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火过程中,第一梯队上的打火兵,基本上一个时辰替换下来一轮,谢岍身为营长,愣是从头到尾冲在火线最前沿,后来火被扑灭,她坐下休息时不慎睡着,也不知一觉睡过去多长时间,醒来是在间完全陌生的卧房。
瞧布置与格局,像是城中寻常百姓家宅,屋子面积不大,陈设简单,一张土炕、一张掉漆小方桌,靠墙一张梳妆台与两个箱笼,以及一个半人高小立柜。
谢岍挣扎着爬起来,发现两只手包扎得严实,她连靴子都没法穿。
姚佩云挑着新点的炭盆进来,见对方赤脚坐在炕边,低头咬手上包扎的细布,她忙放下炭盆过来,问:“你做什么?”
“咦,是你!”谢岍认出这女子,她们在军寨外见过,孰料她一开口声音嘶哑成这般,像锯子锯了:“姚丰收他妹!”
姚佩云上前来,握住谢岍手腕,不让她继续拆细布,说:“是我,你这个假道士,手上包扎好好的,咬它做什么?”
大火灭后,哥哥托她帮忙照顾伤者,她一口答应,没想到抬进来的,是这个曾在军寨外见过的道士,原来这人就是哥哥的营长,假道士。
“谢岍,谢重佛,你唤个啥么。”谢岍答非所问打量姚佩云,营长不笑的时候,严肃中带着寻常人不敢接近的凌厉匪气,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这样近距离看着姚佩云,直看得人无端心跳有些乱。
检查了细布没被咬开,姚佩云松开手,面无表情说:“我哥托我好好照顾你几日,这会儿你既醒,就赶紧把药吃了,省得我费劲给你灌。”
军医离开前交待她,营长醒来后,定要第一时间吃药,不然对身上伤口不好。
姚佩云说着转身朝外去,谢岍在后头追问:“没说你叫个啥嘛!”
“姚七娘。”
原本以为,醒来后的伤患,要比熟睡中的好照顾,但架不住这假道士事多,姚佩云热好药进来,假道士大马金刀坐在炕边拒绝喝药,说:“我要去茅司,憋不住了。”
“……”干嘛要憋着,热药前怎么不早说?姚佩云忍住质问的冲动,放下刚热好的汤药,耐着性子给假道士穿鞋穿衣服。
假道士是睡梦之中被手下抬进来的,当时姚佩云还不知抬进来的人,就是此前在军寨门外见过的道士,是故虽瞅得出来这厮个头不矮,此刻这厮穿好靴子站起来,才是真正的人高马大。
姚佩云视线平视只能到这家伙胸前,她心里正叹着,有生以来头次见到这样高大的女子,且见假道士举着两只几乎包扎严实的手,说:“裤腰带先帮忙解开?”
姚佩云给她系好外袍,再顺右衽这边摸进去解裤腰带,耳尖在看不见的地方微微泛起红来,她说:“出屋门向东拐,新叶纸都放在石板下的小木盒里,外头下雪,你走路别摔——低头,把兜帽戴上。”
假道士并未因被她人触碰裤腰带而觉得别扭,听话地微微蹲膝低下头来,心说嘿,这女的,不仅长的蛮可爱,而且还怪会照顾人。
片刻后,兜帽围脖大袍穿齐备的谢岍,勉强夹着裤子一瘸一拐冲出了屋,姚佩云把药碗搁在炕头暖着,手伸进被子里感受下冷热,须臾也转身走出屋子。
天下雪了,冷,她要去把炕烧得再暖和些,防得那假道士伤势未好再不慎受凉。
受凉可实在不是小事,姚佩云的爹娘,就都是被受凉带去的性命。
火灾后,各方都有许多许多事要忙,谢岍之所以能像个甩手掌柜似的安心养伤,完全是托张青阳和姚丰收的福。
望春府公张青阳,是位靠得住的好父母官,姚丰收则是得谢岍真传,如今在营里基本能独当一面,日常带兵训练,以及与府衙结合等事上没问题,只需要谢岍在些重要事项上把把关拿拿主意即可。
这不,谢岍两个手腕隔着外袍,勉强夹着里面的裤子,别别扭扭从茅司出来,紧闭的黑漆小院门被敲响,是亲兵丁俊来送营长的东西,和必须由营长过目的军文,嘴里却是高兴道:“七娘,我来送点东西!”
