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老爷子摔了只茶盏,是前些日子大太太差人去拍卖会里拍下来的,雍正年间的珐琅彩瓷。
整座傅宅,上上下下,没人敢出声儿。
倒也有个例外,那便是最让傅家头疼的二少爷傅清欢,他去博科尼读了七年的金融本硕博,结果却迷上了意大利的家具,回港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这会儿,他正趴在走廊栏杆上,研究着要把家里的楼梯给换了。
“老爷子骂谁呢?”
傅清欢也觉着不对劲儿,傅老爷子平日里都稳重的很,今儿个竟发起这么大的火气,他赶紧拉了个仆人问。
那仆人见到是二少爷,先行了个礼,却被傅清欢挥手作罢,他最烦这些。
“回二少爷,先生训的是四少爷。”仆人答道。
“傅四?”
“新鲜。”这下子,傅清欢可更好奇了。
且不说两块冷石头还能吵起架来,那傅四可是老爷子最喜欢的孩子,谁不知道,整个傅家以后多半是给他的。
傅清欢又问:“听到骂的什么事儿了吗?”
“没有。”仆人只摇头。
自老爷子摔杯后,傅四少就再也没有吭过一声,什么怒气和斥责都接住了,书房又在顶层,隔得远,谁都不清楚里头到底怎么个情况。
“我瞧瞧去。”
傅清欢看着问不出什么了,就自个儿往楼上走,没想到,居然在顶楼遇到了大太太。
大太太站在书房外,傅清欢杵在楼梯口,一时间,两个前来窥听的人意外打了个照面,尴尬得互望,却又都不敢出声。
傅清欢想来是不可再往前走了,用口型道别后懊恼地下了楼。
他是什么也没听到,可大太太从头到尾全听得了,只闻那书房里声音渐弱,大太太连忙示意仆人搀扶她离开,走时她神色姣好。
骂的明明是她儿子,她却笑得如此春风得意。
末了,大太太走回客厅,还随手将一只茶盏给了搀她的仆人,巧的是,方才书房瓷片碎地的时候,大太太手里正拿着只跟老爷子一模一样的珐琅彩瓷。
“赏你了。”大太太笑道。
不是一对的茶盏,她就不要了。
·
这天之后,花悬再也没有见过傅荒。
准确的说,应当是从海边那日起,就没有见过了。
那天傅荒接完一通电话,就折返回花家,而后带着花悬离开了,连声招呼都没跟花家人打上一个。
等回到傅宅,傅荒让花悬下了车,自己则冷漠地关上车窗,再无音讯,那天夜里新婚的傅荒并没有回家,以及往后的好几天,也不见踪影,就连中途有次回来跟傅老爷子争吵,也只吵完了他就拿起外套又匆匆离开。
花悬在空旷的婚房里待了三天,也与傅家人拘谨着相处了三天。
富贵人家的儿媳本就难做,尤其是像傅家这种叱咤香港的顶级豪门,加之花悬顶多只能算有半个名分,她活得并不比在花家轻松。
转眼三日婚假结束,她清晨收拾了东西,准备往任职的学院赶,临出门,却被几声嘲讽绊住了脚。
“老四家的还真是个穷酸老师呢。”
说话的人是傅家二太太,她是大少爷和三小姐的生母,至于其他的,花悬并不清楚。
“不亲自瞧一眼,说出来我都不敢信。”
二太太自上到下打量着花悬,见她一身便宜货的素旗袍,唇不染红颊未带色,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前几日经的不是红事而是白事。
反观傅家二太,穿得是侈靡的水貂皮草,精致的脸蛋上有双极为好记的柳叶眉,这眉形比起通常见的柳叶眉,还要再细许多,却格外适宜她这张脸。值得一提的是,她手里还夹着根香烟。
这倒是听下人们讲过,她很贪烟。
“二太太早安。”
谁承想,这堂堂傅四少的妻子,见到人二话不说,直接来了个九十度的弯腰屈膝,那动作熟练得跟生下来就为给人叩头似的,她还长久拱腰不起,比起傅家薪水最低的那帮下人,都更为卑微。
可把二太太整不会了,吞云吐雾间,她盯着花悬,又用手抚过鼻尖,面容嫌弃,只觉得晦气。
“起吧。”
摆了摆手,二太太放她离开。
而花悬又恭敬地深鞠躬道别,走时还不忘小心翼翼地将大门轻声关上,连贯得连下人们都来不及反应。
望着已经牢牢紧闭的大门,还有窗外那位连走路都习惯性低着头的傅家少夫人,二太太突然想起了叶鸢。
她吐了圈烟,原本以为傅荒娶了个跟死人共脸的女人,相处起来会膈应得慌,可自打花悬嫁进来,她几乎忘了这茬。
花悬是花悬,叶鸢才是叶鸢,虽然她们分明就是一张脸。
云泥之别。
“这傅家啊,怕是要有意思了。”
柳叶眉忽而上翘,是二太太勾了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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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家的车将花悬送到了香港恒理大学,她在恒理大学时装及纺织学院任教。
与往常全然不同的是,今天门口的保安与花悬热情地打了招呼,放在平日里,他是连正眼都不瞧她的。
学院从校长到保安,从教师到学生,对花悬除了冷眼相待,就是避之不及。
也怪不得别人,这里头有段故事。
恒理原先只有一个纺织及服装学系,近年升级为学院,而出资方是西贡花家,且承诺解决部分毕业学生的就业问题。学院很早就聘请了花悬,起初人人奉承,却见这花家老七讲话做事都低声下气,直到后来花家人访校,对她又打又骂,养女身份人尽皆知。
她是个不讨金主喜欢的废物。
渐渐的,师生也就跟着排挤欺负起她来,她从不反抗,花家人更是喜闻乐见,久而久之,也就愈演愈烈了。
在恒理纺织,人们都说花家和花悬,是两个意思。
“花悬来了啊。”
从前什么工作都爱丢给花悬的孟老师,今天一反常态地主动给她倒了咖啡,还有花悬桌子上本应堆得满满的记录册,现在也都转到孟老师那边去了。
花悬接过,她受宠若惊,微微缩了缩脖颈:“谢...谢谢。”
还是那副孬种模样,孟老师心底鄙夷她,脸上可全是笑容。
“婚假休得可还好?”一个笑眼谄媚。
“还好。”一个只顾低头。
“太平山顶的傅家...”孟老师眼里闪过光,毫不掩饰地问道,“你当真进了?”
