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桑萤记事起,父亲就很忙。
身为一宗之主,他每天有很多事要做,殿外总是围着数不清的人。年轻的、年老的面孔,来来往往,桑萤一个都不认识。
桑景明不让她在这些人面前露面,也不准她外出下山。
小院子里的花圃是她每天待的最久的地方,其次是小秋千,负责照顾她的符人推着她晃晃悠悠。
偶尔桑景明忙完了来见她,桑萤总是小手攥着粉红小花铲,铲花泥丢到他身上,忿忿骂他讨厌鬼。
他也不恼,眉眼弯弯将她抱起来,将一朵小花别在她的头发上,“今天给我们小萤大王读这本故事书,小萤大王就饶我一回,好不好?”
桑萤气呼呼的,“上次还没饶完呢!念两本!”
等她再长大一点,七岁的时候,桑景明从山下领回来两个少年,按着她的肩,“以后他们两个就是你的师兄了,往后也住在山上。”
两个师兄性子完全相反,大师兄年纪稍大,温和稳重,对桑萤很照顾,给她缝衣服、梳头发,还会做好吃的,只是她身子弱,总不让她贪嘴。
二师兄则是像只花蝴蝶,吊儿郎当没个正形,揪她小辫子逗她。
他们没有限制不能下山,二师兄每次下山都会带回来新奇的小玩意,故意在她面前玩,托着腮悠哉看着她馋的不行却故作不感兴趣的小模样,等逗够了再给她玩。
桑萤只觉得终于有了玩伴,开心得不行,没有注意桑景明陪她的时间越来越少,越来越忙。
十二岁那年,桑萤干了件大事,趁桑景明不在山上,用自己画的符破开阵法,一个人偷偷跑下了山。
两个师兄发现的时候都急疯了,在外办事的桑景明也丢下一切赶了回来,一群人满世界找她的时候,桑萤完好无损回来了。
也不算是完好无损。
她浑身脏兮兮的,小脸苍白满头是汗,身后半拖半背着一个浑身是血昏迷的少年。小小的身子被压在底下,一步一步挪上阶梯。
她抬起头,头发汗湿成缕,眼睛却亮晶晶的,“你们看,我捡回来一个端茶倒水的小弟!我已经决定好了,就叫他小尾巴,爹你看,他真的有小尾巴!”
几人都是又气又无奈。
然而天不遂她愿,后来这个小弟成了她的小师兄。对此桑萤颇有怨念,明明他是后来的,凭什么压她一头?
二师兄啃了口卤鸭脖,笑着怂恿她:“你跟他打一架,自然能成师姐了。”
桑萤睨他一眼,抓起鸭脖大喊:“爹——二师兄给我吃山下的垃圾——”“哎哎哎祖宗别乱喊!我错了!”
虽然捡回来的小弟摇身一变成了师兄,但桑萤还是该怎么使唤他就使唤他,每天放课让他背着上山,让他抓后山的灵鱼,再用他的剑烤鱼,烤糊了就全丢给他吃。
……
十五岁,一个很平常的晚上,桑萤得知了一则死讯,是桑景明的。
告知她消息的是仙盟盟主,一个和蔼的老人,桑景明曾领着她见过一次,让她叫白爷爷。
白爷爷告诉她,桑景明死于修士的四九重劫,是天劫,修真界每个修为高的修士都会有此一劫,让她不要太难过,先跟他回仙盟。
桑萤问:修为高,为什么会死?
白爷爷不吭声了。
但过了会儿,他又说:小萤,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会看着你爹这么多年的心血都被别人夺走,自己也沦为他人工具吗?
桑萤明白了,桑景明死了之后,她是唯一继承人。
只要谁娶了她,谁就是光明正大的,名正言顺的,天下第一宗,无问宗的宗主。
果不其然,桑景明死讯传开的第二日,提亲的人就围满了仙盟,堵得水泄不通。
仗着桑景明已死,无所对证,每个人都说早已定下了婚约,让仙盟赶紧放人,不然别怪他们不客气。
白爷爷走进紧闭的房间,放下一份让位契书,和一纸烫金婚书。
他叹了口气,轻声道:白爷爷老了,没办法护你一辈子。这些是他留给你的。景明这孩子曾跟我说过,他只希望你此生能平安喜乐,不受这些世俗牵绊影响。他这些年在白爷爷这里存了不少钱财,足以你无忧过一辈子,等风波平息后,我送你去蓬莱,那里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桑萤:钱给我。还有,他没别的话说了?