正在给炕添柴的姚佩云,从屋后边哒哒哒跑过去开门把人迎进来,丁俊进门就看见谢岍正站在屋门口望着这边,登时高兴得一蹦老高,冲过来时,险些被地上才落的那层雪滑倒。
他踉踉跄跄停步谢岍面前,眼睫毛上挂着一路奔来的冷霜。
只见丁俊眼睛忽闪忽闪地把人上下打量,似乎是想检查一下伤营长是否好了,又碍于身份不敢上手乱摸,只剩下激动不已,吐着团团哈气说:“营长您终于睡醒了!您可不知道,您一觉睡了两个昼夜,感觉伤处怎么样?药呢?药吃了么?没发烧吧?!哎呀外头冷,您站这里弄啥,走走走快进屋!”
进了屋,拍去满身落雪的丁俊,坐在外间烤火喝热糙茶,谢岍在里屋任姚佩云给自己系裤腰带,边扭着头向丁俊询问些营里的事。
丁俊逐把知道的都一回答,最后说:“姚副还让给您捎个口信,说您让找的那几个人,已经找到,他等您后续吩咐。”
也不知道姚佩云怎么听出来,丁俊所言是和她有关的,取下谢岍头上兜帽后,她就这么仰脸看着谢岍,连因为踮脚而贴近谢岍身体的步子都忘记后撤,两人几乎呼吸相闻了。
“我出去和他细说。”谢岍低声说话,嘴角挑起笑意,似自言自语低喃:“丫头真是个守财奴。”
姚佩云盯着那朝外去的高大背影,低低反驳:“我是守财奴,你是假道士,半斤八两。”
又过没几会儿,谢岍亲自送走丁俊,再折回屋时,姚佩云已把放温的汤药再热过一回,端到她面前问:“是你自己喝还是我喂你?”
咦?竟然不是先问钱的事。
“喝还是能自己喝的,你放桌上就妥。”谢营长醒来后,第八百回在心里问候给自己包扎手的军医,包扎个手伤竟能直接把她包扎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残废,妙啊。
谢岍似是个不知道苦的,坐在桌边,像喝热奶茶一样,嘶溜嘶溜喝着草药熬的汤药,说:“感觉你挺会照顾人的啊。”
挺会照顾人的姚佩云,正站在箱笼前收整丁俊送来的营长衣物,头也不回说:“嗯。”
嗯?只回一声“嗯”是几个意思嘛。感觉有点扫兴的谢岍,用力咽一下感觉总咽不干净的嗓子,低哑说:“丁俊下次来,就会把你那二十文钱给捎过来。”
“真哒!”姚佩云咻地转身看过来,手里还抱着才从包裹里拿出的鸦青色中衣,眼睛眨啊眨:“营长威武!一会儿晚饭想吃啥?给你做!”
“……”谢岍心想营长威武是什么鬼,看到姚佩云眼睛里亮晶晶闪烁的光点后,她鬼使神差说:“想吃中原饭,会做么?”
