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父母的后事,送走了匆匆赶来又匆匆离去的叔叔们,偌大的老房子里,只剩下邱以柠一个人。
寂静,一种足以吞噬人心的寂静,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墙壁上钟表的滴答声,此刻听来如同擂鼓,一下下敲击在她空洞的心上。她蜷缩在客厅那张磨损的旧沙发上,这是母亲常坐的位置,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母亲身上那股淡淡的、皂角的干净气息。父亲常坐的单人沙发则静静地立在对面,旁边的茶几上还放着他的茶杯。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痉挛,不是饥饿,而是那种巨大的失落感在物理层面的体现。她需要做点什么,来对抗这令人心慌的寂静和绞痛。
她站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向厨房,下意识地打开了冰箱。冷气涌出,带着一丝食物存放过久的味道。她的视线掠过几瓶酱料,落在了最上层的那盘红烧排骨和油焖大虾上。它们失去了最初诱人的光泽,边缘微微卷起,色泽变得暗沉,像是被时间抽走了灵魂。她怔怔地看着,这才恍惚记起,那天晚上,她像个游魂一样,机械地将剩菜放进冷藏室,却忘了,这些菜,是留不住的。
为什么没有放进冷冻层呢?这个念头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连日来强行筑起的堤坝。如果放进冷冻层,至少,在往后那些难熬的日夜里,她还能在想念至深时,拿出一块,细细加热,尝一尝那记忆中无比清晰、此刻却遥不可及的母亲的味道。可现在,连这最后一点具象的念想,都因为她的恍惚和疏忽。
她缓缓蹲下身,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冰箱冰冷的门板贴着她的额头,却远不及心底那片荒芜的寒意。起初,只是肩膀轻微的颤抖,压抑的、低沉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像受伤小兽的哀鸣。随即,那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悲痛、悔恨、委屈与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她失声痛哭。
不再是葬礼上那种隐忍的、无声的流泪,而是彻底的、撕心裂肺的嚎啕。眼泪决堤般奔涌,迅速濡湿了她的衣襟和面前冰冷的地砖。她用手死死捂住嘴,似乎想将那痛彻心扉的声音堵回去,却只是徒劳,悲鸣从指缝间溢出,在空荡的房子里回荡,显得格外凄厉。
这哭声里,有对父母骤然离世的无法接受,有对自己三年未归的深切悔恨,有对命运无常的愤怒控诉,也有对独自面对未来漫长岁月的无边恐惧。她哭得浑身颤抖,哭得几乎喘不过气,仿佛要将这三年,乃至一生所有的眼泪都在这一刻流尽。
记忆的闸门,在这崩溃的瞬间,也被轰然冲开。
她想起了高中那年,最疼爱她的爷爷去世。那时的她,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看着父母和叔叔们冷静地操持葬礼,联系殡仪馆,接待前来吊唁的亲友,脸上甚至看不出多少波澜。她当时无法理解,甚至在心里滋生出一丝怨恨,怨恨大人们的“冷漠”,怨恨他们似乎没有自己这般伤心。
直到今天,直到她亲自经历了这一切——从接到噩耗的瞬间空白,到面对警察和医院工作人员时的强自镇定,再到在叔叔们的协助下,挑选墓地、确认流程、接待一**前来慰问的亲朋邻里——她才真正明白,那种“冷静”,并非冷漠,而是成年人在巨大灾难面前,被迫穿上的铠甲。他们不是不痛,而是必须先将汹涌的情感死死压住,因为还有无数现实的事情需要去处理。而今天的她,也终于穿上了这身冰冷而沉重的铠甲。
“人的一生很长,可离开只需要3天就结束了。”这个念头在她办理后事的间隙,曾无数次闪过脑海。繁琐的程序,各式各样的文件,将死亡这件无比沉重的事情,简化成了一道道手续。她像一个被抽离了情感的提线木偶,在亲戚和老邻居、父母老友的指引下,签字、鞠躬、答谢,完成一项项“工作”。她甚至一度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只要认真地、完美地完成这些“工作”,一切就会结束,她就能推开家门,看到父母迎上来,对她说:“辛苦了,孩子。”