白爷爷摇摇头。
桑萤拿起那份让位契书,撕成了碎片。
又拿起婚书,看着数日前桑景明在她面前亲笔写下的婚书喜词,看了许久,最后提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桑萤说:外面很吵,让他们安静会儿,我听不到我爹骂我了。
不知道白爷爷做了什么,两天后,无问宗内躁动平息。
宗主之子尚且年幼,大长老心慈仁厚,暂代宗主之职,处理宗内事务。
桑景明头七还没过,桑萤出嫁了。
盛世婚礼,铺天盖地。
整个仙盟的弟子全员派出护送,桑景明的旧友,几方早就息影的势力的大佬和仙盟盟主寸步不离,跟在仙轿后面坐镇。婚礼上,无问宗大长老也送上了贺礼。
外围人士遥遥望着,流言纷纭,却无一敢动。
门外喜乐和鸣,热闹非凡。
门内死寂无声,红烛昏暗。
桑萤坐在榻上,冰凉的手指攥紧喜扇,指甲掐进了掌心也浑然不觉。
明明强忍着泪意,唇瓣咬得泛白,但眼泪却还是不受控制大颗大颗落下,砸在喜扇上。龙凤呈祥的云纹浸湿,在眼前糊成一团。
喜扇被轻轻抽走。
红盖头被掀开,露出了发间的白花。
桑萤抬起头,朦胧泪眼中,看到了一身红衣的少年。
他倾下身,轻轻将她拥入怀中,像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抱住她,声音很轻很轻。
“师妹,哭吧。”
……
或许是那时候少年的怀抱太过温暖,又或许是他的声音温柔得能让人卸下防备,桑萤记得那晚自己扑进他怀里,紧紧攥着衣角,放声恸哭。
最后靠在他怀里,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桑萤想起当时在他面前哭的惨样,耳根微微发烫,别开眼,语气随意自然:“知道了,不就半个时辰么,抱就是了。”
她拉了拉袖子,做了下心理准备,然后抓住他的胳膊一拽,像抱孩子似的把人拽进了自己怀里,捧住少年后脑靠在自己肩上。
“这样行了吧?”
谢凌玉:“……”
察觉他诡异的沉默,桑萤好心问:“怎么了?你有什么问题就说。”
少年语气平淡:“师妹不觉得手酸么?”
虽说是变小了体型,由青年变成了少年,但怎么说块头也比桑萤大很多,这么抱着桑萤需要努力抬着手,肩被他脑袋压得也有点酸。
她诚实点头:“确实有点。”
少年微不可察叹了口气,直起身,反手扣住她的手腕往自己这边一拉,桑萤就轻轻靠在了他怀里。
清冷熟悉的白檀香味笼了上来,桑萤小脸贴着他的心口,好像被困在了这一方小世界似的,浑身僵硬了起来。
她干干巴巴开口:“那个,其实我觉得胳膊也不是很酸……”
“但我有点累了。”
桑萤话音一顿。
夜晚寂静,少年清冽的嗓音染上了些黯哑,在耳边听起来沙沙的,痒痒的,“今日追捕凶犯追了一整日,有几只妖自爆,受了些伤。师妹那样的姿势,我不好调息恢复。”
被丢在了一边桌上,床幔放下什么都看不见,但正努力偷偷听墙角的小肥龙:?
老大,那几只妖不是连衣角都没碰到么???
桑萤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不去酒馆要来旅馆休息,原来是受了伤。
以前还在明华山的时候,谢凌玉下山历练时也会受伤,那时候他总是不肯说,明明伤口都见骨了,还淡淡地说没事。
昨日也是,从万冰谷回来的路上,她问他是不是受了伤也不说。
她是还头一次从谢凌玉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让她有种一直凶恶的狗狗忽的露出伤口示弱的感觉,心里霎时间软和成了一片。
她当即不乱动了,轻轻靠在他怀里,“这样行吗?是不是压住你了,会影响到你调息吗?”
谢凌玉微微一怔,垂眼看着怀中少女发顶。
他轻轻垂下眼睫,遮掩眸中情绪,“不会。”
那就行,桑萤稍稍放下心来。
“话说受伤了不用吃药吗?要不去看看医修……”
“师妹,这次任务的报酬,和上个月的工资。”
少年忽的将几枚纳戒塞进她手里,桑萤注意力登时被转移了,想起仙盟的事,不满开口:“对了,你今天干嘛要在殿上当面问那些家族要东西呀。”
谢凌玉一顿,眼睫微垂。
少女忽的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他的肩,指指点点:“谢凌玉你也太笨了,这种事怎么能当面说呢,应该私下给每一家都发一份清单啊!”
“他们这些世家家底雄厚,又这么爱名声的肯定不会不给,这样东西不就有五份了?这一下就少了多少,亏到家了。下次记得每家一份,知道没。”
谢凌玉:“……知道了。”
桑萤见他听进去了,这才满意点点脑袋。从二十万灵石里数出来两百灵石正想给他,想起来旅馆一晚两百,又生生扣回去五十,给他一百五。
“给,这个月的零花钱。”
“多了?”
桑萤小脸埋进他怀里,哼了一声,发丝遮住微红的耳根,“看在你最近表现还不错的份上,给你涨点。”
才不是因为抱抱很开心呢!绝对不是!
……
夜幕安静,月光清冷透过轻纱床幔,隐隐撒下轮廓。
桑萤被灵力温暖着小脸不再苍白,有了血色,像只乖巧的小狐狸,窝在少年怀里沉沉睡着。
身后人垂下眼睫,漆沉眸子暗涌着稠郁欲色。
沉寂半晌,缓缓捉起她的手,低头在细白腕间落下浓深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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