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的铃声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硬生生在扩音器里挤出最后一个刺耳的音符,随即被窗外陡然响起的、如万马奔腾般的雨声彻底淹没。
“晓雯,那我们先走了,你自己一个人一定要注意安全哦 ~”函可可开口道,
“好!”距离抢钱事件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此后再也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本来平时他们放学都是三人行的 ,但今天晓雯突然想自己一个人走走。
教室里的喧嚣褪尽后,窗外的天空骤然变了脸色。铅灰色的云层沉重地垂落,豆大的雨点迅疾砸在教室玻璃窗上,噼啪作响,旋即铺展成一层厚重流动的丝绒水幕。远处的教学楼、操场、篮球架,统统被这狂暴的雨帘模糊了边界,扭曲变形,像是印象派画作里颤动的色块。
晓雯喜欢这种时候。她把摊开的物理习题册轻轻推到一边,任由那份未解的焦灼暂时消散。
偌大的教室只剩她一人,一排排整齐的课桌向着讲台延伸,像是静默的观众席,只有窗外滂沱的雨声是唯一的主角,热烈地鼓动着耳膜。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油墨纸张味和雨水的土腥气息。她走到窗边,踮起脚尖,伸出手指,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玻璃,上面已结出一层细密的水汽。她无意识地在那层水汽上描画起来,先是几道歪歪扭扭的线,然后勾勒出雨水在玻璃表面流泻的痕迹,蜿蜒、散开、又融合。她的世界在此刻变得清晰又专注。
晓雯像只被遗弃在无人海岛上的小猫,却满脸惬意地趴在窗台上。她对着倒映在蒙着厚厚水汽的玻璃上模糊的影像眨眨眼,做了个小小的鬼脸:“啧,连玻璃都要被本仙女的盛世美颜倾倒得看不清了?”她咯咯笑了两声,全然不理会窗外的狂风骤雨。墨绿色的窗帘被风鼓动,像一面呼啦啦作响的旗,带着湿凉的水汽扑到她脸上,她却深吸一口,满脸陶醉:“这才叫生活!多么壮丽!多么自由!这才配得上本美少女的气质嘛!”
她喜欢下雨天,尤其是这样声势浩大的暴雨。世界被冲刷得清亮,人声鼎沸的喧嚣被雨幕隔绝,仿佛整个世界都成了一个巨大的、只属于她的水族馆。她伸出指尖,在玻璃上那层迷蒙的水汽上画着各种扭曲的小符号——有时是自创的抽象笑脸,有时是幻想中的独角兽,心里的小剧场正上演着“雨中女神拯救落难王子”的俗套剧情,主角自然都是她自己,光芒万丈。
忽然间她脑海中浮现出一张脸——总是白净的、冷漠的。一想到那个名字,晓雯下意识撇了撇嘴,仗着一张好看的脸和年级第一的脑子就冷言冷语 ,哼,冰山脸! 她愤愤的在起雾的玻璃上画了个猪头,旁边写上 “YXC”的名字缩写 。然而,这份自得其乐的宁静并没有持续太久。一个高大沉默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带着一身浓郁的水汽,打破了这方小小的结界。
是喻星辰。
他站在光影的分界线上,身后的走廊空荡幽暗。墨黑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饱满的额角和鬓边,水珠沿着凌厉的下颌线不断滑落,砸在早已被雨水浸透深成墨蓝色的廉价校服肩头。
他身形挺拔,却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和拒人千里的寒意,脸色是长期缺乏营养和阳光的苍白。即使湿得像个落汤鸡,也依旧无法掩盖他那张过于好看却总透着疏离的脸,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只是此刻他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却深邃沉静,仿佛藏着一潭深不见底的、结了冰的湖水。
他目光在空旷的教室一扫,最后定格在窗台边那个对着玻璃“孤芳自赏”的身影上。
晓雯夸张的笑容僵在嘴角。
几天前,这人在英语课上捉弄她的事还没揭过呢 !她耳边忽然又响起全班的哄笑声。
他湿漉漉杵在门口,倒像她欠了他八百辈子债。
“伞”等到他身上的水都浸湿了一小块地方,他才慢慢的挤出了一个字,仿佛多说一个字会少块肉似的 。
“哟!”她扬起下巴,刻意让声音甜得发腻,“年级第一也有求人的时候?本仙女的‘星海流岚伞’可是开过光的,弄坏了你赔得起嘛——”
话未说完,喻星辰已走到她桌边。他从湿透的裤袋掏出几张洇软的零钞,啪地按在桌角,抓起她搁在椅背的折叠伞。伞面印着张牙舞爪的荧光粉卡通猫,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中显得荒诞又刺眼。
“积水深,”他转身撑开伞,声音混在雨砸窗棂的噪音里,“顺路,走。”不是商量,是驱逐令。
晓雯盯着桌上那摊水渍漫开的零钱,像被抽了一耳光。她抓起书包冲进走廊,对着他消失在楼梯口的背影吼:“喻星辰!你当我是自动售货机吗!”回应她的只有楼梯间空洞的回音和更暴烈的雨声。
伞太小,盛不下两个心怀芥蒂的人。喻星辰走得又快又稳,伞沿却死死倾向晓雯,任自己左半边身体暴露在暴雨中。水流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淌进衣领,校服紧贴后背,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像雨中折翼的鸦。
“喂!伞挪过去点!”晓雯伸手推他握伞的胳膊。指尖触到他冰凉的皮肤,冻得她一缩。喻星辰猛地顿步,侧头看她。雨水冲刷着他浓密的睫毛,那双眼深得像结冰的湖:“湿透了,有区别?”