在香港,你可以装有钱人,掷千金住一晚港岛的香格里拉,金钟道八十八号的奕居,也可以当有钱人,跑马,坐游艇,吃红酒,睡明星,收藏艺术画儿。
可那太平山顶,连望一眼,都别想望。
花悬沉默未语,她明白孟老师的意思。
住在太平山顶的人,统治着繁华港。他们可以肆意俯瞰人间,瞧着富人往上爬,又跌死在山脚,再冷眼看深水埗笼屋里的蝼蚁,钻进港人的耻辱,年年岁岁活在棺材房。
如今,花悬嫁进了傅家,飞上枝头做凤凰,她做的还是太平山顶的凤凰。
见花悬仍是低头沉默,孟老师却挽过她纤细的胳膊,陪笑道:“花悬,从前是我待你不好,你可别往心里去。”
花悬记得的,孟老师弄丢的卷子让她背了锅挨了骂,孟老师损坏的纺布从她薪水里扣了钱,就连手上这杯热咖啡,上个月孟老师才洒在她胳膊上,虽然此刻,正被亲昵挽着。
低头喝了一口咖啡,花悬觉得,太苦了些。
“往后啊,我就当你是我妹妹了。”
孟老师笑容满面,花悬半字未吐,她也丝毫不在意,越挽越紧:“花悬你都不知道,你嫁了后,学院里都在讲一句话。”
“什么?”花悬抬了眸,问道。
“书读得再好,都唔够嫁得好!”
孟老师讲着讲着,笑声愈发响亮了,一屋子的老师都跟着说起这句话来。
唯有花悬仍旧沉默。
而同一时间,办公室的门被敲响,平日里难得一见的校长走了进来,他朝着花悬的方向,径直前行。
“中午我请大家吃饭。”
话是对全办公室说的,校长眼睛却是看向花悬的,意味深长。谁会不懂里面的意思,只跟着起哄。
那一句句“书读得再好,都唔够嫁得好”,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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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下了课,花悬没有第一时间坐上傅家来接她的车,而是在恒理附近先把晚饭解决了。
司机倒也没说什么,静静在原地等她。
过了二十来分钟,花悬就匆匆赶回,手里多了两只精致的白色袋子,她将一只递给了司机。
错愕间,司机打开袋子,发现里面是一碗热乎乎的姜汁汤丸。
“麻烦你等我了。”花悬坐在车后座,恭恭敬敬地对司机说。
闻言,驾驶座的人顿了一下,连忙回答:“这是我应该做的,少夫人。”
这下换作花悬迟疑了,她也不知道怎么接这个称呼,只左顾而言他道:“忘了问你,介意姜汁的味道吗?”
她原只是不想同傅家人一块儿吃完饭,可担心司机等她太久,扒了几口车仔面就付钱走人了,又跑去买糖水,买完才想到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姜汁的。
“不介意,而且天冷了喝这口正好。”
“那就好。”
司机吃着姜汁汤丸,含糊问花悬怎么不吃,花悬只说买来当宵夜。
这话,一半真一半假。
确实是拿来作宵夜的,不过是如果今晚傅荒仍没回来的话,她就晚点自己吃了,如若他回来了,她想把这碗给他。
花悬手里除了姜汁汤丸,还有一个信封袋,是中午校长给她的,说是上月的补贴费,可花悬打开看过了,里头有四张一百面值的港币。
恰好就是之前从她薪水里扣掉的,那份孟老师损坏的纺布钱。
这些年,哪有什么补贴费。
十五蚊的车仔面,一百二十蚊的酒楼糖水。
这些面子,都是傅家给的,她花悬要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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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悬回到傅家,夜里七八点。
仆人们瞧见轿车驶入,识趣地去为花悬打开大门,在门口站成笔直的一排。
不同于前几天的冷冷清清,此刻傅家一楼的大客厅闹腾得很,隔着老远,花悬都能听见连绵不断的讲话声。
奇了怪了,这偌大的傅宅,平日里掉根针在地上都能听清,今儿个怎么这般热闹。
花悬有些游离,也有几分畏怯,她并不感兴趣,但还是硬着头皮往客厅走去,她需得给大太太问安。
而当她一步一步慢吞吞地挪到客厅时,却在傅家众人里见到了一个女人,那女人清傲锐气,美丽张扬,她胸口戴了朵白花,正与几位太太闲聊。
恍惚间,女人戛然停了声,她将锐利的目光,停留在了唯唯诺诺的花悬那副挺不起来的身板上。
她们见过的,在叶家墓园。
她是叶鸢的生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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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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