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凝原本是支着小耳朵,警惕地坐在榻边,只坐了会子,见这地脚偏僻,确实也无人过来,才缓了缓身子,靠在了榻上。
她这一放松,便带出了骨子里的慵懒娇媚来,软软伏在那里,倒像是入了景的海棠春睡图。
她微微闭了眼,一双圆润的玉足晃来晃去。
青凝是被门扉开合的吱呀声惊到的,仓皇回头,就见娟白屏风上映出个修长挺拔的身影。
那身影似乎也愣了一下,停在了门边。
隔着朦胧的素娟屏风,分明只是个模糊的、年轻男子的身影,可无端让人觉出了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的气度。
青凝吓了一跳,忙将一双玉足藏在了衣裙下,她跪坐在罗汉榻上,一动也不敢动,只仓促间问了句:“谁?谁在那里?”
屏风外的男子没作声,可青凝能感觉出他的目光冷冽又压迫,犹如实质般一寸寸刮过她的身影。从她微仰的下颔,到脖颈,到腰身,落在她藏起的玉足上。
青凝不是个胆小怯懦的,可不知为何,她在这样的目光里,额上竟起了薄薄一层汗,大气也不敢出。这人的目光太冷了,像这场突如其来的冰雪,又太有压迫感,仿佛隔着这屏风,也能看透人心。
她的腿有些不受力,耐不住轻微晃了晃,屏风上的身影便跟着摇曳了一下,纤腰楚楚,更生动了几分。
良久,就在她再也受不住这冷冽目光时,才听见了轻微的脚步声,男子利落转身,出了这方水榭。
青凝一下子跌坐在了罗汉榻上,幸好幸好,没被认出来。
杨嬷嬷是一刻钟后赶回来的,青凝一刻也不想再多待,穿上干净的鞋袜便回了凝泷院。
凝泷院说是一方庭院,其实不过几间后罩房围拢的小院落
青凝回去的时候,正赶上叶氏派人送了金丝炭来,她的贴身丫鬟鹊喜正在一块块分拣。
见了青凝,鹊喜抬起脸,不悦的撇了撇嘴,道:“娘子,你瞧这炭火,说是金丝炭,但我瞧着起码得掺了一半的假。”
“叶氏向来如此,会做人的紧。明面上从不苛待咱们娘子,倒是落下个好名声,可这实际上呢,瞧这炭火便能略知一二。”
“想当年陆姑母嫁来崔府,可是带了不菲的嫁妆,她走的时候无儿无女,将那一摞厚厚的嫁妆拿出来,为的就是叶氏能好好待娘子,谁知这叶氏竟如此苛待咱们娘子。”
鹊喜口中的陆姑母便是逝去的四房先夫人,青凝的亲姑母-陆之商。
陆夫人嫁来崔家时,陆家身为江南首富,正是鲜花着锦之时,自然带了一份不菲的嫁妆。陆之商嫁进来后,青凝的父亲为着妹妹能好过些许,每年都会送进来无数银钱。
待陆家落难时,陆夫人也一病不起,为了投奔而来的青凝,她主动拿出了自己的嫁妆,一份份打点给崔四爷与叶氏。
青凝犹记得姑母撑着油尽灯枯的身子,噗通一声跪在了崔四爷面前:“崔光同,我们陆家如今只剩青凝一个了,这些年,我也从未求过你什么,这一次,我只望你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上,你能善待青凝几分。”
“我这笔嫁妆,同往年哥哥送来的一笔笔银钱,总计京郊的田庄一十二处、商铺二十三处、并珍宝古玩字画数十箱,纹银四十万两,一并交给你,一半予四房,一半作为青凝日后的吃穿用度以及嫁妆,只求你能给她一个庇护。”
陆姑母深知,一个年幼的孩子,怀揣巨款,将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而陆家如今,已无人可托付。
