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中间有一条由乌木搭建而成的廊道,虎啸声越紧,慕容鸾音在上面跑的越快,发出“咚咚”的空灵声,似是踩在某种不知名乐器的音阶上。
可此时的慕容鸾音吓都要吓死了,一点也听不出空灵之声的美妙来。
廊道尽头是一座轩堂,飞檐翘角,铜铃寂寂。
慕容鸾音记得这里,幼时和他在这里玩过捉迷藏,原本的名字叫做凤吟轩,而今那块牌匾竟被摘了去,不知何时又在周围建了一圈高墙,重建了一道垂花门,门前立下一块石碑,刻下了“静园禁地”四个血红大字。
不知何时,她记忆中飒沓如流星,炽热若骄阳的峥哥哥也彻底“静”了下来。
凤吟轩前确实有一株白梅。
慕容鸾音眨去眼中泪雾,走到白梅树下,望向明月窗,便见萧远峥正坐在窗前,乌金流云冠束发,穿着鸦青鹤氅,一派清贵文雅气韵,正伏案写画着什么,剑眉凛冽,眼眸专注,仍旧是她爱着的模样,可是,一想到他对她隐秘的羞辱,此时此境,她对他只剩下愤恨。
慕容鸾音深吸一口气,捏紧裙边香囊,微抬下巴,正要开口,就见萧远峥头也不抬,就用不咸不淡的口吻道:“你因何事硬闯静园?”
慕容鸾音僵了一下,随即故作讥嘲之语,“啊,原来你有耳报神,你这耳报神的神通可大吗?若是大到覆盖福寿堂,那我就不废话了,萧远峥,给我一纸和离书,我即刻收拾嫁妆大归。”
萧远峥捏着笔管的手一顿,随即搁笔,从一摞卷宗中抽出一份来展开,淡淡道:“原因。”
“你竟还有脸问我原因?!”慕容鸾音气炸了,噔噔噔跑进去,跑到他大书案前,“你的险恶用心我已识破了,今天我就和你说清楚,我不管我祖母是怎么促成的我们之间的婚事,我只知道,我愿意嫁给你,是因为、是因为……”
慕容鸾音痛恨自己的不争气,抬手抹去眼泪,抬起下巴道:“算了。总之,我与你和离之意已决,我受够了你祖母的刁难,现如今你心念之人也回来了,我诚心祝愿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会儿,你手边有笔也有纸,写吧,理由都是现成的,三年无子和离再娶也是应有之义,不损你在外头青天大老爷的美名。”
萧远峥抬眸看她,蓦然一顿,些许恍惚,她本就肤白如玉,穿绛红衫子最相称。
也仅仅一眼罢了,就又垂眸翻阅卷宗,“萧氏从不出妇,何况你是宗妇,生是萧家人,死也是萧氏鬼。临近中秋,你需要处理的事务也繁多,忙去吧。”
慕容鸾音真真气笑了,竟连她提出和离,他也依旧是这样一副冷静自持吃定她的模样,可见在他心里自己当真轻如鸿毛。
若是以前,她会因惧怕被他厌弃而听话离开,也会因为不舍得给他增添麻烦而忍辱负重,但是现在,她气的心口疼,只想打破他脸上那张波澜不惊的面具!
当即扯下裙边香囊,倒出一把山茶香球,“萧远峥,你不喜欢香,我喜欢,你不喜甜食,我喜欢。你可以听从祖父之命娶不喜欢的人,可以因为萧氏族规宁愿和不喜欢的人过一生都不愿意和离,但我不可以,我慕容鸾音此生只嫁两情相悦之人。我郑重通知你,我要和离!”
话落,鼓起勇气,照着他那张令她痴心爱过的脸猛地砸了过去。
龙眼大的香球,足有十来个,扔他脸上时天女撒花似的迸溅开,砸的他下意识的闭上眼,额角青筋微凸。
“你到底在胡闹什么?!”
“你想打我吗,你打!”慕容鸾音知道自己真的惹怒了他,虽有惧意,但心意已决,惹怒他,正是她此行的目的,她要带着一点“证据”回娘家去,以此为引线,大闹一场,决绝和离,不留退路!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灰绿色龟背纹圆领袍,微微驼背的高大老人快步走了进来,“不能打,可不能打。”
慕容鸾音转身看见是他,连忙上前去搀扶,红着眼睛赶忙问道:“黑伯,你怎么回来了,舅外祖泡了温泉,膝盖可消肿,能行走了吗?”
黑伯的目光在萧远峥和慕容鸾音脸上转了一圈,叹气道:“回世子夫人,老公爷的身子越发不好了。”
慕容鸾音一听就落下泪来,焦急道:“这可如何是好?”
一边说一边就想往外走,就想着立马去看望。
黑伯连忙拦下来,笑道:“莫急莫急,您听老奴说完,老公爷的腿泡了温泉之后消肿了,身上虽大好了,但心上不好,总是叹气,嘴上嘀咕着,他都是快死的人了,世子爷和您何时能让他抱上重孙子呀。”
慕容鸾音蓦的咬住下唇,哽咽道:“却是不能了。”
萧远峥把掉在墨汁里的香球捡出来扔进一旁的冰裂纹影青水洗里,粘在香球上的墨汁入水顷刻间泅染开,香球洗净了,他转脸注视着黑伯,眸光幽冷。
黑伯袖手躬身,慈和的看着慕容鸾音,笑道:“音丫头,老公爷让老奴告诉你,府里的事儿他都知道了,他让你呀勿烦忧,勿凄惶,三年无子不是你的错处,婚后月余你祖母就去世了,你为祖母守孝二十七个月,除掉这二十七个月,满打满算你们小夫妻圆房也不过是前几个月的事儿,老公爷还说,世子爷错待你的事儿,他也知道了,黑伯我呀就是专为此事回来的。”
慕容鸾音的脸霎时涨红又转白,他、他初一十五才去她房里的事情都传到郊外舅外祖耳中了?那满府里是不是都知道了她与萧远峥的闺房之事?
