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变脸

在漫长而沉默的拥抱之后,紧绷的肌肉和屋内几乎要凝滞的空气稍稍缓和。但有些话就像刺入血肉的荆棘,不拔出来,就永远会在最不经意的触碰下引发钻心的疼痛。

季栀从他的颈窝里抬起头。

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眼睛还带着未干的湿意,像被雨水洗过的黑色曜石,闪烁着异常执拗的、非要刨根问底的光芒。她不再逃避,也不再试图用尖锐的语言去攻击,只是看着他,用一种近乎残忍的认真,将那个最核心的问题,再次捧到他面前,要求一个最终的裁决。

“所以,”她的声音还带着一点鼻音,却字字清晰,“真的谁都可以吗?”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他褐色的、此刻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眸,不容他闪躲。

“任何一个热烈的小姑娘出现,做我做过的事,”她一字一顿,列举着那些刻入彼此记忆的、独属于他们的痕迹,“像我一样不管不顾地趴在你身上睡觉,像我一样把你的私人领地搞得一团糟,像我一样训练到满身是伤然后可怜兮兮地来找你,像我一样……明明怕得要死却还是固执地跟着你冲进战场……”

“做所有我做过的事,说所有我说过的话,”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都可以吗?都能……取代我吗?”

——你岳沉,对我季栀的感情,究竟是源于我这个人本身,还是仅仅源于我所扮演的这个“热烈追逐者”的角色?

岳沉的身体在她问出这句话时,再次绷紧。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深深地看着她,看着那双眼睛里不容置疑的认真和底下隐藏的、害怕听到否定答案的脆弱。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再次被抽空。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凌迟着季栀的神经。她几乎要在他长久的沉默中再次坠入冰窖。

然而,这一次,岳沉没有沉默到底。

他抬起手,没有像之前那样带着惩罚的力道,而是用指腹,有些粗粝地、却异常仔细地,擦过她眼角残留的湿痕。他的动作很慢,仿佛在借此整理自己同样混乱不堪的内心。

他的目光没有离开她的眼睛,那褐色的山谷中,风暴渐渐平息,露出底下最真实、最不堪的岩石。

“……笨蛋。”

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历经挣扎后的疲惫,和近乎认命的坦诚。

“不会有别人。”

五个字,斩钉截铁。

季栀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继续说着,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沉重的过往中费力挖掘出来:

“不会有人像你一样,把睡觉流的口水蹭在我刚换的制服上。” 他的眉头习惯性地蹙起,仿佛回忆起了那令人恼火的场景,但眼神里却没有丝毫厌烦。

“不会有人像你一样,偷喝我的清茶还理直气壮地说‘反正你泡得太苦了’。” 语气里带着他特有的嘲讽,却奇异地软化了他冷硬的线条。

“不会有人……明明怕黑怕得要命,却敢在野外训练的夜里,摸到我旁边,只是因为觉得我这里‘比较安全’。”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什么情绪,是无奈,还是别的什么?

他看着她,目光像是穿透了时光,落在了过去六年的每一个角落,落在了那些由她制造的、独一无二的混乱、温暖和麻烦上。

“不会有第二个小疯子,”他最终说道,褐色的眼眸里沉淀着某种沉重而确定的东西,“能用五六年的时间,把我这里——”

他再次抬手,这次,指尖轻轻点在了自己的左胸心口,隔着衣物,季栀仿佛能感受到那下面剧烈而真实的跳动。

“——搞得这么乱糟糟,还让我……习惯了这种乱糟糟。”

他承认了。

并非因为“热烈小姑娘”这个标签,而是因为她是季栀,是那个独一无二的、用她所有“季栀式”疯狂、笨拙、执着和温暖,在他生命里刻下无法磨灭印记的个体。那些细节,那些只有他们彼此知道的、琐碎甚至令人恼火的瞬间,构成了他们回忆里无法被复制的全部。

他留恋的,不是“被需要”的感觉。

他无法忍受失去的,是制造了这些感觉的她。

季栀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份终于不再掩饰的、带着疲惫和坦诚的确认。巨大的酸楚和汹涌的狂喜同时冲上她的眼眶,让她刚刚被擦干的眼角再次湿润起来。

