一大圈,这丫头就想说一句话——站她那边,难得打起了感情牌,原来搁这儿侯着他。
照如今这情势,也正常,经了这么一遭,她也看出来了,在来阳,李三在米瓮有不小的话语权。
苏冶没有想到,他这个神棍丈夫,不但有组织,还混出了不小名堂。
但从曹经的事情也看得出来,在米瓮和李三自己的利益面前,他们这层亲近少得可怜,故而苏冶有意试探。
李三无意点破,只点头道:
“当是如此。”
“既然这样,”苏冶起身,“我还有些事情料理,便不叨扰了。”
“等等。”正要离开时,李三叫住了她。
“怎么了?”苏冶停下问。
李三似是随口一问:
“那个叫小白的,你认识?”
苏冶想到在河边时,李三对小白似乎有些关注,不知怎的又问了起来。
“认识,我们住一个院里。”想着,她追问道:“怎么了,你认识他?”
李三摇头,“不认识,只是觉着这人气度不错。”
李三摇头,“不认识,随口一问。”
随口一问怎的偏偏问到了他,她又想到,小白站在一群人里,气质是个扎眼的,兴许引起了李三的注意。
苏冶心里虽有些疑惑,终究也没再问,点点头,便离开了。
李三见她离开,盯着她的背影自顾道:
“你兴许见过他。”
——
出来后,苏冶去见了赵玉芬,
关着她的那间茅屋,正是曹经曾经用来关过自己的。
门口只有一个人看着,是李三面具军团中一人,瞧见苏冶过来,还不待她开口,那人便微微颔首,拿出钥匙将木门打开。
“多谢。”
朝他道谢后,苏冶进了屋。
嘎吱声传来,身后的门被轻掩上了。
室内光线暗了不少,赵玉芬坐在茅草堆上,放下遮光的手,看向苏冶。
苏冶嫌站着累,便盘腿坐了下来,先于对面开了口:
“曹经如今是完了,你和钟应打算怎么办?”
赵玉芬看着她,眼里一片死灰,倒也没多少怨恨,有气无力道:
“得先知道我们活不活得下去。”
苏冶道:“若能呢?”
赵玉芬理了理额前散下来的碎发,“大概离开来阳,离开豫州,随意找个活计。”
苏冶:“这边的银子,你可一分带不走。”
赵玉芬无奈笑道:“我自是知道。”说着,她抬眼看向苏冶,“我没看错你,你真是个出息姑娘。”
苏冶:“当你是夸我。”
赵玉芬:“确是夸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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