“世子爷,老公爷让老奴问您一句话,你父亲死的时候还留下了您与嵘三爷两个骨血,他呕心沥血好不容易把你这个嫡长孙培养成了能支撑门楣的,若你忽然死了呢,会如何,家族倾覆之祸就在眼前,老公爷要您自己看着办,他一个快死的人不操心了。”
萧远峥起身走到慕容鸾音身畔,当着黑伯的面抓起她的手握紧,淡淡道:“请黑伯回去后替我回复祖父,一年内必让他老人家抱上嫡重孙。”
黑伯满意的点点头,躬身行礼,“如此,老奴即刻回返,如实回禀老公爷。”
“黑伯别走,我和你一起去悬天观。”慕容鸾音甩了两下没甩开萧远峥,气道:“你放开!”
那边厢黑伯已经笑眯眯的迈出了门槛,越走越远。
萧远峥这才松开手,兀自回到大书案前,拿起卷宗翻阅。
慕容鸾音深吸一口气,力持冷静,“萧远峥,我会亲自前往悬天观,亲口和舅外祖说明白,是我想与你和离,往后你不必再委屈做戏了。”
话落转身就想走,萧远峥清淡道:“你想趁着他病重一鼓作气气死他,你就去。观棋进来,送世子夫人出去。”
“不必,我自己能闯进来就能出去!”
慕容鸾音甩袖而出,疾步踏上乌木廊道才慢下来。她知道萧远峥说的是对的,舅外祖不仅年纪大了,还病体沉疴,倘若她执意闹大和离,舅外祖受得住吗?她不敢赌。
何况,梦境里舅外祖就是喝了自己亲手熬煮的莲子羹才毒发身亡的,自己也算间接害死了舅外租,她不能在有梦境预示的情况下,重蹈覆辙,再做一回间接的凶手了。
就在这时右前方竹丛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慕容鸾音寻声望去,便见一颗狸花猫的猫头钻了出来,眨着蓝汪汪的眼睛左顾右盼,十分可爱。
慕容鸾音耐不住想去抱它,它受惊似的后撤,转身往竹丛深处跑去。
慕容鸾音拨开竹子追了两步,一脚踩在硬物上发出“咔嚓”断裂声,低头一瞧见是一根骨头眼眸立时微睁,再细细一瞧附近,杂草掩映下,骨头到处都是,还有的被竹根压进了地下。
她忽觉有异,那应该不是狸花猫,而是幼虎。
目光睃巡一圈后,更是发现了一个小山堆,被葎草覆盖,静园有虎,她知道此时自己应该即刻后退,离开此处,但这片竹林她也是熟悉的,竹林后面就是墙,她还记得那面墙下有狗洞,她曾揣着元宝糕、菱粉糕、莲花饼通过狗洞爬进来,到第四回,她揣着自己最喜欢的玉露团爬到一半就被狠狠骂了回去,此后狗洞就被堵住了。
原来啊,是她自己蠢笨,带来的都是自己喜欢的,却是他不喜欢的。也许,因为从狗洞里爬进来的不是他期望的那一个,于是只有厌烦。
她想她知道那“小山堆”是什么了。
慕容鸾音走过去,扯开一片葎草,果见獠牙。这是老虎头骨堆砌出来的,人头堆出来的叫京观,虎头堆出来的难不成叫虎观?
想到此处,她不禁一笑,泪却情不由己的落了下来。
她知道,舅外祖是用训练死士的方式锻造他,她见过他与饥饿之虎搏杀,却不知,是这样多,他一路走来,该多难多痛啊。
就在此时,慕容鸾音身后有草木倒伏的异状,六只猎豹那般大的幼虎伏下身体,匍匐行进,将她包围,准备狩猎。
“回去!”
慕容鸾音一霎僵住。
潜藏在草丛里的六只虎像是被天雷击中,狩猎的动作一齐凝结了一瞬,随即逃命似的跑开了。
慕容鸾音缓缓转身,垂下头遮掩泪痕,“不用你撵,我会走的,在走之前,我想和你说清楚。我不会遵从舅外祖的意思和你生孩子,我只恨自己醒悟的太晚了,我知道了,你厌恶我,所有连我的声音、气味都是难以忍受的,所以,我们不若假扮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以一年为期,在这一年里我会逐渐让舅外祖接受我们不合适,强硬绑在一起只会成为怨偶,对谁都没有好处。一年后,我们和离。”
萧远峥背手握拳,眉目冷冽如霜,“我说过,既已成婚,你生是萧家人,死……”
慕容鸾音忽的嘶声打断,抬眸时,豆大的泪珠滚滚而落,“峥哥哥,我想放过我自己了,也请你放过自己,可好?”
“你……”
就在这时赵荆疾步而来,站在廊道上高声禀报,“家主,大理寺狱狱正来报,有人给范成德投毒被当场抓获,请您速去。”
慕容鸾音一听连忙提裙离去。
萧远峥握紧的拳头陡然松开,“备马。”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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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007章 遇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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