这是岳沉给出的答案,一个或许不完美,却足够真实,也足够让她继续义无反顾地“疯”下去的答案。

她的位置,谁都不可以。

只有她季栀,可以。

岳沉看着她这副样子,那总是紧抿的唇线,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他抬起手,这次不是擦拭,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生涩的温柔,用掌心轻轻覆住了她那双再次泛起水光的眼睛。

“别哭了。”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一如既往的,岳沉式的,别扭的温柔。

被捂住眼睛,季栀轻笑一声,语气里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比较下的失落:“不嫌我烦吗?我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她模仿着他惯常的语气,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冷嘲,“‘想死就自己去,别浪费装备’——”

季栀带着泪花的笑容还未完全绽开,那句带着点得意和挑衅的话便溜了出来,像只狡黠的猫,在刚刚有所缓和的氛围里,又轻轻挠了一爪子。

她恢复自己的声线,收敛所有眼泪,拉下他的手,冷冷的眼神瞟向他,眸子里闪着复杂的光:“你永远只会打压。”

“但陆任都会陪我做。”她强调着,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真实的、被无条件支持和崇拜时才会有的轻快,“让我感觉自己年轻了不少。那种,无论做什么都会有人崇拜,都会有人跟着一起疯的感觉,真的很好。”

一根细小的针精准地刺入了岳沉刚刚卸下防备的心脏。不是剧烈的疼痛,而是一种绵密的、酸涩的不适感。

陆任。

那个名字再次出现,像背景音里挥之不去的杂音。

他能感觉到刚刚她睫毛在他掌心下轻轻刷过的微痒,也能清晰地听到她语气里那份被“蜜罐”浸泡过的、显而易见的享受。

沉默再次降临,一种酝酿着风暴前的低压漫延。

半响,岳沉的脸色恢复了些许平时的冷硬,眼底深处那抹刚刚沉淀下来的坦诚尚未完全散去,就立刻混合上被挑战领地的不悦和难以捕捉的烦躁。

他褐色的眼眸盯着她,没有反驳她关于“打压”的指控,也没有评价陆任那种盲目的跟随。

他只是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所以,你觉得那种不管后果、拉着你一起往火坑里跳的‘崇拜’,很好?”

季栀被他问得一怔。

岳沉向前逼近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再次变得呼吸可闻。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那些被“崇拜”包裹着的、不愿深思的部分。

“从钟楼上跳下来,如果不是摔进体操垫,而是撞上围墙,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跟我讨论‘年轻’的感觉?”他的语气平铺直叙,却带着血腥气的真实。

“偷喝江野的化学试剂,如果不是普通药品过敏,而是更致命的毒药,那个只会跟在你后面摇尾巴的废物,能救你?”他毫不客气地用上了“废物”这个词。

“野外训练擅自脱离队伍,如果不是运气好只遇到小股敌人,而是陷入大型异形的包围圈,”他的声音骤然冷了下去,带着后怕的寒意,“你和他,现在都已经是异形口中的肉块!”

他一桩桩,一件件,细数着她和陆任做过的“天马行空”的事,他血淋淋地剥去所有浪漫和刺激的外衣,只露出底下冰冷而危险的本质摊给他看。

“我‘打压’你,”岳沉眼神带来的压迫感丝毫未减,“是因为我知道那些‘想法’的尽头是什么。”

“是死亡,季栀。”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如同最严厉的训诫,也如同最无奈的警告,“是这个世界上,最廉价也最不值得的东西。”

“他陪着你疯,是因为他愚蠢,或者他根本不在乎你最终会不会摔死。”岳沉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而我阻止你,是因为……”

他顿住了,后面的话似乎卡在了喉咙里,带着某种沉重的、不愿轻易宣之于口的分量。

季栀的心脏在他的话语和注视下,剧烈地跳动着。那些被陆任崇拜和跟随所掩盖的危险和后果,被他毫不留情地摊开在她面前,让她无法再自欺欺人地沉浸在那种“年轻真好”的幻觉里。

她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无从驳起。

他说的是事实。

每一次的疯狂,背后都潜藏着致命的危机。陆任的跟随,与其说是支持,不如说是一种不负责任的纵容。

陆任的崇拜或许让人轻松,但岳沉这种用冷漠和毒舌包裹着的、建立在“希望你活着”基础上的纵容,才是她真正无法抗拒,也无人可以替代的羁绊。岳沉的“打压”,从来不是否定她这个人,而是试图在她通往死亡的道路上,设置一道道笨拙的、甚至不讨喜的护栏。相比之下,陆任的崇拜是蜜糖,甜美却可能致命;而岳沉的阻拦是苦药,难以下咽,却是在真切地试图延长她的生命。