她后来在一本书上读到过,这叫“否认”,是人类面对巨大悲伤时的第一个阶段,是大脑在极端冲击下启动的自我保护机制。它隔绝了部分痛感,让她得以“正常”地运转,去处理那些必须处理的事情。她知道自己在那个阶段里,因为她确实感觉不到真实的悲恸,只有麻木和一种奇怪的抽离感。
后来,叔叔们陪着她去交警队处理事故赔偿事宜。肇事方是一个刚毕业的年轻男人,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青涩和闯下大祸后的惊惶。他的父母,一对看起来老实本分的中年夫妻,从始至终深深地弯着腰,不停地道歉,他们的头发,已然花白了大半。
那个年轻的肇事者,她自始至终没有仔细去看他的脸。她不想记住那张脸,不想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被一个具体的怨恨对象所折磨,那会耗尽她本已所剩无几的心力。她只希望,在偶尔能眷顾她的梦境里,能更多地、更清晰地见到父母的脸庞。
她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对深深鞠躬、头发花白的父母身上。他们不断恳求着,希望她能出具一份谅解书,这或许能让他们的儿子在法律的裁决中获得一丝轻判。那一刻,她看到的不是肇事者的家人,而是两具被生活重压、为子女忧心操劳的躯体,就像她自己的父母。她想起在太平间,为父母整理遗容时,清晰地看到他们鬓角额间那刺目的白发。明明三年前视频时,母亲还只有几根白发,还曾撒娇让她下次回来帮忙拔掉。仅仅三年,为何竟白了这么多?
他们什么都没问。这三年来,她以忙为借口,很少回家,甚至春节也缺席。他们或许从她日益憔悴的面容、闪烁的言辞中猜到了一些端倪,但他们选择了沉默,选择了用他们自己的方式默默担忧,默默等待。那骤然增多的白发,就是无声的证明。
最终,她在那份谅解书上签了字。不是为了那个肇事的年轻人,而是为了眼前那对和父母一样,头发花白、腰身佝偻的老人。她不忍心,让另一对父母,也承受那种刻骨铭心的绝望。
叔叔们离开前,都红着眼眶劝她,让她跟着他们去外地生活一段时间,散散心,不要一个人留在这座充满回忆的空城里。她一一婉拒了,语气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她说,她也要回去上班了。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需要这片熟悉的废墟,需要这彻骨的寂静,也需要这场迟来的、彻底的崩溃。
哭声渐渐微弱,转为断断续续的抽噎。她依然蹲在冰箱门前,身体因为长时间的蜷缩而僵硬冰冷。眼泪流干了,喉咙嘶哑了,胸口那团堵着的棉花似乎被哭散了一些,虽然疼痛变得更加清晰和具体。
邱以柠扶着冰箱门,艰难地站起身。腿脚因为麻木而踉跄了一下。她看着那几盘已经不能再吃的菜,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一盘一盘端出来,动作轻柔,如同捧着易碎的珍宝。
她没有立刻将它们倒进垃圾桶,而是端着它们,走到水槽边,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一遍遍地冲洗着盘子。水流哗哗,冲走了食物**的痕迹,却冲不走记忆里那份温暖的味道。她洗得极其认真,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
洗完盘子,她用干布细细擦干,将它们放回碗柜原本的位置。做完这一切,她环顾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家,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父母的气息似乎还未完全散去。她知道,明天的太阳升起时,她必须开始学习如何与这片巨大的虚空共存,如何带着这永不愈合的伤口,继续走下去。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个泪水洗净的夜晚,她允许自己,彻底地做一回那个失去了盔甲、痛失所爱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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