当年崔四爷好像发了一场火,他将桌上的笔墨纸砚挥手扫落,指了陆姑母,气急败坏:“是是是,你们陆家有钱,这些年,我崔光同这个废材多亏你们接济。”
可气归气,崔四爷最终也是郑重应下了,叶氏甚至泪洒当场,心疼的扶起陆姑母,诅咒发誓会善待青凝。
崔四爷其人,因着是宁老夫人的幼子,性洒脱恣意,并不关注家中生计,现如今也只在朝中领份闲职,每月的俸禄加上侯府的分例实在是不够四房挥霍的,这几年的四房能够如此体面,自然是多亏了陆夫人的那份嫁妆。
鹊喜是个心直口快的,一咕噜说了个痛快,杨嬷嬷忙出声喝止了句:“鹊喜,当心隔墙有耳。”
鹊喜这才吐了吐舌头,讪讪住了嘴,过了会又嘟囔道:“我就是怕这炭火烧起来,烟雾缭绕,熏得娘子睡不安稳。每每冬日都是如此,偏生娘子还得为了这些劣质炭火,去专程谢恩。”
鹊喜跟杨嬷嬷都有些心酸,可青凝却没作声。
她有些心不在焉,生怕水榭里的那场偶遇传出去,会坏了名声,直至当日晚间,并未听得一星半点的传言,这才放下心来。
只隔日她去叶氏处谢恩时,路过府上花园,忍不住抬头瞧了眼昨日那处水榭。
可这一瞧却是愣住,昨儿个那样显眼的一处水榭,今日竟不见了踪迹,只留下了空荡荡的水面。
青凝有那么一瞬间,还以为昨日只是做了一场梦。
恰巧,园子里洒扫的小丫头-杏儿迎面走来,青凝忙出声问道:“杏儿,这假山下原是有处水榭的,怎得今日竟是没了。”
杏儿年纪小,并不设防:“自然是有处水榭的,名唤碧月轩,那可是世子爷偶尔回府,读书休憩的地方,因着世子爷喜静,这处水榭倒是少有人来。”
世子崔凛的母亲,乃是圣上一母同胞的长宁公主,父亲便是掌边关百万大军的忠勇候崔溯。
因着忠勇候常年驻守边关,长宁公主便带着崔凛长住公主府。
这几年崔凛入了仕,又一口气接手了蜀中盐政案、江南贪墨案,这每一桩案件都牵扯极广、极为棘手,可谁也没料到,这位瞧着月朗风清的年轻世家子,竟在盘根错节的蜀中及江南官场,搅起了那样大的风云,借机肃清了诸多毒瘤。
历来世家子升官进爵,多为文人所不齿,无他,皆是靠着祖辈的荫蔽罢了。可唯有这位忠勇候府的世子,文人政客无不敬服。
也正是因此,崔凛这几年多奔波于蜀中、江南两地,甚少归家,自打青凝几年前入了侯府,便未见过他,也从未刻意打听过这位世子之事,没想到竟因此出了如此大的纰漏。
早知晓那是世子休憩的水榭,她是万不能靠近的。
“不过”杏儿挠挠头,露出些困惑神色,继续道:“不过听说是进了脏东西,世子爷让人拆了,连里头的东西都烧了。”
青凝心里咯噔一声,难道昨日那身影是世子崔凛?那脏东西,不会说的是她吧?
若真是崔凛,昨日那样的情形,任是谁,都会以为是青凝心机虚荣、刻意勾引吧?
杨嬷嬷也吓了一跳,担心昨儿个误入水榭惹出事端来,可到底存了侥幸心理,昨日世子归家正忙,那儿就能知晓安安进了水榭?
她犹豫着出声安抚了句:“说不准是夜里进了野猫野狗,弄脏了毯子家具,这才舍了水榭。安安勿要多想。”
真是如此吗?
青凝心里没底,只赶着去叶氏处谢恩,倒也来不及细想。
叶氏如今住的松思院,原是青凝姑母-四房正夫人的住处,如今这府上都尊称叶氏一声四夫人,倒少有人记得故去的陆氏了。
松思院里开了大片大片的垂枝梅,叶氏正靠窗临摹,崔灵毓站在一侧磨墨。
见了青凝,叶氏立时招手道:“青凝来了,过来瞧瞧我这梅花临摹的可好?”