她看着他那双近在咫尺的、翻涌着复杂情绪的褐色眼睛,那里面有关切,有后怕,有愤怒,还有深沉的、用最笨拙的方式表达出来的……

“是因为什么?”她忍不住追问,声音有些发紧。

岳沉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移开视线,不再看她,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因为我没兴趣,给一个死人收拾烂摊子。”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

这显然不是他原本想说的话。或者说,不完全是。

那句“没兴趣给一个死人收拾烂摊子”像淬了冰的匕首,在刚刚有所升温的空气里划开一道尖锐的口子。

季栀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是密密麻麻、让人窒息的刺痛。她看着岳沉,看着他依旧带着惯常嘲讽弧度的嘴角,看着他褐色眼眸里或许并未意识到这句话有多伤人的、习以为常的冷硬。

他总是这样。

在她以为终于触碰到一点点真实温度的时候,用最刻薄的方式,将她重新推回冰窖。

她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刚才还带着点撒娇意味、扯着他背心带子的手。那点好不容易重新积聚起来的暖意和勇气,在这一刻,碎得干干净净。

眼神里的光芒迅速暗淡下去,像燃尽的烛火,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灰烬。

“你总是这样……”

她的声音低哑,带着一种耗尽所有力气的疲惫和绝望,不再有之前的激动,只剩下认命般的悲凉。

“总是讥讽我,总是冷嘲热讽。”她低声陈述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苦涩的海水里捞出来,“是不是只有这样,才能让你觉得安全?才能让你永远站在高处,不会被我这样的人拉下来?”

岳沉在她松开手的瞬间就察觉到了不对。她眼神的变化太快,那种骤然熄灭的光亮让他心头猛地一沉。他下意识地想抓住她松开的手,指尖刚刚触碰到她微凉的皮肤,就被她更快地避开了。

季栀站起身,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刚刚才消弭的距离。

这一步,仿佛隔开了一道鸿沟。

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空洞得让他心悸。

“当我没回来过。”

她轻声说,声音飘忽得像一声叹息,却带着更令人恐慌的平静。

说完,她不再有丝毫留恋,决然地转身。

这一次,她的脚步没有迟疑,径直走向那扇门。

“季栀!”

岳沉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罕见的惊慌。他上前一步,想要拦住她。

但季栀的手已经搭上了门把手。

“别过来。”

她没有回头,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拒绝。

“也别再跟来。”

她拉开门,外面已经点燃巡视灯,冰冷光线将她孤寂的背影勾勒出一道清晰而冰冷的轮廓。

“我们到此为止。”

最后这句话,轻得像羽毛落地,却重如千钧,狠狠砸在岳沉的心上。

然后,她走了出去。门轻轻合上。

没有巨响,没有争吵。

只有那一声轻微的“咔哒”,如同最终的判决,将所有的可能性,彻底锁死。

岳沉僵在原地,伸出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中,指尖空落落地悬着,只抓住了一片冰冷的、残留着她些许气息的空气,而指尖还残留着触碰她皮肤瞬间的冰凉触感。

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还有她留下的那句话,如同魔咒般在他耳边回荡——

“当我没回来过。”

“到此为止。”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楔入他的骨骼,烙下难以磨灭的灼痛。

他看着她离开的方向,看着那扇紧闭的门,褐色的眼眸里,再次清晰地映出了名为“恐慌”的情绪。

他好像……

真的把她弄丢了。

这一次,她可能不会回来了。

1.妻子大人哭泣竟然拿手堵上,岳沉直男式解决问题如此粗暴怎么可能有效……

2.莉安和季栀一起组队去偷江野化学试剂想想就很搞笑。莉安喝下去,拍拍胸脯说啥事没有大胆喝,季栀见“他”没事一饮而尽,然后在江野的尖叫声中,季栀拉去洗胃,完好无损的莉安摸着脑袋百思不得其解。

3.岳沉啊……妻子大人给你机会你留不住,凭实力单身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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