“当然有!你感冒了传染给我怎么办?别耽误本仙女的学习 !”她故意拔高音量,掩盖心头那点莫名的焦躁。
他不再理睬,视线钉在前方被雨水搅成混沌的街道。握伞的手却用力到指节泛白,仿佛攥着的不是伞柄,而是某种亟待镇压的情绪。
积水漫过脚踝,刺骨的寒意钻透帆布鞋。路过老梧桐街转角时,一声细弱的呜咽刺破雨幕。
“听!”晓雯拽住喻星辰湿透的袖管,“是小猫!”她指向绿化带旁一个被雨水泡塌的纸箱。
纸箱在风中簌簌发抖,半截湿漉的橘黄色尾巴露在外面。晓雯蹲下身,雨水立刻浇透她的刘海:“乖乖别怕哦……”她伸手想拨开烂纸板。
“别碰。”
喻星辰的声音从头顶砸下来。他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伞面严严实实罩住她,自己大半个身子再次浸入暴雨。“脏,有细菌。”他语气平板,像陈述物理定律。
“它快冻死了!”晓雯仰头瞪他。雨水顺着她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是怒。
“所以?”他垂眸,目光掠过箱子里那团微弱起伏的绒毛,“你能救活?”
“不试试怎么知道!”她猛地掀开箱盖。小猫蜷在泥水里,肚皮几乎看不出起伏。晓雯脱下校服外套裹住它,冰凉的颤抖顺着掌心直刺心尖。
喻星辰沉默地看着。伞柄在他手中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伞缘雨水汇成细流,浇在他早已湿透的鞋面上。
“便利店。”他突然转身。
“什么?”
“买牛奶。”他头也不回地走向街角亮灯处,“不是要救么?”
便利店的玻璃门推开暖流。晓雯抱着小猫缩在门边,看喻星辰走向冷柜。他浑身滴着水,在光洁地板上拖出一道蜿蜒的暗痕。店员皱眉递来纸巾,他视若无睹,只抽出纸盒牛奶,又加钱让店员加热。
“喏。”他把温热的纸杯塞给晓雯。奶香混着雨水的腥气弥漫开。晓雯小心地蘸着牛奶抹在小猫嘴边,小家伙本能地伸出舌头舔舐。
“看!它喝了!”她眼底倏然亮起光,像阴云裂开一道金边,“我就说它能活!”
喻星辰靠在玻璃门边。暖黄灯光照亮他苍白的脸,水珠不断从发梢滴落。他看着她雀跃的侧脸,嘴角绷得像拉紧的弦。“二十分钟。”他突然开口。
“啊?”
“哺乳动物失温超过二十分钟,脏器衰竭概率87%。”他瞥了眼腕表,“你掀开箱子时,它已失温约十五分钟。”
晓雯的笑容冻在脸上。怀中的小猫突然剧烈抽搐起来,粉嫩的舌头无力地耷拉在奶渍旁。
“现在,”喻星辰的声音穿透便利店甜腻的背景音乐,“概率是92%。”
晓雯的指尖陷入小猫湿冷的绒毛里。纸杯滚落在地,乳白的液体漫过瓷砖缝隙,像一条肮脏的河。玻璃门外,暴雨如注,将世界冲刷成模糊的灰幕。喻星辰的身影映在流淌雨痕的玻璃上,挺拔,冰冷,纹丝不动,如同一尊拒绝融化的冰雕。
伞,依旧倾斜在她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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