据悉姚家兄妹家在西南,做辣吃辣子的确一把好手。
“那你就太小看我了,”姚佩云挺着胸脯说:“我爹以前,可是十里八乡掌席面的大厨,我家还开过几年饭铺子嘞,中原饭么,要得要得。”
喝罢药闲坐不到两刻钟,谢岍被推回炕上去躺着,姚佩云说要赶着下午这点光景,出门去买些食材好做晚饭。
炕烧得旺,谢岍沾着那热气就开始犯困,也不知道是否是方才吃下去的汤药起劲猛,还是怎么着,谢岍眼皮一耷说睡就睡着了,连姚佩云究竟何时出门的都不知道。
这对长年备战的谢营长来说,既习以为常,又有些不太正常,习以为常的是,军伍之人说睡就睡说起就起,从熟睡状态到战斗状态,不过一个翻身拔刀的时间,之所以又说不太正常,乃是谢岍这回睡的太沉,甚至朦胧间沉进了鲜少忆起的少小时候。
娘是坤道,谢岍打出生起,就跟着娘在山中道观生活。
观里人和香客信徒,特别待见谢岍这个唇红齿白,满脸机灵的小道童,小重佛在观里的日子,过得那是相当潇洒自得,当然,除了上课和跪香不自在。
因为活泼好动、喜欢舞刀弄棒的小道童,她压根静不住。
大约莫是**岁时候,有一阵子娘身体不舒服,小重佛就整天跟着师父修行,由师父照顾。
师父年愈八十,是本派鼎字辈唯一尚在的老道,这天,师父终于受不下这个天意授予的宝贝小徒弟在课上闹腾,遂让年近花甲的大徒弟,把小家伙带去找在上功夫课的他二徒弟。
观里有乾道有坤道,小重佛那位五十来岁的二师兄,在带着一众徒子徒孙上课,正巧教八卦棍,许多人招数打不到位,来来回回显得疲惫,二师兄就把小小师弟拉出来,让大家开眼界,活络活络氛围。
师爷不亏待任何一个徒子徒孙,谢重佛读书这方面是榆木脑袋不开窍,拳脚功夫上诚然灵光的很,一段八卦棍舞下来,那是虎虎生风,博得师侄师孙们阵阵喝彩。
小重佛被乾道们举着抛高,被坤道们捧着脸猛亲。
好巧不巧,要死不活,一位随亲长来观里烧香的世家少年,也看见了重佛舞棍,并强烈表示要和重佛比一场。
谢重佛呐,从小生活在名声在外香火旺盛的道观,见过的香客比偷吃过的贡果都多,一眼就看出来,这位金玉加身的小公子,不是个能被当众下面子输比赛的人。
重佛小师弟当即把手里棍子一丢,抱着肚子在地上打起了滚,边滚边哀嚎:“啊,肚子好疼啊,二师兄,我忽然肚子好疼啊……”
二师兄忙招呼众人,把小师弟背去六师弟那里诊病,下台阶拐弯时候,重佛眼角扫了那少年一下,心说小样,就你那外强中干的废柴德行,跟老子比拳脚,那还不揍得你夜里睡觉既做噩梦又尿床。
道说福兮祸之所依,祸兮福之所伏,那大概是谢重佛的劫吧,躲在人迹罕至的道医六师兄院子里吃贡果玩木塔,竟然也能被那要打架的少年找过来。
被围起来勒令过招的重佛,还是不想和人动手,一手拿着果子,一手抱着木塔,不怕丢脸地扯着嗓子哭起来。
示弱么,哪怕是光打雷不下雨也行的,示弱的哭声没让那少年放弃,反而招出来本在屋子里,给小师弟抄医书的,腿脚不便的六师兄。
少年带来的人围着重佛推推搡搡,要小道童识相点别给脸不要脸,六师兄扒出条路挤进来,把小师弟抱进怀里,好言劝施主高抬贵手。
哪曾想,被六师兄扒拉一下的少年,没站稳摔了个屁墩,于是他怒从中来,直接吩咐手下:“竟然敢推我,把这个死瘸子给我往死里打!”
家丁仆从一拥而上,六师兄蜷缩在地上,怀里紧紧护着小师弟,拳脚加身的声音不断响在重佛上方,沉沉闷闷,不多时,六师兄的血,滴在重佛护着脑袋的手背上,顺着手流淌到重佛脸上,脖子里,粘粘的,热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那是谢重佛这辈子第一次杀人,**岁的孩子,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扑身上去。用六师兄亲手做的玩具木塔,只两下,砸凹了那富家少年的半边头骨,七窍出血,要他当场为六师兄偿了命。
这少年,是太守独孙。
物证——砸死太守孙的耍货木塔,人证——太守孙仆奴丫鬟颠倒黑白,指控重佛杀人在先,瘸腿道士死于道童连累。人证物证皆在,衙门一审而决,判谢重佛菜场斩首。
行刑那日,六百道门负剑下山,时晴空万里,气爽秋高。
午时三刻,阴云蔽日,斩首刀高高举起,刽子手用尽全力举起刀,他大喊一声,刀锋劈风而下,不忍看者吓得别过脸去,千钧一发际,只听“铛!”一声金属击响,一支雷霆万钧的弩//箭,不知从何处而来,正正打上斩首刀刀身。
发力中的刽子手,被弩·箭冲力带得偏了刀,刀身重重砍进道童身旁木台,刽子手扭伤腰肩膝腿,扑通一声倒地不起。
“何人胆敢闯刑场?!”捕快差役拔刀大吼,场面一时作乱,监斩官与坐在台子后面帐篷里的太守,同时慌张起身。
脚下地面隐隐传来整齐划一的震动,由远及近,随弩//箭之后,是两队荷戈带刀的黑甲,如钢铁洪流般开路而来,为首那个鲜衣怒马的黑甲青年,就这样出现在道童面前。
谢重佛第一次,见到同父异母的大哥谢斛。
这件事有律法公道可言么?显然是没有。
太守家丁殴打六师兄致死,小道童谢重佛反击中打死太守孙,受太守授意的衙门,要谢重佛杀人偿命,判道童菜场斩首,而小道童父亲,是当朝九从相之一的枢密院谢昶。
谢重佛的谢,是博怀谢氏的谢。
太守不是不知君山道观,住着惹不起的谢家之人,可他的儿子为国捐躯,只留孙子一颗独苗,他余生的希望,都寄托在孙儿身上了!