叶氏向来如此,温婉又良善的模样。
她原本也是官家小姐,同崔四爷青梅竹马,只可惜及笄时家道中落,只能入崔府做贵妾。前几年二房幼子崔思喆不慎落水,是叶氏不顾体弱,冒险将人拉了上来,自此这府中上下都道叶氏纯善之心。今年被扶正后,母家又官复原职,是以叶氏如今生活平顺,整个人容光焕发、愈显亲善。
青凝挂着乖巧笑意,似是真心赞赏:“自然是极好的,倒比外头枝桠上的真花,还要清雅几分。”
叶氏便笑着住了笔,随口问了句:“昨日送去的炭火可够,若是不够,再让柳嬷嬷送些去。”
“够了,昨日送去凝泷院的炭火够青凝过个暖冬了,青凝感念的很。”
这便是寄人篱下的日子。
叶氏没再多问,忽而转了口风:“青凝,你如今也到了婚嫁的年纪,我一直记得你姑母临终前的嘱托,要我好好善待于你。前几日听四爷说,今年新晋的寒门举子中,倒是有几个年岁合适的,只我思来想去,并不想你去那清贫之家受苦。”
青凝没料到叶氏会如此说,微微愣了一下,可接下来便又听她道:
“我这里倒是有桩好亲事,我于叶氏族中有位表侄,名唤李远,今年二十有八,英武有为,相貌堂堂,如今已官至昭信校尉。只可惜去年死了妻,如今想寻个续弦。”
她顿了顿,拉住青凝的手,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似乎是在为青凝考虑:“我这位表侄家中殷实,又有官职在身,再过个三五年,保不准便要升任武德将军了,你若嫁过去,到时你便是将军夫人。你如今无父无母,依仗也只有国公府了,若能嫁得这样的人家,实是难得。”
青凝听完,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了一步。
叶氏大概以为她身在闺中,未曾听过这位昭信校尉-李远的传闻。可偏偏青凝同园子里的仆妇们混的熟,早听说过这位叶氏表侄的凶残之名。
这位昭信校尉,战场上勇猛过人,却也生性暴虐。
他曾于醉酒归家时,因觉妾氏的几句娇嗔颇不顺耳,便亲手将这位自己最宠爱的小妾鞭挞至死。大概是在这京中名声太差,寻不到好闺秀,便求到了叶氏处,叶氏便想用她来做个顺水人情。
叶氏说完,依旧眉目温婉的瞧着她,似是在殷切的等她的答复。可青凝分明看见崔灵毓嘴角微挑,露出个讥讽的笑意来。
青凝被叶氏握着的那只手轻轻颤了下,只能垂下长睫,做出女儿家的羞涩:“夫人费心了,只青凝年岁尚小,亲事并不着急,等灵毓成了婚,夫人再费心不迟。”
叶氏定定瞧了她片刻,也不生气,笑道:“我自是晓得,你这是小女儿家羞怯,不好意思应承,只你姑母临终前既将你托付给了我,我便得替你做主。罢了,你先去吧,等日后寻个机会见见我那表侄。”
她似乎累了,摆摆手,一并对崔灵毓道:“灵毓也回吧,你们两姐妹自去玩闹,不必拘在我这里。”
青凝同崔灵毓走出松思院,青凝忽而想起昨日水榭中的男子身影,忍不住问了句:“灵毓,世子是个怎样的人?”
崔灵毓站住脚,微有些诧异:“世子?”
这一问,倒让崔灵毓想起了昨日老夫人房中的崔凛。
她虽自小生在国公府,但一则崔凛身份高贵,二则他并不常住侯府,是以,她也只逢年过节,远远的见过这位堂兄几面,及至他入了仕,更是极少碰到了。
昨日,还是她头一回那样近距离的接触他。
可那样的人,只看一眼,便觉似山巅上的白雪,天穹上的明月,让人不敢亵渎。
她并不敢靠近,甚至不敢直视,她只记得他握茶盏的手,修长却又骨节分明,他似乎是带着笑意的,干净又明朗,耐心的回应老夫人的一句句问询。只是他的每一句话,礼貌周全,却又似乎带着淡淡的疏离。
君子如玉,看似朗润,你却无法走进他。
崔灵毓摇摇头,甩掉这不合时宜的想法,只道:“世子,世子自然是温润如玉的君子之风,待家人亦是亲和。”
崔灵毓只是忽然想知道,日后,到底会是怎样的女子,能让这位世子看进眼中心中。
温润、亲和,青凝在心中将这两个词反复掂量,这两个词,同昨日水榭里的身影全然不相似,虽只窥见个身影,但青凝昨日,明确的感知到了屏风后男子的凛冽与冷清。
她忽而重重舒了口气,昨日那人一定不是世子吧?
不是世子便好,世子崔凛是她在这侯府中最不能招惹的人。
“你问世子作甚?”崔灵毓忽而警惕起来,转头打量了青凝一眼,语气里带了轻蔑:
“青凝,你竟要打世子的主意?我劝你趁早歇了心思,也真真是痴人说梦,你这样心机逢迎的女子,别说做妾,便是做通房,世子那样高洁的人也是瞧不上的。”
崔灵毓甚而没说妻,在她心里,便是做那人的妾也是抬举了青凝这样的孤女。
那可是忠勇候府世子崔凛啊。
青凝脸上挂起了乖巧笑意,并不理会她的嘲讽:“灵毓想多了。”
她说完便转了身,倒让崔灵毓的嘲讽轻飘飘的落了空。
青凝轻松了些许,走的远了,忽而抬头看了一眼这诺大的忠勇候俯,转头对杨嬷嬷道:“嬷嬷,我须得给自己寻个出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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