他知此事是朝中有人想利用他,而达到杀害谢昶子嗣之目的,以在党争中获取自身利益,他不肯搅和进汴都的诡谲风云,但他还是要装这个糊涂,他要杀了谢重佛为孙儿报仇!
失算,谢氏嫡长子竟先一步得到消息,赶来救援,太守捶心而无声悲怆。
他分明设下重重关卡阻挠,还没让报信的道士踏出州土半步,那谢斛竟还能率部及时赶来,太守后悔,悔自己非要顾及天下人口舌,而走那个升堂审讯的流程,他该当场杀了谢重佛那小丫头片子的!
太守急火攻心,一口黑血喷出,当场梗毙了性命……
谢岍大口喘着粗气从梦中醒来,梦里最后一幕,是她看见的太守孙死时的模样,半边脑袋塌进去,双目圆瞪,满脸不可置信,到死都没反应过来,竟然真的敢有人对他动手。
“你怎么了?”坐在外间屋摘菜的姚佩云,听见动静推门进来,看见谢岍面色惨白满头大汗,她倒来热水拧条热毛巾给谢岍擦脸,说:“做噩梦啦?”
“……嗯。”谢岍只让她把热毛巾搭在自己脸上,仰着头,感觉一颗心呼咚呼咚跳个不停,仿佛只要她此时开口说话,心就能从喉咙里蹦出来一样。
姚佩云知道,战场上厮杀过的人,心里都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堂哥有时也会在睡梦中大声哭泣,她小时候,投过军的爹爹,也常常把自己一个人关屋里,不让家人打扰。
见谢岍如此这般,她什么都没说,只把被子给谢岍往身上拢拢,到外面到了碗糙奶茶进来。
接走毛巾递上奶茶,姚佩云说:“米粥还没熬好,你先喝点这个垫垫肚子,我今天早上刚熬的。”
许是睡梦中焐了满身大汗的缘故,身体底子贼拉好的谢岍,此刻看起来才算是真正有了几分伤患的虚弱,她摇一下头,没有喝奶茶,疲惫说:“麻烦给拿身干衣裤吧,我身上湿透了。”
姚佩云放下奶茶,顺手往谢岍身下的褥子上摸了摸,故意逗谢岍说:“睡前喝那一大碗汤药,你该不会是尿炕了吧?”
“你才尿炕嘞,”谢岍把那只乱摸的手往外推,没发觉自己耳垂有些泛红:“赶紧给拿身衣裤嘛。”
之前说姚佩云会照顾人,谢岍承认自己说错了,姚佩云乃是非常会照顾人,叫拿身干衣裤替换,这虎了吧唧的女子。是连贴身的也给拿了一套来,谢岍的脸真是控制不住腾地红了个透。
姚佩云把两套衣物往炕边一放,冲炕上裹着被子的人招招手,说:“过来,给你换。”
谢岍脚趾头都在抓褥子,努力装镇定:“不用了,换个衣裤而已,我自己来吧。”
姚佩云嘴角一扬:“自己换啊,你那两只手答应不?”
谢岍点头如捣蒜:“答应,当然答应!”
“那行你自己换,换完叫我。”姚佩云不是那没分寸的,逗罢人就撤,直奔屋子西边的厨房查看泡的豆子。
谢岍摊着两只手叹气,这个姚七娘,模样看着怪可爱,却怎么感觉傻乎乎中透着虎啦吧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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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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